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饭后是十一点五十,太阳如同一个女人积怨的眼神,凶猛地悬在白杨林之间。
不用看也知道,有人在跨越身后的栅栏,在雪地中疯狂地奔跑,那些脚印深深地留在雪地里,变成断断续续的小蛇——雪从那些缺口开始融化,彼时便是一片惨烈的景象。
仆人的脚印比猫要轻一些,仿佛在迈出左脚之前,右脚就已经悬回半空了。他们平时在托盘里盛上八分满的温牛奶,悄无声息地立在我的对面,而杯壁上丝毫没有白色的爬行痕迹,仿佛这些牛奶是天然地从杯底涌出的一般。我曾在祖父的口中听闻这些专门服侍的人独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他们毕生所学都是为了能让自己去侍奉一个更高级的主人。而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仆人的雇佣原因,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刚刚脱离了青年阶段的男人,皮肤紧实,肌肉壮硕,我时常能在花圃中间看见他裸露着上半身劳作。他偶尔注意到我,那时他就恭敬而长久地笑,就像是对待一件高贵的器物。
我的仆人名叫泰恒,如今快六十岁了,却没有家事,从来没有提议过自己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探望亲人——他总是阴沉沉地,在太阳下山之后便把眼球深深摁进眼窝里,总是对着天穹和河水发呆。他们这一族人流传着一种特殊的书籍,一直被他们保存在特质的铁箱里,每次要去外地办事常住的时候,泰恒总是哼哧哼哧地背上自己的铁箱子。
直到他穿过整片院子,呼喊着老爷,来到我面前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五了。他如往常一样单跪行礼,却带着不正常的颤抖声音告诉我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来到海姆老头的庄园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四十分,为什么我能记得这么清楚呢?毕竟那些门卫和仆人都晃动着他们手里的古老铜钟,这是他们表达问候的方式,那些来自上个世纪的钟表仍旧自然地走动着,在我的眼前一遍遍地重现。
进入庄园之前,每个人都戴上了一个粗布制作的口罩,可怕的是,两层布中间穿过的是冰冷的铁条,那些寒气从布面里渗出来,像是影视剧里压制那些严重罪犯时所用的面罩。然而这还没完,那位一米九几的门卫,伸出他体毛丰满的手臂,缓缓地松开握紧的拳头。
黢黑的手掌中间,是一些有规则形状的木棍,如同两个对立摆放的漏斗,也像是罗马栏杆的其中一根立柱,泰恒从中捡出一个,很熟练地把它横着贴到口罩的外面,之后轻轻地咬上了这个木棍。我对此皱起了一边的眉毛表示疑惑,泰恒却只是安静把另外的一个木棍递到我的手里,又指了指自己,示意我也这样做。
在来的马车上,泰恒就告诉我这个无声山庄的很多奇怪的规矩,其类目之复杂,泰恒不能在路途中介绍详细,就告诫我一定要与他保持一样的动作。
无声山庄坐落在我所居住山庄的北山上,步行需要半天时间,平时到重要的节日,相互慰问之类的礼节我都派泰恒去完成,他却总是回来得特别早,为此我还曾经质问过他是不是没有应尽的礼数。后来我才知道,海姆老头的庄园有着十分奇怪的规矩,不能让任何庄园里的人类发出声音,哪怕是庄园主自己。泰恒每次一到庄园门口,门卫都只是短短地答复几句,接了礼物之后就打发泰恒返程,自始自终没有见到过开门的钥匙。
我学着泰恒,把木棍横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它往口罩上贴。就在我把这件事当作一种简单的仪式,像是系上领带,或者把碗筷摆放整齐那样,不用费我任何力气的时候,口罩上下那条贯穿的铁条突然像是被小动物触及之后猛然收紧的铁夹一般,在我用力要咬下去的时候,它充满了反抗的力量,我甚至能听到我两耳边弹簧运动的声音。
我瞥了一眼泰恒,他那健壮的两颊向外鼓出,用力地抵抗着口罩的力量,把那根木棍咬得紧紧的。我没有泰恒那样发达的咬肌,只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死命把那根木棍衔住,而那段光滑的圆柱让我的牙齿不敢放松一分,忽而松动了一下,我都害怕它会就这样滑落在地上,所以我一边谨慎地前进,一边全神贯注地咬住这根木棍。
果然这样做之后,我的两颊酸痛不已,根本无暇去发出声音,口中溢出的口水也全部流到了口罩里面去,被粗布给吸走,而我越在意这些,口中口水的分泌就越是频繁。泰恒领着我,跟在两个庄园的佣人后面,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他的宝贝铁箱子,把它绑在自己的后背上。就这样走过一小段的石子路,包围我们的铁栅栏与园艺植物都瞬间消失了,一块庞大的草场凭空出现在我们眼前,一阵大风很快地涌过来,我们都把大衣的扣子系上了两个。而从此以后我接受着我这一生从来也没有接受过的无声,像是某个冬日的深夜,我把电视的声音掐了,只是在火炉边的摇椅上盯着在电视上播放的那些贵族正在研究倒茶的礼仪而昏昏睡去。却又不同的是,我现在是极度地清醒,在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我像是一个动物,一个原始无比的动物,学着泰恒与佣人的动作,不断地往前走,只有我的眼睛在寻找着生气和语言。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的遮挡物,让人很难相信在山上会有这样一大块平整的土地。正对我们的就是一个拥有长长尖顶的别墅,而我第一眼看到它,心就一沉,在无言的风中,我仿佛听到我的心跳快了好几分。这并不是值得让人看见就害怕的建筑,它总体是白色的,却有好几处木条被拔出,显露出黑色的缝隙来,那些黑色的缝隙常常成对出现,形成十分整齐的图案。而外墙上甚至没有任何的攀附植物,光秃秃的像是一个裸体抱膝的人在紧紧地注视着我。最后是那些窗户,每一个都显得那么多余,因为他们都十分深沉,我甚至可以断定那上面都涂了一层墨,我可以瞥见里面的光亮,却不能看见任何影子,仿佛是有人刻意把光绑架了起来,藏在屋子中间。风从草场上不耐烦地一遍遍吹过去,时不时就会闪过亮亮的白线。
再走进一些,一个干涸了的喷泉嵌到房子的正前方,已经被水渍染黑的大理石,像是自己也放弃了一般,好几道裂缝都很直接地显露出来,它甚至缺了一些角。下面的水池里堆满了下层发黑而上层泛黄的树叶,我擦了擦眼睛,不敢去盯着那些树叶,它们都扭曲成了怪异的样子,这让我不得不去怀疑,那些究竟是不是树叶。我与泰恒和两位带路的佣人稍稍分开一些,往喷泉池那边靠了靠去。
忽而,我脚上磕到了一个硬硬的物体,身体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我急忙踏出往前踏出一步,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那里,低头一看刚才绊我的东西,却只是一块有我脚那么大的一块平常不已的石头而已。我马上环顾四周,一片静谧无比的草场上,实在无法解释这块石头的出处。
有些怪异它无处而来,亦无处而去,它只是在我的面前,就那样悬在那里。我往前多走了几步,更多的风像是从房子那边传来的呐喊一般,在这个无声的庄园里,它们唯一被允许着肆意妄为,像是十几匹马,把那些草都踩过去,一个接着一个的石头在那中间显露出来。在这个草场的中心,散落着数也数不清的石头。
这时候我被一双大手架住了肩膀,我甚至没有看到泰恒的脸,他就把我从草场的中心拉了出来,而我只看到了那两个佣人深深压在眼眶里的眼睛,现出警戒的神情,泰恒在我面前一个劲地挥手,又让我跟着他从草场的旁边绕过去。这时候,天气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我感觉就在刚才过了数个小时,一些暗淡的粉尘飘落到我的身边,天空无由地暗淡下去。我有些事想问泰恒,却不能开口,我似乎不只是被口罩给束缚住了,我是被这个庄园的压力给镇住了,我的大脑在不断地唤醒我的语言能力,希望我不要从这里走出去以后就变成了哑巴。
喷泉的两边是房子延伸出来的走廊,一条条立柱把这条小空间庇护得很好,那些长长的立柱形状与我口中死死咬住的那根木棍差不多,因此它们每一根都让我想到了一股狂野而恐怖的咬合力,从每一根柱子中间透出的空间都那样令人窒息。
草场的光景不断从柱子的缝隙中间闪过,我拼了命去盯着它们。一些草,闪过之后便不再出现了,紧接着是下一堆,不断地冲进那根柱子的黑暗中间,被黑暗吞噬,然后我又不断地走动,不断地去找下一堆冲来的草。我感到我开始走得快,我开始呼吸不匀,走路也开始变得晃悠悠的,不停地往前追逐而去,而头却一直面对着我眼前的被立柱分隔的空间。
我从来不觉得光影的切割这么令我担忧,我不断地在心里默数着,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一大块骇人的黑暗,仿佛猛兽一般扑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接往后蹬了一脚,才发现我已经完全走尽了这条走廊,整个人都到了房子里面,面对着完全包庇我们的墙。这时候我开始绝望,如果在前面那些立柱还有缝隙的话,那么如今的房间里面只是无尽的黑暗,那些从墙体连接缝隙里面,一丝丝渗透出来的黑暗,在我们的头顶不断地凝聚着。我不敢抬头,也不敢盯住房屋的深处,我的眼神死死咬着泰恒的脚后跟行进着,他背后那晃动的铁箱子也时不时闯进我的视野里。
只是动了一下舌头之后,我的一些口水漫过下唇,从我的下巴直直掉了下去,在地上点出了一个四周长刺的圆,地上原本已有着深浅不一的各种相同的形状,想必是各个在庄园中活动的人,跟我一样,禁不住长时间的张嘴,让那些口水滴在了地上。又走了几步,我看见一个我半个脚掌大的圆滴在了地上,一开始我觉得是泰恒滴下的口水而已,但转念一想,大家都带着口罩,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一滴口水从口中流出来。我侧了一下头,从那个圆里反射出了墙体两边蜡烛的火光,这表示它并不是干透的,而是刚刚滴落的,某个人的口水。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正在行走的人,都戴着能够吸水的粗布口罩,没人能直接流出那么一大滩口水,那么——忽而,我只是说我的那一瞬间所突然想到的事情,它并没有任何来源,也没有任何启示,那一刻,我整个人都被染成了白色——我抬头往天花板看去。
目光扫过的墙壁上,还有一副海姆老头的画像,他那标志性的月牙状胡须和严肃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就站在那里,而那件他常穿的皮夹克也显出了恰好的光影,一些亮光,在画作上把他衬托得很精神。
我仔细观察着天花板上的一切。而光秃秃的墙面上,只有每隔十五步就设置的一个水晶吊灯,还用着最原始的小蜡烛,想必是这些仆人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来更换它们。而头顶上没有什么裂缝,也没有什么漏水的迹象,只是一些光亮在微微地摇晃。
等等。
我让自己尽可能屏住呼吸去盯着这些吊灯,我刚刚似乎认为它们是在晃动的,这些火焰,它们本身如我一般安静,在这个没有一丝声音的地方,固定了形状的火焰就像是儿童随笔画就的图案而已,而我刚才盯住了它们改变了形状的样子,说明它们一定在某个时刻被摇晃了。
突然,在我全神贯注盯住那些火焰的时候,我感到我在前一刻就停止了心跳。
一声凄凉无比的女声从我的头顶传来,在这个我们用尽全力去克制声音的地方,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让人丧失着,忽然的一声叫喊把我的所有防备都用一把锋利的刺剑给捅穿了。
我一定没有说谎,在那几秒里,我是死亡的状态,我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回应,在那一刻我的大脑也停止了呼喊。
叫声持续了两秒,却像是一个不断激荡的声波,从我的脑中左右波动,在我以为它要消失在边界的时候,它又弹了回来,继续接管着我的理智。那是一个伤痕,我永褪不去的脑中伤痕。接着,一声略显沉闷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又传来了好多零零碎碎的响动声,原来是其中一个佣人的木棍掉在了地上。
只见他慌忙地扑到地上去抓那个木棍,在我看来,这令人滑稽又生怖,那是个光滑的圆柱体,像那样慌忙地去乱抓,只能让木棍更难握在手里,不出所料的是他整个人像是一个除草机,前胸着地而一个劲地蹬着两只后腿,我似乎还能听到他口中某些零碎的声音,不是喘气声也不是用力的哼声,而是一种急促的尖声,那是一种恐惧的声音。
如果只是发出了声音就如此害怕,那么这个庄园的规矩还真是严格。泰恒与另一位佣人都没有理睬他,他们明显也被刚刚的叫声吓了一跳,我也没有再去纠结某些摇晃的烛火,跟着他们慢慢走过去,而那位趴在慌张的佣人因为那根不听话的木棍滚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走廊里去就疯了一样地跟了进去,之后就再没有出现了。
在我们转进楼梯口的时候,一道阳光从纵深的楼梯间里打下来,空气中漂浮着一片片的花瓣,在静谧的环境中,仿佛颜色都被吸收了,如同纸屑一般。一个戴着很大圆帽的女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层大得离谱的帽檐上别着显眼的玫瑰花朵。女人身着红色的西式礼服,腰身被收束起来,显出很夸张的曲线,她在我们走上楼梯之前都一直保持那个停驻的姿势。
我才深呼吸一口,准备去盯住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过于冰冷的眼睛,像是来自于古老传说中的某种神灵的眼睛,又或是久远的艺人所描摹的某些画作里那些前人苍老的凝视。
而女人脸上的那些标志却让人更在意,她的眼角处写着一些小小的字,之后是她的脸颊上,画着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图案,它称不上丑,但绝对不是美的,但我就这样认为,这个标志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脸上,是如此地合情合理,哪怕这个标志是黑色的,而且从她的后颊一直延伸到她的嘴角旁边。
那是一种更高等级的生活方式,我这样去说服自己。脚尖被台阶磕了一下,好在那个台阶包着厚厚的地毯,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在我故作镇定走上台阶的那一瞬间,那个女人也转过身去,领着泰恒和那个佣人向上走去。
楼梯转角的地方都摆着许多的暗淡的玫瑰,装它们的瓶子是那样瘦小,小到似乎正在运动,还在不断地收缩,而那些玫瑰花瓣,竟然如此缺乏色彩,它正一点点向死亡靠近,而它的本身,却依然挺立。
这时候,飘荡在空气里的一片花瓣正好点在了我的手腕上,我下意识去抓住它,结果手一抖,又让它掉落了下去。我甚至没有触碰到它,它掉落在我的手上,我甚至没有发现它,我清楚地看见,这片花瓣与我的皮肤颜色竟然如此相似。
这片空间所失去的声音,竟然让我的颜色也如此暗淡,仿佛在身后还有一个佣人正在不断收集着我们路过所散发的色彩,我越往里走,我的色彩就越少,直到我彻底灰暗下去。
我害怕的不是纯黑色,至少它尖锐,令人警惕,甚至能够显而易见,我最害怕的是灰暗,那剥夺一切的力量,让一切都隐匿的氛围,何况我现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保持着行走。
我们的压抑一直持续到我们上了二楼,眼前出现的是一个五六人宽的大门,上面装饰各种富贵的纹样,包括门把手都是进行雕刻过的样子,那个领头的女人把手放上去,轻松地打开了门,里面两侧的一排排书架立得端正,正对面一个昏暗的窗前,体积硕大的办公桌如同棺椁一般,安安静静地放置在那里。
女人在门口把门压住,让我们一个个走进来,又一个人向外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一下,接着把门用两只手摁上。门关上的那一刻,我转过头不再看她。
但下一秒我就听见她摔倒在地上的声音,泰恒动了一下,但我先他一步去把那个女人扶起来,令我震惊的是,她并不是被什么绊倒的,而是自己直直地顺着门瘫倒的,在我去使劲拉她的时候,那两条腿就像是她随身背负的重物一样。
她用另一只手拍我,出人意料地开口说话:“让我跪着吧,就这样。”
这个声音吓得我心上一颤,因为这就是刚刚我听到的那个尖叫的女声,说明这个女人刚刚就在这里看见了某些可怕的东西,以至于让她打破了这里保持无声的规则。不过说起来,她并没有戴着与我们一样的口罩,她甚至能在房间里随意地说话。
“这里就不必沉默了,大家把口罩取下吧。”女人低头对着地板说话。
泰恒和那个佣人缓缓地取下木棍和口罩,却没有放在口袋里,而是紧紧地攥在手里,我也马上效仿。
“我和老爷听说海姆先生遇难了,马上就从庄园赶来了。”泰恒马上向女人表示道。
“克劳斯先生一直与我父亲交好,想来先生也是很悲痛的。父亲在昨天晚上入夜后就没有人看见过他,直到刚刚我才……”女人尽量用一个很克制的声音回答着泰恒,而我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个庄园令我不寒而栗的地方。
“小姐,刚刚那一声尖叫,您是看见了什么吗?”就在我问完之后我才意识到,刺激一个刚刚经历了那样恐怖事件的人,去重新唤醒她的回忆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女人直接把双眼放空了,她甚至死死地咬住了她的下嘴唇。
那一刻我没有道歉,也不敢道歉。
我们就这样呆住了,包括泰恒与那位佣人,没人在这个房间里做多余的动作,时间漫长的像是永远没有褪去的那一次涨潮,不知是第几束光的摇曳之后,这个女人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希望她没有咬破她的嘴唇。
“我在书桌的抽屉了发现了父亲的头颅。”
我第一眼去看那个佣人,他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去看泰恒,他也立着毫无表情。
而我却看不到我,我想必我一定是满脸蜷曲的样子,我想必已经把跟海姆老头的交情都抛至脑后了,无论我是每星期跟他一起在山脚的酒馆喝酒,还是每个冬天都与他一起在冰湖垂钓。我甚至不止一次跟他久久地拥抱,被他那硬硬的皮夹克给箍住,我嫌弃他那件长久不换的夹克,而他却义正言辞地告诉我,那件皮夹克,他可以穿到死为止。就是这样的海姆老头,忽而像是一个虚假的角色,一瞬间被击碎在我眼前的书桌上,粉身碎骨。
他那个灵活而转动的头颅,此刻正被撕裂下来,安静地放在一个抽屉里。他的女儿去打开,就像是寻找每一个平常的事物,就像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行为,而没有人会想到,迎接她的会是她父亲那冰冷的凝视。
这彻底值得一个划破所有沉默的尖叫。
我靠近书桌,经过那个女人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特殊的香味,不同于一些城市上轻浮的年轻女人,这是让人欲罢不能的成熟女人的味道。我实在想不到海姆老头的女儿曾经这样充满了香味。这让我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这显得很怪异,但是我努力说服我自己那是我在安慰这位女士。
在这一刻我窘迫地抬起头去看别的地方。眼前的那扇从外面看来是那么模糊的玻璃,在里面看来也是一模一样的,我实在怀疑这个透光功能极差的玻璃在这个本来就昏暗阴森的房间里究竟有什么作用。
那就像是一幅恶心的画,糊在这片墙壁的正中心。我此刻又听到风,听到一些来自外界的,来自自然的力量,在窗外鼓动。这使得窗户在摇晃,而且有一个影子在窗外摇动。
我再看时,原来是房间内的窗帘已经被卷到了窗户外去,被那扇恶心至极的玻璃给死死卡住了,我想到掉了头颅的海姆老头,这股被卡住的感觉让我窒息。
我喘着粗气走过去,把那根窗帘不断地扯上来,不知是我力气太大还是怎样,这团布料已经被拉扯得线头都崩出来了,甚至说它是被某种脾气暴躁的狗给撕咬了也不为过。一个被卡至窗外的窗帘能证明什么呢?
我习惯性地去把那扇窗户扳回原样,而它像是变形了一般,保持着这个半开的状态不能移动半步。
“这个窗户是我刚刚准备关上的,却发现已经卡死了,两边的螺栓都锈死了,平常都是不开的。”女人指着那个窗户说道。
我再次被直觉给提起来,把窗户使劲往外掰开去,令我意外的是,窗户能比较轻易地打开,这表示这扇窗户正好在不久之前被打开过,有人曾经用尽了力气去突破这层锈蚀。这一切都表示着海姆老头最后遇难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绝对遭受了某些令人害怕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打开窗户逃跑,而就在我打开窗户之后,我所看见的那个东西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间屋子作为主人的办公房间,处在整栋房子的正中间,打开窗子正对的就是刚刚走进庄园时看见的那个有些骇人的干涸的喷泉池,而更近的地方,则是一些像是从来没有长过叶子的老树。它们全都由枝条组成,一根又一根相互扶持着,又融化掉自己的形状,变成一个完全棕色的色块,而在那样令人不适的棕色中间,与这个窗户正对的不远处,在一个有确定形状的枝条上,明确地吊着海姆老头他那件,哦不是,是那半件,油光发亮的深黑色夹克衫。
一阵骚乱过后,我们被女人请到了一楼的主厅,打开了一些灯,泡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茶。
“佣人刚刚去看过了,那棵树上确实有海姆老爷的血,一直流到了地上,但是还是没有发现老爷的尸体,”泰恒从门外面跑过来告诉我,“已经通知了最近的巡警,他们不过还要一个小时才会到,要不我们可以先回去,老爷今日也受惊了。”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女人,她半个人都超出了那个扶手椅,非常怪异且悲伤地斜坐着。
“或许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如果是有个很可怕的凶手,现在回庄园去我也是心有余悸的,泰恒,我们一起留下来看看吧。”
泰恒没有回答我,他表示同意或者接受的时候就会沉默,这或许他们特有的教养,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个佣人端着一个缺顶的木箱走了过来,然后我才看出来,那正是一个抽屉。
女人从座椅上很快地站起来,脸上徒增了好多的黑色污迹,不知道是从哪里蹭来的,或许只是她的害怕让她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这是那个装老爷头的抽屉,我们才发现上面写了很多的文字。”
女人听着佣人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我的好奇已经快从胸口炸出来了,一步踩前去,看到了那个白色的木抽屉里,歪歪扭扭地写着排列成弧形的三行文字,与其说是文字,我更想说那是一些犹如爪印的记号,它们的边角是那样尖锐,究竟是否能用人类制作的书写器具书写出来都要存疑,那简直是一种尖叫的具现形态,无论谁看到都要被吓一跳。
这是谁也看不懂的一种文字,它的形状极不对称也不规律,简直就像是有着自我意识的生物而已。
但是我得冷静下来,因为我对它有那么一点熟悉,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我认识的人里有人会熟悉。
我一个个想过去,就在我用颤抖的手架住下巴,环顾房间的时候,看见泰恒也在盯着那个抽屉,我彻底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泰恒,这个文字,你看得懂吧。”我想到那个泰恒在平日里研究的那些古怪的书籍里,时常有这样可怕的文字,这也是这么多年我慢慢知道的。
他先是无动于衷,然后缓缓走过来,又过了三四秒,才狠狠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去他那随身携带的铁箱子里找书,一本又一本,他从中双手捧出一些古老得令人生厌的书本,连翻动书页的时候都掀起许多的灰尘。他有时候念念有词,对着那些图案在空中比划着什么,然后向佣人要来了干净的白纸和铅笔,接着就一头扎进他的书本里。
我回到凳子上,每隔十次呼吸就喝一口面前的茶,在茶快见底的时候,佣人就加满。而大概是第三次加满的时候,泰恒在纸上开始写起来,最后他首先把纸条递到我的手上。
那是我所熟悉的文字,但它仍然没有摆脱刚刚那些魔鬼一般形状所带来的的毛骨悚然之感,就算是多工整的字句也逃不出这些图案的血盆大口,它们正在一点一滴贪食我那早已残破不堪的精神。
这些文字我不能看第二遍。
“至上淋漓的肉体在我们之间争抢
一会儿抛过来,一会儿接过去,那么有趣
直到我们对人类产生厌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