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盔甲
文：幻亦痕
秋天了，谷子沉下去在风中糊弄地微摆两下穗子，显示成熟。李俊茂坐在田埂上看天，直愣愣盯了十几分钟，等到腿坐麻，寒意顺着身子往上爬，他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两只手揣在兜躲进谷子地对面的小土棚里。一场秋风一场凉，这风要打秋天吹到开春，人便又大一岁。破天气，该下雨时不下雨，该天热时不天热，冰雹蛋子倒下得勤快，给折了大半亩谷子杆。一只老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了，花猫被隔壁刘老三的狗叼断气。自己娘也病倒了。破天气。
李俊茂躲在田埂旁的小土棚里，外面的风不停往里面灌，风声，风声，风声，李俊茂自言自语：真凉。
土棚子外的几亩地是李俊茂一家的，他盯着这块地，总会想起他爹跟他说：天塌下来咱们也有这块地，将来你在外面混得再寡逑气你也能靠种地吃饱饭。
同时他还总会想起他父亲的样子，典典型型的农民，黝黑的皮肤，脸上有和脚下黄土地般的曲折皱纹。不会说普通话，跟谁说话都操着一股农民独有的憨。
李俊茂摇摇头，他想，他还年轻，到哪都能混好。
外面有人吆喝自己，他从小土棚探出颗脑袋，就看见刘成找自己。刘成此刻也看见了李俊茂，笑眯眯掏出根烟，大老远就伸手递了出来，走到小土棚旁李俊茂才接住。
“大娘没事吧？”刘成自己也含着根烟，拿出打火机分别给两个人点上，坐在李俊茂旁边。
灰蓝色的烟气如同流云一般瞬间消散，两颗赤红的火星时明时暗，小土棚外是亮黄色的谷子和湛蓝的天。
“脑梗，我爹跟着在县医院看病着。”李俊茂满眼是谷子。
刘成从裤兜掏出三百块钱，“这是我爹妈给大爷大娘的，你拿上。”
李俊茂赶紧推了回去：“你这做啥，给啥钱？”
“你看你这人，这是我爹妈给的，不是我给的，我也不打算给，你拿上这钱我就好给我爹妈个交代。”刘成攥着钱就是往李俊茂兜里面塞。
“滚蛋，你爹妈的钱就不是钱？不要！你留上孝敬自己爹妈吧，多给老两口买点稀罕吃的。”
“行了别推了，我妈前年做手术我大爷大娘还专门去看望的现在你不收我们家钱这就没意思了！”刘成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谢谢了。”李俊茂满眼是谷子。
生冷的秋风仍在不停地灌进来，每个毛孔都能体会到季节的冷冽，李俊茂套着羽绒服还是发冷。
“你和秀兰咋地了？”李俊茂拍了下刘成的肩膀，刘成嘴里叼着的烟被震下些许烟灰。
刘成把烟扔在地上，给自己又点一根：“我半个月前跟她提订婚了，她说等她家割完谷子家里不忙活了就跟她爹妈提。”
“没说跟你要多少钱？”
“十五六万应该能下来吧，我和她在市里还看套房子，首付已经交了，加起首付这彩礼肯定能便宜点，再咋不得跟我少要两三万？”
李俊茂在原来的位置上挪了挪，两只手叉在一起：“那房子得多钱？”不过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些后悔。
“三四十万——三十七万。”刘成冲李俊茂笑了一下，“你有对象没？”
“上哪找，我也想刮风逮个对象，你刚刚没来的时候我正逮的呢。”
大笑。
刘成拍了拍李俊茂肩膀，走了。
李俊茂把刘成留下的钱放在大腿上翻过面看了看，放进兜里。
李俊茂走到谷子地中间拿着一根炮仗在点燃。
“砰”一声，淡红色的火焰在天空中若隐若现，爆发时留下一团白烟，谷子地里成群的麻雀惊起，掠向别的地方。现在赶紧再到黍子地放炮吓鸟。
秋风又刮起来，云被扯得很远。
骑着电毛驴回家，打开吱呀吱呀的大门，两条狗子在里面不停地叫，一只是黑的，另一只还是黑的。本来就是村里人给的狗崽子养大的，在乎颜色干什么。狗一叫起来东栅栏里面的鸡就也跟着叫，院子里的声音混成一锅粥。
劈好的柴火和村子发的蜂窝煤在院子东边堆着，拾来的两个露出弹簧的沙发在靠墙的当地摆着，种的菜被绿网圈住在西面长着，东北角的鸡圈，鸡圈对面是茅坑。天上有颗太阳。
两条狗子赶紧从沙发上跳下来，争着跟主人说：“李俊茂，刚才你玩伴儿张建军敲了几下家门发现没人，就从咱大门缝往里面瞅，我哥俩咬得可卖力了。”
“他人呢？”李俊茂问他的狗子们。
另一条跳起来吐着舌头扑他，两只前爪搭在他膝盖上：“当然被我俩给吓跑了。”
“你们都知道他是熟人还咬他，不地道吧。”
“我们不咬他那你养我们干嘛？”
李俊茂觉得这个道理反驳不过来，撂下搭在膝盖上的狗爪就往屋里走：“晚上给你俩一狗加半个馒头。”
隔壁的鸡还在叫着：“你能拔两苗打不了粮食的黍子给我们尝尝不？”
“行，赶明天我得空了就给你们拔。”
“诶谁给你钱了，口袋里这么多票子？”长着又厚又高鸡冠的一只公鸡问他。
“你咋知道的？”
公鸡晃晃脑袋：“钱的味道一闻就闻出来了。”
“我自己就他妈没钱吗？”李俊茂点了根烟靠着墙蹲下。
“你这穷光蛋哪来的钱？”那只鸡啄几下食槽里的糠撇撇头。
“刘成给了我三百，说问候我娘的。他给的已经挺迟了，秀兰早就给了……他能不清楚？”
“呦呵，不错诶，看来你们关系挺好呵。”那这鸡扑腾几下翅膀，跳起几十厘米。
“点儿体面营生而已，他真跟我好他家里的割黍子的机器早就开口借我了，今年我自己应付这些庄稼，他连个屁都不蹦。这给钱看望吧，就是互相的，前年他娘病的时候我爹娘也去看望的——就来回把钱转一转。”
“他还说啥了？”
“你只鸡怎么问这么多？”
“你就是个狗李俊茂，我问问能咋滴了，能少你少几斤肉不成？”那只鸡叫了几声，扑腾得更高了。
两只狗立马窜到了东栅栏外面龇牙咧嘴盯着这只鸡，面色不善。
那只鸡赶忙改口：“不是……你连狗都不如！”
“刘成秀兰快结婚了，说在市里面买房安家。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我就算有对象也没钱买房，哪来三十多万哪来彩礼钱呢？”
红色的鸡冠在蓝天下很漂亮，如火般的羽毛柔顺地贴在身体表面，公鸡问：“你看那些高楼大厦不像是一个大钢筋水泥盒子吗？人们就非要在里面买小格子住，图啥？”
“人家是钢筋水泥格子，”李俊茂叼着烟的那只手向后甩去，烟头指着家，“这是土盒子砖盒子！”烟雾一时间缭绕住李俊茂。
“不管啥盒子能住不就行吗？”
“去你大爷的，今年第一个宰了你。”烟抽完了，李俊茂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子里。
晚上六七点，太阳只剩下半张脸露出西山头，天已经暗下来了。
往年的收庄稼都是李俊茂负责打下手，卖力气就行。甚至连力气都不用卖。他娘心疼他还细皮嫩肉的，不忍心看他受苦，让他多歇歇，他爹总摇头：都二十出头的人了现在再不受苦等咱俩人养活他一辈子啊？
今年李俊茂要自己麻烦那些跟自己爹交情不浅的长辈们一起下地收割庄稼，他突然有些慌张，不知是犹豫着怎么开口，还是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他给爹娘打了个电话，问问他娘现在是什么情况。李俊茂的爹木头般直的声音变得拖延，他说不清：“就那样了，你娘这几天每天输液，大夫说能慢慢治过来。”
“那我娘现在哪不舒服，哪不行？”
“她现在说不出话，我不知道……”
“不是，我问我娘现在哪有问题？”
“她说不出话，哪能知道？”对面的声音变得不耐烦。
“不是……那大夫咋说的，说我娘咋了？”
他爹也不知道咋说，大体听懂了医生的说法却也不会转述，在电话那端结结巴巴说：“说了一堆我也听不懂，就是……右半个身子不能动，能听懂话说不了话，现在下不了床，还要再待两天。”
不管再问什么，只有这句回答。
“爹你把电话给我娘，我听听我娘声音。”
“吃完饭睡了，明天吧。”
“我娘以后能不能说话？以后能不能下地走路？你们多会儿能回来？爹你们现在已经花了多少钱了？钱够不够？用不用我给送钱去？”
海水般的问题把这个父亲的最后一丝耐心磨灭，一个男人在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李俊茂听到他爹的叹息声，过了很久电话那边传来他爹的笑声：“没事，你娘没事，有爹在你娘就没事。孩儿别怕……咱家存折我都拿上了，医院旁边就是银行，缺钱爹能去取钱，我孩儿别担心……再不行咱们还有地呢……”
“爹，你也好好吃饭，别为了省钱不……”
“爹知道。”
医院外面，李俊茂的爹收起老年机，散了烟味，提着稀饭和三个馒头，朝病房走去。
挂了电话，李俊茂对着手机屏幕发呆，黑色的屏幕里是一张雾蒙蒙的脸。十五六岁还没上完初中就出来打工，现在这个年龄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上；他想要是一直过这样的日子也挺好，不找媳妇就能把钱省了，爹妈就能安心看病，安心地把自己攒的钱花了，不必给他留着。
要是狗日的刘成能把割黍子的机器借自己该多好啊，以前都是自己爹跟人下地里干活，有人互相帮着收拾，现在他就自己，连开口借个东西都不敢，哎。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满眼红光，太阳只往西边倒，满天空的云无法托起这片光芒。短视频里说，人和人的杠杆本来就不一样。怎么秋高气爽了半天全是云在往上挣扎？一群鸟不想等死，狠命往南飞，还有些鸟安了家筑了巢，到冬天要饿死一些。隔壁村子里面还有人偷着网麻雀，捉住了卖饭店里面，一只就能卖一块，不论个头，一天多了能挣几百。麻雀比前两年少多了，老天爷变坏了，雨水少，下雪也少，夏天狠命热，冬天狠命冷，庄稼收成也少了。麻雀也死了庄稼也死了，今年村子里的很多人也死了。
这世上本来很多道理就没有道理，想要它成道理的人多了这就成了道理。
院子里的两只狗吵吵嚷嚷为了两个稀罕的馒头大打出手，一群鸡争抢着刚热熟的饲料。李俊茂进鸡圈拿出了几颗温热的蛋，内心好受了一点：“这谁下的蛋啊？这么大，我看是个双黄的。”
“是我是我！”一只黑尾的母鸡咯咯着，“我也觉得这次下好了，你能也给我剥口馒头不？”
又一阵秋风吹过，院子里的梨树飘下几片叶，叶子悠悠然然地转了几圈落在西红柿苗上，还在藤上的西红柿略显青绿，前面已经摘了几波熟透的，李俊茂的眼神惊起梨树上的麻雀。
太阳的光线一瞬间缩到墙的那端，天真的黑了。
晚上张建军又来了，院子里的两条狗看见张建军进屋，叫得更加卖力，张建军把门关死死的。
“俊茂，吃饭没，要不上我家吃去？”
“吃了吃了，不用不用，谢谢了。”
“俊茂，等你爹娘回来你打算找份啥营生挣钱？”
“嗯？”
“我要跟工地的人去南方打工了，我二叔在里面，能把我拉上。”
“不知道”，李俊茂穿着鞋盘起腿，坐在炕沿上，“啥也没着落，这我刚从饭店走出来守家里头看这片地。等我妈出院大概再去饭店做营生吧。”
“要不你跟我一块去哇，我妈说咱俩同龄的去了好照应。”
“多会儿？一个月能挣多少？”
“万数多，明年开春就走。”
“去那尽干啥营生，诶呀，大概也就是点弄泥水，铺砖啥的，队里头缺啥咱们干啥就行。”
“行，我跟你去，谢谢了。”
“你不用先跟你爹妈打声招呼问问？”
“不用，我一直窝在家不是事儿。这现在连工作都不干了成天守地里头，等死。啥挣钱多我就干啥。”李俊茂说完干笑着。
“行，那你就定了不改了哇？最好问问爹妈同意不，要是同意我就不问别人了，咱俩一块去就行了。”
“定了，不改了，谢谢你啦。”
张建军挥挥手合上家门离开，狗子们还在叫。
李俊茂打开门问：“人都走了你俩咋还叫？”
两条狗子十分生气：“你走了我俩咋办，现在家里面就个你，你等我哥俩饿死吗？”
“到时候我爹妈肯定能回来，我又不是现在就走。”
“人家一句话问你你就答应了？不好好想想？”
“有机会就得去，而且这一个月能挣万数来块，咱们家几亩地一年打下来的粮食能卖几万？我爹回来人家自己能打理这片地，我这么大人不可能跟我爹虎插这片地一辈子吧？去了南方一个月就就能万数块，以后我还要养活爹娘啊。”
“那你去了南方你爹娘咋办？他们老了病了你怎么照应？你难道等我们俩狗子帮你？”
“可我还年轻我总要出去挣钱吧？莫非全家人全守着几亩地？一年能挣多少钱？我二十二岁就开始种地，我六十岁还他妈种地，我一辈子地？”
“我不知道了。”狗说。
晚上李俊茂做梦，梦到家里面没钱了，一分都没有了，自己娘的病却还没治好，李俊茂的娘从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朝着李俊茂笑着，顺着嘴角流下的口水滴在她自己织的羊毛毛衣领子上。他爹说家里面没钱了，没办法了。然后李俊茂挨家挨户上门磕头借钱……
他醒了，那时候天只是泛亮，蓝色变得浅一些。他套件褂子走到院子里，一阵刺骨的凉。
狗比鸡灵敏，两只狗被开门声惊醒，看到李俊茂，各自打个哈欠，眯着眼问李俊茂：“你咋今天起得比隔壁的鸡都早，怎么，做噩梦了？”
“没。觉少了。”
“再回屋睡去吧，你起这么早我哥俩儿还睡着显得我俩不敬业了。”
李俊茂走到鸡圈，“一，二……十一，十二，十三。乘一百二，一千三四？”他打开手机，专门用计算器把几个数字输进去。“一千五百六十。”
“睡吧。”李俊茂转身回屋。
他回到屋，记起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贪玩，从家里抽屉偷几块钱就买东西。他爹发现会打他。他娘发现了，跟他说：俊茂，咱们家不是有钱的人家，你给娘好好学习吧，好好学习以后想买啥买啥。
他娘没拦着他买东西，也没跟他要回钱。
他考试考倒数，同村里面的娃娃他是最差劲的。他爹要打他，他娘拦着不让打，说：俊茂你给娘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才有出路，娘不认字，辅导不了你，你好好学。
他跟着狐朋狗友抽烟，一身烟味回到家，他娘生气了，他第一次见他娘这么生气，他娘拎着他的书包摔在他身上问他：你身上哪来的烟味！让你好好学习你最后抽烟！
他的娘喊得歇斯底里。
他把书包摔在地上，刚泛起胡须的嘴角抽动着：老子不学了！
他走了。
他学着潮流染上了黄头发，先在理发店里当了一年学徒。他把自拍用短信发给他娘，他娘打电话说挺好的。
他后来在饭店打工端盘子，有一次给人把菜打翻了，客人扬手就是一巴掌。他第一次在家外面哭了。
他仍然打电话报平安，那天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娘说：俊茂你咋了？要是外面苦就回来吧，爹娘在呢……回来跟你爹学种地吧。
他的家在这里，他的地在这里。
李俊茂想到他的爹娘。他和她的脸上像番薯根一样长出了皱纹，李俊茂还年轻，年轻两字挡不住时间。
爹娘，你们老啦。
他打开柜子，伸手就往最里面掏，里面有个黑塑料袋，黑塑料袋裹着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他爹从一家家的婚宴回礼中攒下来的芙蓉王和中华，都是硬盒的。他爹不舍得抽，这几年的都在这儿了。
他取出黑塑料袋，把一盒一盒的烟拿出来，再一盒一盒整齐地摆在炕上，一共有十三盒。他原封不动地放回塑料袋中，想起来自己的爹。他迟钝了很久，从里面取出六盒硬中华。
今天上他串了六家门，把老爹一盒一盒存起来的硬中华给了六个村里的长辈，麻烦他们和自己下地一起干活，那几个长辈们比较爽快地就答应了，双方定下一个日期就割黍子割谷子。李俊茂没有叫刘成一家人。
他早晨给爹妈打了一个电话，问了问他们的身体情况，又说了一下自己收庄稼的打算，他爹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要是在以往，他爹或多或少也总会叮嘱几句，这次只说了一个“嗯”。
李俊茂默默感受着不同于往日的默许，没有多大感触。电话里说，他娘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每次都是这个重复的答案，他好想去医院亲眼看看他娘成啥样了。
但不行。他要顾地里。地里种的那是庄稼，是钱，是今年的钱，不收庄稼，家里今年就没钱了。
李俊茂听多了有些麻木，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隔太远就会生疏，太近又会生嫌。仿佛得病的已经不是自己的娘了，仿佛是个关系很远的人？没有认真的交流，每天只是照常地关切，得到含糊不清的答案。
他脑子里想过了无数种自己老娘的现状，但他明明什么都不清楚。
最近也没人再打电话给自己，除了张建军也没人串自家的门，李俊茂对喂鸡喂狗很上心，两方最近都很满意，一见李俊茂就口口称赞。李俊茂看着这些只会吃喝拉撒的牲口，以为会了人话就活明白了人生，觉得可笑异常，但从不揭穿。因为狗和鸡说的话只能在这个院子里听到，它们也只有院子里的视野。他也没进过几次城，连自己省市有多大也不知道，他也就这么点能水了。
一条黑狗问：“李俊茂，你活了这么久，有没有人抢了你的饭还占了你的窝的？”
李俊茂皱着眉头：“你想说啥。”
黑头把头瞥向另一条黑狗，“那货抢我饭还占我窝。”
“没有，我们是人，怎么可能抢饭占窝呢？不幼稚可笑吗？”
“哦，那你们的生活真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也要当人。”
“哪有下辈子。”
“有狗窝就行了。”黑狗抢回了自己的窝，对着同伴龇牙咧嘴，两只狗撕咬在一起。
“哥哥，哥哥？”秀兰脸蹭在窗户上往李俊茂家里看，李俊茂听见了声响，急忙走回屋里开门。
“秀兰啊，做啥呢？”
秀兰笑眯眯地进家，从地上捡起一把凳子坐下，先问一句婶婶怎么样了。
李俊茂说，挺好的。
秀兰压低声音说：“哥哥，刘成想跟我商量订婚的事。”
“那你呢？咋想的？”
“我说等我家收割完庄稼再说。”
“挺好的，秀兰也要结婚啦。”李俊茂笑着。
“哥哥，咱俩从小玩到大的，你可别骗我，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觉得张成他人咋样？”
“啊？挺好吧？”
“我觉得他有点精，干啥事都想着钱。”秀兰吐了吐舌头。
“男人慕钱是好事，只要他对你好，不在外面沾花惹草，这男人就是好男人。”李俊茂给秀兰拿了个西红柿，秀兰用手擦擦就吃。
“而且我觉得他有时候不地道……”
“张成人挺好的哇……”
……
“哥你都这么说，那我对张成这人就挺放心了。”
秀兰笑眯眯地走了。
李俊茂走到院子里，两条狗轻蔑地朝着他嘟囔：“你不是瞧不上张成吗，怎么净给他说好话？”
“秀兰要的是肯定，不是看法，女大当嫁，她也要嫁人了……”
“你们人真搞不懂，不知道一天在捣鼓些啥。”
“我也不知道。”李俊茂笑着，眼里是一整片天。
李俊茂突然间不笑了，他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的面前，散去。
两条黑狗在对着自己咬着，鸡圈里的鸡咕咕咕咯咯咯叫个不停。院子里是嘈杂的，牲口的声音。他还年轻，他想。但他的年轻挡不住爹娘的老，挡不住家里的穷，挡不住家人的病，挡不住自己的一事无成。
他继续笑着。
“大爷叔叔们，麻烦您们了，您们要是收庄稼时候记得叫上我。”李俊茂在庄稼地前，先对着六位跟自己干活的长辈道谢。
我先放个炮把麻雀吓一下吧，李俊茂率先走到谷子地里面。
“不用了吧俊茂，这都收庄稼呀。”
“我还是放一个吧。”李俊茂笑着。
赤红的火星绽放到蓝色的天空，秋风吹拂着李俊茂的皮肤。他的眼光绕着这片地转了一圈，这是他爹能给他的唯一的东西。每根谷子随风起舞，这里就像一个舞池。此时的爹娘在县医院，刘成提着几袋礼品进了秀兰家门，张建军骑着摩托车去市里买肉……
谷子随风摇摆，这一刻人们踏着不相同的舞步。此时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两只狗汪汪地呵着过路人。
美得像华尔兹。
“那二刘你们几个去西边割，我们从这边割……”一个长辈分配着，“俊茂，快来吧！”
“吁！”李俊茂在这片谷子地之中喊着。
一群麻雀从谷子地中腾空而起，消失在视野。
“割完谷子，割黍子。”李俊茂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