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坐在餐桌前，手中的筷子机械地夹起一片黄瓜，放进嘴里咀嚼了十几下才咽下去。餐桌对面，妻子林淑芬正低头喝汤，勺子与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结婚二十八年，他们早已度过了无话不谈的阶段，现在连眼神交流都成了奢侈品。
"小雅说今晚不回来吃饭。"林淑芬突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
"嗯。"周明远应了一声，继续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餐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和咀嚼食物的声音。周明远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年轻男女笑得灿烂，仿佛拥有全世界的幸福。谁能想到，二十八年后，他们会变成这样两个陌生人，被婚姻的锁链绑在一起，却各自活在孤独的牢笼里。
门锁转动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们的女儿周小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短发飞扬，眼睛里闪烁着周明远读不懂的光芒。
"爸，妈，我有事要宣布。"小雅站在餐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像个准备发表重大宣言的革命者。
林淑芬放下筷子，眉头微皱："什么事这么正式？"
"我决定不结婚了。"小雅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和陈默分手了，而且我以后也不打算结婚。"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周明远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放下筷子，试图用平静的语气说话："小雅，别冲动。你和陈默不是处得挺好的吗？"
"处得好不代表要结婚。"小雅拉开椅子坐下，"爸，妈，你们觉得婚姻幸福吗？"
这个直白的问题像一把刀刺进周明远的心脏。他下意识地看向妻子，发现林淑芬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狼狈。
"婚姻不是儿戏，"林淑芬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和你爸这么多年..."
"凑合着过，对吗？"小雅打断她，"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从小看着你们分房睡，看着你们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冷战几个星期，看着你们在亲戚面前假装恩爱。这就是你们想让我进入的'幸福婚姻'？"
周明远感到一阵眩晕。他从未想过女儿会如此尖锐地指出他们婚姻的真相。他试图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
"我们那一代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林淑芬的声音提高了，"婚姻需要包容和理解，哪有十全十美的？"
"所以就要忍受一辈子不幸福？"小雅摇摇头，"妈，你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离婚率有多高吗？超过40%！不是因为我们不负责任，而是我们不愿意像你们那样委屈自己。"
周明远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胡说八道！婚姻是神圣的承诺，是家庭的基石！你们年轻人就是太自私，只考虑自己！"
"自私？"小雅冷笑一声，"那你们呢？为了'面子'，为了'传统'，为了不被别人说闲话，宁愿在痛苦的婚姻里熬到死，这才是真正的自私！至少我们敢于面对自己的感受，敢于打破不幸福的枷锁！"
林淑芬突然哭了起来，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流下："小雅，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
小雅的表情软化了一些，但眼神依然坚定："妈，我不是不感激你们。但正因为看到你们的婚姻，我才更确定自己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她转向周明远，"爸，你读过《围城》吗？婚姻就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你们是被传统观念困在城里的人，而我们这一代，至少有了选择出城的勇气。"
周明远感到一阵无力感袭来。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对婚姻充满憧憬，却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失去了激情。他想起无数次想提出离婚的冲动，又被"为了孩子"、"别人会怎么看"的念头压下去。他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儿，突然意识到她比自己勇敢得多。
"小雅，"他声音沙哑，"婚姻确实不完美，但它给了你稳定的家庭，给了你成长的环境..."
"然后呢？"小雅反问，"等我长大了，你们就要继续在不幸福的婚姻里互相折磨？爸，你知道为什么现在结婚率越来越低吗？因为我们看透了婚姻的本质——它不是殿堂，而是坟墓，埋葬了无数人的幸福和梦想。"
林淑芬擦着眼泪："那你打算怎么办？一个人孤独终老？"
"孤独总比痛苦强。"小雅平静地说，"而且现在有太多方式可以活得精彩。我可以专注事业，可以和朋友一起生活，甚至可以只恋爱不结婚。重要的是，我有选择的自由。"
周明远突然想起上周参加的老同学聚会。十二个人里，有八个人离过婚，剩下的四个，包括他自己，都在婚姻中苦苦挣扎。当时他们还开玩笑说，现在的年轻人把婚姻当儿戏，说离就离。但现在想来，或许那些"儿戏"的年轻人比他们这些"坚守阵地"的人更懂得尊重自己的感受。
"你太理想主义了，"林淑芬还在坚持，"等你老了，没有伴侣没有孩子..."
"妈！"小雅打断她，"如果我为了'老了有人照顾'而结婚，那才是真正的自私和功利。何况，养老院和社区服务越来越完善，未来的社会形态会完全不一样。"
周明远感到一阵疲惫。他坐回椅子上，看着眼前这个自信满满的女儿，突然意识到时代真的变了。他们那一代人被灌输的"婚姻是人生必经之路"的观念，在新一代人眼中已经成了可选项而非必选项。
"小雅，"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婚姻确实有很多问题，但它也有美好的一面..."
"比如什么？"小雅直视着他的眼睛，"爸，你能说出三个你和妈妈婚姻中真正让你感到幸福的时刻吗？不是那种'孩子考上大学'之类的家庭共同成就，而是纯粹因为你们是夫妻而感到幸福的时刻。"
周明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向妻子，发现林淑芬也陷入了沉默。餐厅里安静得可怕，连挂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看吧，"小雅轻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林淑芬突然站起来，声音颤抖："我和你爸...我们..."
"妈，你不用解释。"小雅走过去抱住母亲，"我不是在责怪你们。我只是想说，你们为了家庭牺牲了太多，而我不想重蹈覆辙。这不是对错问题，而是选择问题。"
周明远看着抱在一起的母女，突然感到一阵心酸。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公园野餐的情景。那时他和妻子虽然也有矛盾，但至少还会为了女儿假装恩爱。而现在，连假装都懒得做了。
"小雅，"他艰难地开口，"我和你妈...我们确实不是模范夫妻。但离婚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那你们解决问题了吗？"小雅松开母亲，转向父亲，"二十八年了，你们解决了什么问题？还是只是把问题越积越多？"
周明远感到一阵怒火上涌："你懂什么！我们那个年代..."
"又来了！"小雅提高声音，"'我们那个年代'！爸，时代变了！你们那个年代的女性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离婚会被人指指点点，社会对单亲家庭充满歧视。但现在呢？我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房子，我不需要靠婚姻获得安全感！"
"那你为什么和陈默分手？"林淑芬突然问道，"你们不是处得很好吗？"
小雅的表情变得复杂："因为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他想结婚生子，过传统家庭生活；而我想专注事业，可能还会出国深造。与其将来痛苦地离婚，不如现在好聚好散。"
周明远突然意识到，女儿的决定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种理性到近乎冷酷的思维方式，是他们那一代人难以理解的。
"你太自私了！"林淑芬突然爆发，"我们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就这样回报我们？连个孙子都不让我们抱？"
小雅后退一步，脸上写满震惊："妈...我的价值就是给你们生孙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淑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但为时已晚。
"够了！"周明远拍桌而起，"都冷静一下！小雅，我们不强迫你做任何决定，但希望你认真考虑。婚姻确实不完美，但它..."
"但它什么？"小雅眼中闪着泪光，"爸，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说服我？"
周明远哑口无言。他看向妻子，发现林淑芬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看着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们婚姻中的所有伪装，都在女儿犀利的质问下土崩瓦解。
"我想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小雅突然宣布，"我已经在市中心租了公寓。"
"什么？"林淑芬惊呼，"不行！你一个女孩子..."
"妈，我二十七岁了。"小雅苦笑，"我的同事里，单身的比结婚的多，自己买房买车的比比皆是。你们那一套'女孩子必须结婚生子'的观念早就过时了。"
周明远感到一阵无力感。他意识到，他和女儿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代沟，更是两个时代的鸿沟。他们是被传统束缚的一代，而女儿是追求自由的新生代。谁对谁错？或许根本没有标准答案。
"随你吧。"他最终说道，声音疲惫，"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
林淑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就这样让她..."
"不然呢？"周明远突然提高声音，"把她锁在家里？强迫她结婚？淑芬，我们连自己的婚姻都经营不好，有什么资格指导她？"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餐厅里最后的平静。林淑芬脸色煞白，转身冲进了卧室，重重地关上门。
小雅看着父亲，眼中既有同情也有坚定："爸...我很抱歉。"
周明远摇摇头，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不，该道歉的是我。我们给你做了错误的示范。"
小雅走过来，轻轻抱住父亲："不是你们的错。只是时代变了，观念也变了。你们被教导婚姻是必须完成的任务，而我们被教导要追求真正的幸福。"
周明远紧紧抱住女儿，突然想起她小时候趴在他背上撒娇的情景。那时的他以为，只要按照社会规范结婚生子，就能获得幸福。而现在，他亲手养大的女儿却用行动告诉他：幸福可以有千万种模样。
"爸，"小雅松开他，认真地说，"我希望你和妈妈也能找到真正的幸福，无论是以什么形式。"
周明远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女儿转身去收拾行李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婚姻观念的冲突，更是一个时代的更迭，一种价值观的革命。
当小雅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道别时，周明远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读过的一句话：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而现在，新一代人干脆在城墙外建起了新的家园，再也不必为进出而烦恼。
"照顾好自己。"他最终只说出这一句话。
小雅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会的。爸，你也多保重。"
门关上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响。周明远站在原地，突然听到卧室里传来妻子压抑的哭声。他应该去安慰她吗？还是继续他们长达十年的冷战？婚姻这座坟墓里，埋葬了多少像他们这样的灵魂？
他缓缓走向阳台，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照亮了无数种可能的活法。在那里，有人选择婚姻，有人选择单身，有人选择非传统的伴侣关系。而无论哪种选择，都不再像他们那个年代一样，被贴上"正常"或"不正常"的标签。
周明远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也许女儿是对的。也许婚姻本就不该是人生的必选项，而只是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这个认知让他既感到恐惧，又感到一丝解脱。
身后，妻子的哭声渐渐停止。周明远知道，他们终将面对那个被拖延了太久的问题：是继续在这座名为婚姻的坟墓里苟延残喘，还是鼓起勇气，为自己活一次？
夜色渐深，城市的灯光依旧明亮。在那里，无数个周小雅正在创造属于她们的新规则，而无数个周明远和林淑芬，仍在旧规则的阴影下挣扎。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