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與此同時,在離阿南他們不遠,同一座小山丘的樹林里,隱匿著另一批以湖南人為首的逃港者。
他們一共有五個人,分別來自湖南、河南、四川、陝西、廣西。
一個賣救生圈的東莞人收取他們每人三十八元錢後,把他們帶到了這裡。
他們都是在逃港的路上認識,再結伴同行。這些逃港者,只要願意,相互之間可以結識更多的和他们同类的逃港者。
但五個人同行,對於他們外省的逃港者來說,已達上限。再添加一二個人,只能會是一種累贅。
這種生死攸關只能詭秘行蹤的事情,人多目標大,易生事端。
他們會拒絕那些未曾有過經歷的逃港者加入。那些沒有經歷過的逃港者,途中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拖累大家。
遇到逃港者,大家只要問一句「幾次?」,如果回答「遣返回來的」,就不會再問。他們中都會有數次逃港經歷。
最多的是湖南人五次。三年前他和三個逃港者從樟木頭爬上去香港的貨運列車,爬進去後才知道是往香港那邊運送冷凍食品的冷庫車。
冷庫列車過了羅湖口岸停在香港海關那邊查驗時,他們四個人在冷庫車櫃里凍得實在無法忍受,在裡面使勁敲門,讓外面的香港海關人員把他們救了出來。
「要不是過羅湖查車,去了香港我們幾個成了冷凍的食品了。」湖南人很幸運地告訴大家。
自小在洞庭湖里泡大,有著極好的水性的湖南人,稜角非常鮮明,他腮幫上有些褐斑。
這是他第五次逃港中的他第二次泅渡。
他若隱若現的舒適神情,以習以為常的姿態,嘴裡啃著一根草莖。對於他來說,抬頭可見的彼岸,沒有把這四公里的海灣放在心上。
洞庭湖八百里水面寬過這海灣很多,也是浪高風急。
何況他有過一次泅渡的經歷。一年前的晚上,他走錯了路,在福田的紅樹林入水,泅渡十幾公裡快到香港岸時,被香港水警追捕,拎小雞一樣把他從水里撈出來。
他以湖南人不服輸的血性,愈挫愈勇,鐵心逃港,挑戰自己的命運。
河南人坐在岩石邊,正在使勁地揉搓那兩只累傷的腳。他的雙腳底磨破了一層又一層的皮,有些結痂的疤痕上重新撕裂,露出血紅的傷口。
他的臉仍被那頂壓到眉心的破帽子半遮著,能辨別出來的只有一張由於長期的苦痛而起的愁容。
他說他是老師,他寫的字清冽而優雅,讓人賞心悅目。他告訴大家,被大家壓抑的聲音取笑。
其實他是右派分子。由於性情倔強,他成為他們當地階級鬥爭被批鬥的重點對象。每次批鬥會上都少不了他。
三年前他從陸路跑過一次,還沒衝到邊界線就被抓獲。
對於河南人來說,回去或者再次遣返,將意味著侮辱歧視的關押、被監督下的勞動改造、沒完沒了的批鬥、毒打,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甚至直至死亡。
泅渡逃港,或許還有一線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毫無退路,必須捨命一博。無論前方有多少的阻礙,多大的危險,他都會勇往直前。
陜西人身材適中,也許是缺營養,頭髮呈灰黃色。他在廣州給人做苦力搬磚,乾了大半年沒拿到一分錢。
聽說香港一天可以賺八十元錢。磚廠有本地人逃港他就偷偷地跟了過來。
他時常會想起在家鄉高地荒原上,趕著羊群,站在開闊的原野上,背後是遼闊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山丘,亮開嗓子喊著高吭蒼涼的塞北歌謠。
但這所有的一切,都無法抵御貧困與飢餓。
為了逃港泅渡,今年夏天,他在工廠旁邊的水塘里學會了游泳。
現在身處邊界線的前沿,雖然他貌似神態自若,眼神仍掩飾不住自己的慌張。他一次又一次地盯著邊界線,往海面上望著。
緊挨著四川人坐在一起小廣西,有著一副眉眼還沒有長開的娃娃相。他瘦骨伶丁,只有十五歲。
由於他身體瘦削,大家都叫他「小廣西」。
他棉布褲磨損不堪,一個膝頭成了白色,一個膝頭有了窟窿;一件破舊襤褸的老灰布衫,左右兩肘上都用麻線縫上一塊綠呢布。
他背上有只和他人一樣大的膠袋,裝得滿滿的也扣得緊緊的;手裡拿根多節的粗棍,一雙沒有穿襪子的腳踩在兩只穿幫的鞋里,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耳聽,嘴角周圍長出毛茸茸的小鬍鬚。
四川人雖是個子矮小、卻見骨露稜,渾身上下似有勁力。他臉上總是帶著笑。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謙卑,同時又攙雜著另外一種歷經歲月磨礪的滄桑。
他躬身於河南人身邊,夕陽給他一副堅強有力而又憂鬱的側形。
他是三峽里的船工。他衣服上用麵粉袋片綴滿的補丁,看起來象是一件百衲衣,又像是一面遭遇過狂風暴雨撕扯以後,標誌著永遠失敗的破爛的旗幟。
這是他第二次泅渡。第一次他給了人家四十二元錢,從大鵬坐一隻小木船偷渡,途中遇到大風浪。二十七個人,被水警救起五人。其餘的二十二個人全都葬身於大海。
汗水、燥熱、寒冷、驚恐、飢餓、徒步的奔走和長途的跋涉,替這些潦倒的年輕人添上了一種說不出的狼狽相。
他們個個面龐消瘦而憔悴,脖頸上布滿了一道又一道的皺紋。
夕陽落在對岸香港山巒的背後。夜色開始瀰漫四周。一輪快圓的月亮從樹梢間映照下來。
這是一個接近滿月的夜晚。
4)
小廣西他正在啃著三天前的饅頭。饅頭昨天上午已經發餿。早上拿出來吃時,饅頭上面已經長出很多烏色的斑點。
他扎得很緊的膠袋里還有五個饅頭,他準備划過海到香港那邊再吃。
對於他來說,饅頭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是饅頭。他相信只要有饅頭,他就能活命。
他曾經有過二天沒有吃飯的情景。有人在他身邊放了二個饅頭,他吃完,緩過氣來,才又活過來。
他是孤兒,從廣西玉林乘船到廣州,因為個子太瘦,沒人願意要他做事。
他成了一名流浪兒。每天從垃圾堆撿人家吃剩的食物。
但即使吃剩的食物也常常是讓他飢腸轆轆。
在這飢寒交迫的日子里,大家都糧食短缺,誰也不會把能裹腹的食物當作垃圾扔。
小廣西從陸地跑過一次,他知道要入香港市區領到身份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香港那邊在遣返他們前,會有二次大餐,能吃到火腿腸和雞腿。
為了火腿腸和雞腿,他都要泅渡逃港。
在他的前方一隻小鳧鳥在田野上啄食。這只從海上跑到陸地的水陸兩棲動物,正在享受這頓美餐。
從它跳躍的姿態來看,他們覺得這小動物是幸福的。
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他的母親會在這接近滿月的夜晚、看護著這個越來越大的孩子嗎?
這個瘦小的少年,他見證過沒有成功逃港所造成的災難性的後果。
今年春那天晚他和數千名逃港者在梧桐山上,突降暴雨,大家一時身處的山澗,正是山洪下洩的必經之路,在狂流急瀉之中,所有的人紛紛往樹上爬。
搶先爬到樹上的他,看到一個婦女把兒子推到樹上後,那個婦女再往樹上爬時,被樹上的人往她肩上蹬了一腳,婦女摔進了洪流中,瞬間被洪水吞噬。
後來他才知道,是樹上有人怕樹上的人太多,樹會折斷,故意往婦女肩上蹬了一腳。
他僥倖脫險逃到香港邊境,但還是英軍截獲。
四川人第一次走陸路從梧桐山上跑,還沒到邊防線,就被抓到。在收容所關了幾天,認識了河南人,倆人一起放出來,他們還是上山準備再逃。
下山買吃的時候,一個東莞人告訴他們說,走水路泅渡去香港大多能夠成功。
東莞人自稱很熟悉水路泅渡去香港,他讓他們與湖南人一起約定時間,結伴而行。
和小廣西一樣,想起在香港能夠吃上火腿腸和雞腿,在長江上風吹浪打的四川人,下決心也要泅渡逃港。
他瞞著家人再次趕過來。
他們聽信了東莞人的話,東莞人以二十八元錢的價格,賣給他們一人一個救生圈。
怕人嫌棄自己,他還是跟人說自己有過一次逃港泅渡的經歷,儘管他是水上人家,很諳熟水性,也深知這風平浪靜的水面,定會有種種難以預測的風险。
為了保險起見,四川人向東莞人交了三十八元錢的帶路費後,又花了二十八元錢買了他的一個救生圈。
有了救生圈,一下讓他信心倍增。
儘管他也知道東莞人說“只要有救生圈就行”,對於那些不太會游水的人,只不過是一句謊言。
「要不,怎麼叫救生圈呢?」東莞人還是這麼對他們說。
「一個來小時,風吹一下都過去了。」東莞人不停地給他們打氣。又告訴他們說,他們當地的年輕人都是從這裡泅渡過去的。
路上,他們遇到往這裡走來的本地的逃港者。經過打聽,他們也證實了東莞人的話。
他們從東莞出發,一路上跟著那個東莞人,來到了深圳湾海岸線。
快入山裡時,本地逃港者把他們趕到這個小山丘上隱藏。
這一時刻,只等待著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