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孝平
南雁荡山脉逶迤百里,纵横四方,奇峰怪石干云天,令人潜滋暗长登临意。云关、明王峰、吴垟山、画眉峰、石狗山诸峰重峦叠巘,仪态万方,牵引着人们的攀登步伐。我素来喜好寻山访水,每一回闲走在南雁镇区的街头巷尾,不经意间一抬头,总能邂逅银屏峰。对于银屏峰,我颇有好感。
银屏峰地处平阳南雁镇后仓村,坐落于南雁山谷北隅,孤峰兀立。一座山像玉柱撑天,貌似农家炊桶,故乡民习称炊桶山。银屏峰通体为米黄色的火山凝灰岩,石罅间杂草野树丛生,裸露处巉岩嶙峋,在阳光的照耀之下银光闪闪,俨然苍穹下一道硕大的银屏,因而得名。
邵氏文脉,北港望族
其实,银屏峰之名早在千年之前就已叫响了。公元875年的一个莺飞草长的春日,吴畦进士陪同邵太守一行人自温州城南下,欣然巡游横阳雁山。他在《陪邵太守游雁山记》的文章里这样写道:“银屏峰在雁荡之北,苍翠诡状,尤为奇绝。峰之下,废地十里,无烟火迹。”也许是银屏峰的“奇绝”,也许是银屏峰下的旷野与溪流,邵太守记住了这一块风水宝地,时隔二十年之后,邵家人拖家带口踏进了平邑的边陲山野。据当地《邵氏宗谱》(1891年修)载:唐景福三年(894),邵永琰、邵永瓘昆仲自闽赤岸迁居横阳县北港雁山小龙里。于是,连绵群山拱卫着的山间盆地里开始冒起了袅袅炊烟。
山乡的日子是淳朴的,乡民在耕牛喷鼻鸟投林的律动中感受春秋代序。为了祈求岁月安好,后晋天福四年(939),本地居士在银屏峰下兴建惠安院。民国时期邑人周喟在《南雁荡山志》里记曰:“惠安院,在四十九都小龙,宋邵明仲修道于此。”银屏峰下,晨钟暮鼓声里,邵家人聚族而居,耕读传家,蔚成大族。南宋时期,邵家甲第蝉联,成为平邑北港望族,世称“小龙邵氏”。
据民国《平阳县志》载,登文科进士的有邵梦龙(累官户部侍郎)、邵存礼(授兴国县佥判)、邵继子(授平江县推官)、邵正子(授徐州同知)、邵时原(授礼部架阁)、邵时中(授莆田县令)、邵宗斗(授台州教授),武科进士有邵万(累官都指挥使)、邵附凤(累官工部侍郎)。当地耆老有传言,小龙里有贵气,其龙脉由龙头青田县九都南田山蜿蜒南下至此,小龙里正是龙尾之所在,故历来有“龙头出国师,龙尾出进士”之民谚。我对于耆老之言将信将疑,但始于银屏峰一路山势西北走,那龙腾千里的雄浑气象是真切可感的,那有关邵家人的金榜题名是有案可稽的。
人们游览银屏峰或冲着看风水而来,或冲着看“诡状”而来,我最初则冲着银屏峰后山麓峭壁上的题诗去。一个晴好的秋日,我和一干同好相约赏题刻。出政府大院北行里许,过三角埕进入小龙岭峡谷,沿着王公溪再穿行里许,便来到溪口。向导曾余经老先生指着溪畔绝壁上的一通5尺见方的摩崖石刻说,这是银屏峰试图与世人对话的一扇窗户,它老早就被列为平阳县的文物了。同行的诗人林型势凑近崖壁迫不及待地认读起来,因岩石长期遭受风雨的侵蚀,字面龃龉,无以卒读。后经大伙你一字我一句地用心解读,终于拼凑出律诗的正文:“鰲极初分立,天开图画看。荡深秋雁泊,湫静老龙蟠。淡月萝香永,苍崖瀑溅寒。因怀仙迹古,钟梵殷云端。”落款是“大德九春月夜邵子题”。摩崖诗分四行,每行两句十字,末行缩进两格九字。刻字俱颜体,大径寸余,末字稍小。这是元成宗大德九年(1305)一位自称“邵子”的人所作的五言律诗。这位春夜题诗的邵子何许人也?700多年以来一直是个谜。早前当地就有民谣:“日起晒狮头,日落曝龙喉,若能懂得仙字意,白银九担另一头。”这其中,或许流露着对于邵子真实身份的一个探究。宋亡元立,仅仅过去二十六年,这个题摩崖诗的邵子,应是邵家的后裔吧。
银屏山寨,明代战事
如果说山脚下的摩崖诗给一座山平添了迷离的诗情,那么山顶上的银屏寨则使得整座山笼罩着肃杀的剑气。银屏峰雄踞雁山的平畴腹地,登高远眺,四围远山尽收眼底,山下十里平野,一览无余。若在山顶设寨瞭望,无论平川走马,岭上行人,一切尽在掌握。
话说公元1381年10月,时值明朝开国初期,时局动荡,处州叶丁香、吴达三等聚众烧官署,杀巡检,攻占平邑西鄙山乡。明官军千户马俊、校尉萧寿率大军前来进剿,他们于银屏峰下安营扎寨,在银屏峰顶构筑营寨以戒严,同时,在山后兴建一座粮仓,以作补给,故有“后仓”之说。明代文学家苏伯衡在《萧寿传》里曾有这样的描述,萧寿“驻小龙银屏寨,以扼万松林”。时官军以银屏寨为据点,坚壁清野,分兵多路,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深入东溪,横扫密林。历时数月的搜山捣穴,围追堵截,马俊所部以两百户阵亡的沉痛代价,攻破大小二十个山寨,擒斩吴达三等千余人,彻底肃清叶丁香、吴达三残部,最终平息了这一场起事,北港地区的连年兵燹方休。
历经战火的煎熬,人事已凋零,当年那经声佛号高扬的惠安院早已荡为寒烟。清乾嘉年间,平阳名士刘眉锡寻访到此,目睹了惨淡境况,慨然而作《过惠安寺旧址有怀邵明仲先生》。他迎风吟咏:“何代惠安寺,迹遗荒芜间。两狮投涧曲,双柱卧田湾。莎草依流水,烟霞冷碧山。遥思邵明仲,悟道迈尘寰”,一份悲凉之情溢于言表。唐宋时期一直沿用的南雁小龙里古地名,因明洪武十四年官军于此建造的粮仓,才有了现在的后仓村之名。而今,银屏峰上、峰下的营寨遗址还可辨,粮仓遗址尚存,它们勾连起了600多年前的那一场刀光剑影的鏖战。
又是一个丹枫如醉的时节,在后仓村村委会主任邵朝兵的陪同下,今天我再度登临银屏峰顶。山之巅是一丈见方的平地,周边黯淡的寨墙石流露着硝烟的气息,中间蕨草葳蕤,英气逼人。极目四望,任凭指点江山,这样的感觉甚好。南山连绵起伏地攒簇着,宛如苍龙游弋于云海间。西南望,山头有一方天然大屏风,我茫然无知。邵主任手指一点说:“这是石狗山的后背。”我曾无数回站在溪南村口仰望石狗山,总给人一副狼奔豕突的怪相,谁料想,它还有方方正正的一面,我不禁啧啧称奇。西侧峡谷水声哗然,涧边有山黝黑如铁,仿佛被巨斧削过一般壁立千仞,我定睛凝望着,下意识地问:“这山峰叫啥名字?”邵主任不无得意地说:“这叫削铁峰。”在我忘情于读山听水时,岭头的百年枫树在夕阳斜风中飒飒作响,一阵凉意让我清醒。哦!时候不早了,山下参差十万人家已次第亮起了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