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关于他的三个小故事。
小时候。
那时,他还在上小学呢。老师是个饱经风霜、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儿,识得几个拼音与许多汉字的代课老师——肚里的墨水不多,但很重视学生的“思想工作”,虽然那时的小孩们还啥也不懂。一天,老师突发奇想,问讲台下这群呆头呆脑的学生:“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学生甲:“科学家!”
学生乙:“文学家!!”
学生丙:“数学家!!!”
…………
“你的理想是什么?”问到他了。他很惶恐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片茫然。想了很久,怯怯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他埋下了头,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你看看他们”,老头数落道,“怎么能没有理想呢?
“确实不知道……”他的脸涨得通红,头埋得更低了。
接下来是长时的沉默。老头注视了他一会儿,有些惊奇,也有些失望——竟有这样的学生。良久,轻叹一声:“怪胎啊”,声音很轻,可他听见了。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他。后来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那时他不明白,现在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理想到底是什么——他“成家”了,但“家”不是那个“家”。更让他疑惑的是同学们的那些愿望——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哪来那许多宏愿呢?没有理想不是也一样地活吗?生活一样可以有意义。(《好声音》中,帕尔哈提说“我没有什么梦想,是梦想自己来找我”,他很感动,仿佛找到了知音)
长大了。
他现在上初一。语文课。老师问一个blahblah的问题,结尾是理所当然的“同学们,是不是?”大概问题极简单,同学们整齐地回答——“是!”,声音异常的响亮。大概老师们都喜欢这样的情形,整齐划一,答案正确,气氛热烈。老师接着又问了一个稍难的问题,同学们识趣地配合,继续整齐地回答——“是!”像极了幼儿园的小朋友,教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老师一定很开心,也许在心里开始自夸“我的课堂多好,学生们都这么能干”,于是顺水推舟又问了一个更难的问题:“blah blah,同学们,是不是?”
“是!”
老师的脸上掠一丝失望,但0.01秒后又换上了如初的笑容,依旧很热情地启发:“确定么?”
“确定!”
这时的声响恐怕连打雷都听不见了,气势直逼奥运会上万人击缶的场景。很多人还暗自佩服自己的声音洪亮,于是暗下决心下次一定回答得更大声。他也这样想。
结果出乎意料。老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重重地放下黑板刷,说(骂?)道:“这道题不对!只知道说是、是、是,你们是猪么?!”
鼎沸的教室霎时鸦雀无声。
振聋发聩。
到现在他已忘了那个具体的问题,但他还记得那时老师脸上生动的表情,最后的那句他更没忘记——“你们是猪么?”他感觉在说自己。后来他读到了《乌合之众》,那个问句更加萦绕在心里。每当迷失在群体的狂热里时,他总感到有个声音在提醒:“你是猪么?”他相信自己不是,但是他看到了太多这样思考的人。他不明白,明明有着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在群体里放弃,最后弄丢了自己?
再后来。
高一,依然是语文课,讲授《米洛斯的维纳斯》。讲台上矗着一个劣质的石膏塑像作教具。老师春风满面地走进教室,同学们看着塑像在下面窃窃私语。
“大家欣赏一下这个塑像,也可以看看教材上的插图,待会儿请同学说说对它的理解。”
同学们早就“欣赏”了半天。这会儿都装作仔细品味的样子,赶忙在脑子里搜罗几个干巴甚至拧巴的词语,以防万一老师点到了自己。有参考书的同学赶紧在桌下偷偷地翻找答案——这当然有标准答案。看着这些愁眉苦脸的样子,可想大家并没有什么艺术的细胞。
一阵沉默之后,老师开始提问。
学生甲:“她的体态特别优美。”
学生乙:“她的眼睛很漂亮。”
学生丙:“最美的是她的断臂,给了我们无限的想象空间。”
…………
该他了。他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第一感觉是——她没有穿衣服。”
“嗯!?你说啥?” 老师怔住了。
“她没有穿衣服”,他很认真地重复。
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有的纯洁的女同学脸红了,讪讪地笑,或是埋着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概没想到有人会说这样“尴尬”的答案;几个调皮的男生开始吹口哨,挤眉弄眼嘿嘿地笑,那意思是“你懂的”。
他感到许多双目光盯着他。
老师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安静!”同学们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好奇地望着老师,想着她会怎样评价这个“特别”的回答。
老师点点头,“嗯,说的很对啊,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首先看到的。”
他感激地望着这个老师,好高兴。
很多年后,他也常想起那个课堂,还有那个问题。他回想着那个维纳斯的塑像,想着他曾经的那个回答——明明是一目了然,为什么我们要假装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