1
朔风急,斜阳如血。
汉朝使者,持节云中、北海牧羊十八年的苏武终于要回汉地。此时和苏武对坐而饮的人,虽然留着匈奴发,穿着匈奴衣,却长着一张汉土人士的脸,很显然,他不是匈奴人。此人神色悲戚,眼神复杂,饮至酣处,忽然离席而歌,拔剑起舞:
跋涉万里,穿越沙漠;
为君带兵,出征匈奴;
刀箭用尽,归途断绝;
士兵阵亡,尽毁名节;
老母已逝,报恩无门。
他是李陵,原是陇西望族,世代为将,现在却是匈奴降将,声名狼藉。他是苏武年轻时的同事和好友,曾和苏武一起在汉武帝身边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这次是这对老友在胡地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李陵受匈奴单于之托,来劝降苏武。
那次李陵自感羞愧,无奈上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做说客。
他劝慰苏武,人生如朝露,何必这样折磨自己,要学会放下。
然而,他自己又何曾真正放下?
陇西李氏,飞将军李广之孙的荣耀是刻镌在骨髓里的印记;沙场征伐,报效汉室是他与生俱来的梦想。岂是“放下”二字就能轻轻带过。
2
第二次,两人相见于北海。
他为苏武带来汉武帝驾崩的噩耗。
苏武滞留胡地期间,母亲过世,妻子改嫁,都不如听到这个消息悲伤,甚至悲恸过度,咳血不止。
苏武南向而拜的是他的汉土故国,是他永远的精神家园,无论是身在大漠之北,还是北海之滨。而汉武帝就是那个精神家园的符号和标志。
而此刻的李陵,心头也是五味杂陈。汉武帝于他,既有拔擢之恩,又有灭门之仇。
李陵父亲早亡,但念及李氏一族战功和忠诚,年少时期的李陵即被武帝招入宫中,出任武官,被封为侍中建章监,管理着建章宫中的卫队骑兵。
而李陵出身将军世家,相比宫中,他更渴望战场。武帝看在眼里,也觉得他有飞将军遗风,就找了个时机,让他到梦寐以求的疆场尽情挥洒。
汉武帝第一次将他放飞,小试牛刀,是让他带领八百骑兵越过居延海勘察地形。
那一次尽管没有遭遇匈奴,但他初试莺啼,敢于深入敌境二千余里,仍然使他受到武帝器重,将他升为骑都尉。
但这一次不痛不痒的小胜,根本不能满足心气极高的李陵。他渴望战场,真正的战场,可以流血、杀敌,像先祖一样赢得荣光的战场。
李陵渴望的机会还是来了。
以好友苏武为代表的汉朝使团出使匈奴时,因涉及匈奴内部权力斗争,被扣留塞外。
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兵讨伐,与匈奴军交战于天山。
本来武帝只想安排李陵为李广利运输辎重。但李陵岂肯放过这次良机,主动请命,表示他在驻地训练的五千名荆楚勇士,各个武艺高强,箭术过人,希望能率领他们作为一支独立队伍,和匈奴军直接作战。
汉武帝虽然对李陵欣赏有嘉,但毕竟李陵从未有过真正作战经验。而且让李陵做贰师将军李广利的裨将,也不算委屈,要知道李广利可是武帝的大舅哥。
汉武帝本想推说军队征发太多,无法给李陵分配骑兵,敷衍一下,让李陵知难而退。但求战心切的李陵却向汉武帝保证,不需要骑兵,也能以少胜多。汉武帝看着英姿勃发的李陵,最终准许了他出兵的请求。
这次出兵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也是他人生转折的开始。
3
而这次,是二人在胡地的第三次相见,也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苏武即将离开胡地,回归汉土,这得益于匈奴内讧,急需向汉室表示和善的大环境,也得益于他可昭日月的忠诚和坚持。
回归汉土,以前的李陵何尝不想,又何尝没有机会?
随贰师将军出征之时,李陵豪情万丈,率领五千步兵出居延千余里,向北行军三十日,并将沿途所经的山川地形绘成地图,派人送回长安,直至浚稽山下,安营驻扎。
浚稽山之于李陵,恰如滑铁卢之于拿破仑,是他人生最刻骨铭心的分水岭。
作为先遣,深入敌后的李陵所部,就在这里遭遇了匈奴大军。李陵也在这里开始里了他作为汉室将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作战。
而这一仗又是一场5千对8万,实力悬殊的战役。更要命的是,李广利之前定好的援军,迟迟未见踪影。
没有援兵,只能自救,但任李陵穷尽所学,箭矢用尽、刀枪用折还是无法从根本上扭转面对绝对实力碾压的颓势。
到最后,士卒只能手持从车轮上砍下的车辐,文吏挥舞削刮简牍的尺刀和匈奴军作战。
此时,李陵已经明白大势已去,他只有两个选择:
一,战至一兵一卒,沙场徒增几具骷髅;
二,如敌人所愿,卸甲投降,归附匈奴。
汉军将领投降的例子并不少见。曾大破楼兰,擒获楼兰王将军赵破奴,也被匈奴俘获过,几年后却可以逃出匈奴,重回汉土。
没人真正知道在那个关头,李陵到底想到了什么,历史只清楚地记载了,浚稽山血战后,李陵成了匈奴降将。
还有一种说法,李陵投降前向匈奴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不杀残余汉军,二是自己永不与汉军作战。
是不是确有其事,已难分辨。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提得第二个条件,匈奴并没有很好地信守承诺。
因为在之后的若干年,李陵确实和汉军作战了,同样是在浚稽山,同样以李陵的失败告终。又有人说,面对汉军,李陵用这次失败,向汉廷做了最后一次效忠。
至少,在李陵投降匈奴之初,他重回汉土的大门并没有完全关闭。尽管李陵投降的事惹得武帝大发雷霆,认为他投降匈奴,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祖宗,应该像他的爷爷李广一样自戕示忠才是不二法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愤怒的冷却,武帝也渐渐明白李陵战败绝非其一人之过,更不应该让其一人受过。
为此,武帝甚至专门派人慰问犒赏了当初随李陵浚稽山血战,突围归汉的士兵们。
真正绝断李陵重回汉庭的,是一桩阴谋,是一个误会,是一件灭门血案。
天汉四年,汉武帝再度集结大军北伐匈奴。命李广利率领大军出征,并指示将军公孙敖按预定计划深入匈奴腹地,援救李陵。
但公孙敖与匈奴军交战后无功而返,为避罪责,加上过往和李陵多有不睦,便推托说捉到的匈奴俘虏供述,李陵正在帮助匈奴练兵对付汉朝。
汉武帝大怒,将李陵一族上至老母下至妻儿,尽数处死。
而事实上,那个帮助匈奴练兵的汉朝降将叫李绪,而非李陵。
尽管后来李陵派人刺死李绪,解了心头之恨。但他和汉廷的心结却再也无法解开。正如他在苏武面前百感交集的吟唱一样“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于理他再无回汉朝的正当性,
于情他再无回汉朝的牵挂。
武帝死后,汉庭曾派人出使匈奴,密劝李陵回汉,他默不作答,摸着自己的头发黯然表示“吾已胡服矣!(我已经是异国人了)”、“丈夫不能再辱”。
同样,前者是理,后者是情,回汉的路已彻底断绝。
他只能在胡地斜阳下,用或许羡慕、或许不舍的眼神,目送苏武归家的背影。
世间已无陇西李少陵,只有匈奴右校王。他和汉朝的勾连以及最后的定格,更多只能在那个替他辩护而惨遭腐刑的史官笔下找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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