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一个小时之前我就知道快要天亮了。最近我睡得都不太好,每天零点前熄灯睡觉,但是总感觉没办法熟睡,仿佛一直醒着,一直忙碌。即使睡眠时间足够,起来后也觉得脑袋发胀,精神疲乏。我知道自己整晚都做着极其压抑的梦,但是死活想不起来那些细节。

“好像有很多人很多人,大家挤在一起,外面灰蒙蒙的,说不出话,口干舌燥,也动不了。”

“不会是鬼压床吧?”小晴放下咖啡壶,关切的说,“其实我觉得你只是太累了,最近店里的事情没少费心吧。想太多,脑袋里太多事情了。”

“别吓唬我。每天能来你这儿呆上一会儿,我就好多了。”我看着小晴,她低头微笑,认真忙碌着。

在北京这地方开花店是自讨苦吃。今年好像就从没有下过雨,秋天一来,特别干燥。我精心挑选的花材,一不小心就焉了一大半,只好扔掉。整个店里毫无生气,桌子架子纸箱花瓶都比花多,一点鲜活的色彩都没有,哪能指望客人上门。于是我每天上午都敞着花店,跑到对面街的咖啡馆呆着。

“别着急,等冬天过了,就好了。北京秋冬太干燥,不是你的错。”

小晴认真叠好一块抹布,摆在吧台的角落。她看上去比我所有的花,都更善良美好。

天亮了。

还是那个灰蒙蒙又压抑的梦,半夜我起床把床头水杯的水都喝完了,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已经开始供暖了,房间里比室外更暖和,虽然单从温度的角度来看是适宜很多,但是这种体感让一个南方人有着说不出的不自然,我的皮肤开始瘙痒。是应该找个女人每天早上为我倒水煎鸡蛋,还是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说为什么我不搬回上海算了,南方才是做鲜花生意的合适场所。”我在小晴递过来的咖啡里又放了两包糖。“我一直觉得开店吧,最重要的三件事,就是地段、地段、还是地段,但是你看我这么贵的租金也都养着,眼看着账户就空了。”

“我对花没有研究。”小晴瞟了一眼对面街上我的花店。“但是就这么远远看着,还不错。”

“有时间去我那边转转?”

“不了。我不懂那些。”

“没关系,我给你介绍,你一定会喜欢上的。”

“不见得。对了,我知道一个人,她也开花店,在798艺术区,很有特色,你应该去看看。”

“好啊,她的店叫什么?我有空就去。”

“借你手机用一下。”她接过我手机,搜索出来一个地址和地图,递回给我。

“太谢谢了!我明天去。”

天亮了。

这次的梦我有点儿印象,我的花全死掉了,满地的花瓣和枯枝,隆重的送葬场面。

“干花?”

“是啊。”娅兰一边剪着花枝,摆入花篮,一边说着她的故事。“我和我老公也都是南方人,我们刚来北京那年,798里这六十来平米的小店面,租金就要一万三。卖鲜花啊,每个月利润才几千,不敢屯太多,运气不好大部分都得扔。”

我来到798,很辛苦才找到停车场停好车,找到这家叫做“花间”的花店,两层独栋小楼,是我见过最大的花店了,显然生意不错。娅兰三十岁上下,扎着马尾,穿着灰色的围裙,很热情,很精干。她的店只售干花,褪去了鲜艳的色彩之后,整个店里虽然缤纷紧凑,但是不显得繁杂凌乱。一切都特别的简洁,黑白灰就是主色调,没有多么绚丽,但是大气典雅。我觉得很亲切,仿佛早就很熟悉这个地方。

“有一年十一月,刚来暖气,早上开店门,发现花全干了。”她一定是真正爱花的人,看着她打理着花枝和工具,任何人都会和我有同感,浅浅的笑容挂在嘴角,全神贯注的看着她手中的花。“那时候我刚有了孩子,所以在家里的时候稍微多了点。”

“于是有了启发,然后开始做干花?”我总是擅长顺着对方把谈话进行下去。

“我把店关了。”

“……”

“当时我抱着老公哭了一场,他说那我们就回老家去吧,雨水充足,植物才活得好,人也能活得好。”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你们终究留下来了。”

“我们开始收拾打包东西,在我准备离开前的最后一晚上,我对老公提了个要求,我想睡在店里。毕竟我在那儿呆了两年,里里外外都是我布置的,刚开店那会儿也在店里住过一阵子。既然最后一晚了,还是想回顾一下自己的心血,也算是回顾一下最为梦想去奋斗的那段日子。”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她狡黠的看了我一眼,话语很神秘,但是眼角并不太神秘。“你一定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也没法描述,那晚上。我和花有感情,它们需要我。”

“它们?”

“嗯,它们。”

天亮了。

梦里我的花都活了,在穿过玻璃窗的薄薄阳光中摇动着,仿佛在诉说着一切美好的事情。粉嫩的雏菊,火红的玫瑰,端庄的康乃馨,优雅的百合,郁金香风信子马蹄莲夜来香情人草紫罗兰蝴蝶兰君子兰凤仙鸢尾姜荷火鹤蓝色妖姬,在绿萝万年青文竹吊兰满天星仙人掌的衬托下风姿卓越仪态万千,在飘着灰尘的空气里欣欣向荣。

我翻身下床,难得精神饱满。我扎好一束粉色郁金香,绑上五圈深蓝色的麻线,没有搭配其他多余的装饰。我印象中她爱穿深蓝色。每一束花都应该准备给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有人喜欢简单的一支不论什么花语只要漂亮;有人喜欢九百九十九朵的轰炸,不管多么俗多么廉价的品种;而有人只特定喜欢某种花,送对的人才是了解她。总之,女人都喜欢花,每个女人都渴望收到花。

小晴抬头看着我,看着我伸出的手,看着我手上的花,呆了两秒钟。

“谢谢,我不喜欢花。”她转身继续洗着手中的咖啡杯,深蓝色的是她的工作服。

我很诧异。“啊?姑娘们不都喜欢花么?这是我特地为你挑选的。”

“谢谢。很漂亮,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但是我就是不喜欢花。”

“我能知道原因么?”我把花摆在桌上,没有人疼爱,它得考虑一下自己接下去的命运了。“这是从荷兰……”

“你能想象吗?”她打断我,“如果有一种比我们更高等的生物,把咱俩扒掉衣服洗洗干净,从膝盖起锯断,拿根绳子扎起来,头顶上喷点水,拿去送给它喜欢的异性。你很爽么?你还觉得自己很帅……很有情调?!”

“你……你的想法好奇怪。”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不过是个服务生,但我竟无力反驳。“那你知道我开花店,也没见讨厌我啊?我每天和你聊这些事情,但是好像你并不反感。”

“因为你是我客人。”她转身准备离开吧台,靠窗那桌有客人挥手。她满面笑容走了过去。“把那些尸体从我这拿走,谢谢。”

我回头环顾,这个两百来平的店,完全没有任何植物的装饰,墙角没有摆盆栽,桌上也没有插花。回想起数月前我第一次来这儿,就是想和他们老板谈谈是不是需要我供应花材。

那个晚上,我把店里还剩的半打啤酒都喝了,给自己营造出失恋的状态。然后站上长沙发,在墙面两米高打了两排膨胀螺丝,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的半空中拉了几根长钢丝。我把花瓶中的雏菊都抽出来,把纸箱里包着的也都拿出来,用干布吸干茎叶上的水,十支扎成一把,紧紧扎住,倒吊在沙发上方的钢丝线上。再接下来是玫瑰。

我在沙发上躺着,看着满头顶的花朵,酒精味混合着花香。它们悬挂在半空,一朵朵饱满而坚强,它们左右缓缓摇晃,一束束平静又安详。这样过个两三天,它们就是整齐挺拔的干花了,虽然颜色会变淡,但是魅力依旧。我就这么看着,看着,进入了梦乡。

那个灰蒙蒙的梦中,我看到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没有表情,有很多甚至没有脸没有五官,蓬头垢面。大家都没穿衣服,身材都很干瘪,不对,不止是干瘪,简直就是干尸。他们半躺在一个个纸箱里,直直的,僵硬着。身体上那些颜色深浅不均匀的,都是尸斑。有短发的年轻人,有长发的姑娘,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有身型娇小的孩童。我想往前挪动一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但是我膝盖以下没有腿,只是被纸包住。地上有几排阴影,就在我身后,在沙发的上方,有东西悬挂在半空,左右缓缓摇晃,我慌忙转过头。目瞪口呆。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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