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4月27日下午,时钟即将敲响2:00,在纽约市阿拉玛克酒店的一间大房里,俄罗斯国际象棋特级大师亚历山大·阿廖欣(Alexander Alekhine)端坐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准备接受当地26位最优秀的国际象棋棋手的挑战。挑战者坐在阿廖欣背后两张长方形桌子前,每位挑战者前面都有一个棋盘,上面摆着与阿廖欣下的棋。阿廖欣看不到任何一个棋盘。挑战者每下一步,都由一位工作人员大声念出那步棋,使阿廖欣能够听得见,然后,一旦阿廖欣说出了自己的应招,工作人员会把这步棋摆到相应的棋盘上去。
累计有26盘棋,832个棋子,以及棋盘上1664个方格。所有这些,都不能做笔记,或借助任何其他辅助记忆工具,然而,阿廖欣却游刃有余地应对着。这次的表演赛持续了超过12个小时,中间只吃了个简单的晚餐,等到最后一盘棋下完,已是凌晨2点,阿廖欣赢了其中的17盘棋,输了5盘,和了4盘。
这种其中一位选手(有时候是对局的双方)无法看见棋盘,并且必须根据记忆来下棋的国际象棋比赛,被称为“盲棋比赛”,即使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盲人参与。象棋大师下盲棋的历史已超过千年,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种表演,有时也作为和棋力较低的对手下棋时使双方机会均等化的比赛方式。这些经验老到的国际象棋大师,有的甚至同时和两个、三个或四个对手下盲棋,但直到19世纪末,只有少数几位大师开始认真对待这种比赛方式,一次性和十多位或更多对手对弈。当前,盲棋的记录是由德国的马克·朗(Marc Lang)在2011年创造的,他同时和46位对手对弈,共赢了25盘,输了2盘,和了19盘。尽管如此,人们依然认为,1924年时阿廖欣的同步盲棋表演给人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他的挑战者水平都很高,而且,他在激烈的竞争中依然赢了17盘棋。
刻意练习可以将下棋水平提高到什么样的程度,盲棋比赛可谓是最戏剧性的例子。稍稍了解一下盲棋比赛,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练习可以使神经系统怎样改变。
偶然的盲棋大师
尽管阿廖欣早年时有兴趣下盲棋,并在他12岁时就和别人下过盲棋,但在一生之中,他的绝大多数训练并非专门针对下盲棋,而只是为了提高棋艺。
阿廖欣出生于1892年10月,7岁时开始下棋。他在10岁那年就开始参加对抗赛,尽管他当时在上学,但依然每天花很多时间来详细分析自己的棋。由于他不能把棋盘带到学校,因此,他会把自己研究的棋招写在纸上,并且在学校的时候把它解出来。有一次,阿廖欣正上着数学课,猛然间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老师以为他解答出了课堂上刚刚布置的作业,于是问道,“嗯,你已经解出来了吗?”他答道:“是的!我把马让给对方吃,用象去进攻……最后,白棋赢了!”
阿廖欣在参加对抗赛的同时,开始对盲棋感兴趣。1902年,美国的国际象棋冠军哈里·尼尔森·皮尔斯布里(Harry Nelson Pillsbury)在莫斯科进行了一场表演赛,创下了同时对阵22名挑战者的世界纪录。这次活动激发了阿廖欣对盲棋比赛的兴趣。阿廖欣后来回忆,他的哥哥阿列克谢当时就是皮尔斯布里那天盲棋比赛的22名挑战者中的一个,不过从我们如今掌握的关于那场比赛的记录中,并没有找到阿列克谢的名字。但不论是以哪种方式,那场表演赛在年轻的阿廖欣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几年后,他自己也开始下盲棋。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下盲棋的能力,是他习惯在课堂上思考象棋招法自然而然的结果。起初,他会把招法勾画出来,然后使用自己画的草图来思考最佳招法,但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可以不用那些图来研究招法了,他可以完全凭记忆记住整个棋盘,并且在脑海中思考招法,尝试不同的对弈局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廖欣能够不看棋盘,光在脑海中思考整盘棋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受到皮尔斯布里的鼓舞,开始尝试着同时下好几盘盲棋。17岁那年,他可以同时下四五盘盲棋,但他并没有在这方面追求更大进步,而是着重提高他在标准比赛中的棋艺。显然,到这个时候,如果他足够努力的话,他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国际象棋大师。而阿廖欣对自己的棋艺从不缺乏信心,他并不局限于“最优秀国际象棋大师之一”的称号。他的目的是成为最杰出的大师,也就是夺得国际象棋世界冠军。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阿廖欣在他通往世界冠军的路上可谓顺风顺水,但恰在此时,他的事业中断了。也正是这次中断,重新点燃了他对盲棋的兴趣。1914年8月初,阿廖欣和其他许多国际象棋大师正在柏林参加一项重要的锦标赛,恰逢德国宣布与俄国和法国交战。很多外国选手都被扣留,阿廖欣因此住进了德国的监狱。在监狱里,阿廖欣发现,俄罗斯另外六七名最优秀的国际象棋选手也在那里,但他们弄不到棋盘。因此,等到他们被德国人释放,重返俄罗斯,时间已过去一个多月,在此之前,大师们只能靠盲棋比赛打发时间。
一回到俄罗斯,阿廖欣就开始在红十字会中为军队服务,被派往澳大利亚前线,但在1916年,他的脊柱受了重伤,而且被澳大利亚人俘虏了。由于他的后背受伤了,澳大利亚人把他用铁链锁在医院的病床上,一锁就是几个月。他又一次成天无事可做,只能靠国际象棋来打发时间,娱乐自己,而他也邀请了许多当地的棋手来医院和他对弈。在那段时间,也许是为了让一让当地那些棋艺不高的对手,阿廖欣经常下盲棋。等到他回到俄罗斯,他再次忽略了盲棋,潜心研究标准的国际象棋,一直到1921年时他移居巴黎。
此时的阿廖欣努力朝着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头衔迈进,在此过程中,他得采用某种方式来支持自己。他为数不多的选择之一是进行国际象棋表演赛,因此,他开始同时和好几位挑战者下盲棋。第一场比赛在巴黎举行,他对阵12位挑战者,而在此之前,他只和七八位挑战者同时下过盲棋。到1923年底,他来到蒙特利尔,决心打破北美洲盲棋比赛的纪录。当时,北美洲盲棋比赛的纪录是同时迎接20位挑战者的挑战,该纪录由皮尔斯布里保持,因此,阿廖欣决定同时下21盘盲棋。他下得很顺利,因此,他决定去创造世界纪录,那时的纪录是25盘。所以,才有了我们在本章开头介绍的在阿拉玛克酒店的那场比赛。
在接下来的几年,阿廖欣又打破了两次纪录,一次是在1925年同时下28盘盲棋,一次是在1933年同时下32盘盲棋,但他总是声称,他下盲棋不过是为了吸引人们对国际象棋比赛的关注,当然也是为了赢得人们对他自己的关注。他并没有特别努力地提高自己的盲棋技能,而是下定决心付出百倍的努力去掌握国际象棋,并成为世界最佳的国际象棋大师。
最终,阿廖欣达到了他的目标,在1927年时击败了何塞·拉乌尔·卡帕布兰卡(JoséRaúl Capablanca),成为世界冠军。他连续多年保住了这一头衔,但在1935年被其他大师击败,后来他又在1937~1946年夺得世界冠军头衔。在许多的排名中,阿廖欣被列为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十大国际象棋棋手之一。但当人们为史上最伟大的盲棋棋手排名时,阿廖欣的名字通常也能排在名单的前列,尽管盲棋一直都不是他的奋斗目标。
如果我们观察盲棋发展的整个历史,便会发现,大多数盲棋棋手也像阿廖欣这样,不经意之间就培养了卓越的盲棋技能。他们致力于成为国际象棋大师,觉得自己几乎没有,或者完全没有付出额外的努力下盲棋。乍一看,如此众多的大师提高了他们下盲棋的能力,但这不过是一种技艺罢了,只能算是为国际象棋的发展史留下了有趣的脚注。但如果你更深入地观察就会发现,这种关联实际上是一条线索,它指向一些特定的心理过程。正是这些过程将国际象棋生手与大师区分开来,并且使大师们拥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来分析棋子的位置,并将注意力集中在最佳招法上。此外,在所有行业或领域的杰出人物中,我们也可以发现他们身上具有同样这些经过高度发展的心理过程,我们可以将它们作为理解卓越专家杰出能力的钥匙。
不过,在深入研究这一现象之前,让我们首先更为详尽地观察国际象棋大师那种记住棋盘上棋子位置的记忆力。
大师比新手强在哪里
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研究人员开始从事研究,以理解国际象棋大师怎么做到如此准确地记住棋子位置。最早的研究由我的导师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与比尔·蔡斯合作完成,后者和我共同进行了史蒂夫·法隆的记忆数字研究。
有意义的记忆更高效
我们已经知道,对国际象棋大师来讲,对手每下出一步棋,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来研究棋盘,因此,他们将准确地记住大多数棋子在棋盘上的位置,而且能够近乎完美地重新确定棋盘上最重要的区域。这种能力,似乎否定了众所周知的短时记忆的局限。相反,刚刚开始下国际象棋的人,只能记住几个棋子的位置,没有能力去重新配备棋盘上的棋子。
赫伯特和比尔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国际象棋大师究竟是能够回忆每个棋子的位置,还是实际上只能记住当时的整个棋局,而把单个棋子的位置作为更大整体中的一部分而记住的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赫伯特和比尔做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实验。他们摆好两个棋盘,对国家级的国际象棋棋手(即国际象棋大师)、水平中等的棋手以及新手进行了测试。在其中的一个棋盘上,摆出一盘别人真正下出来的棋局,在另一个棋盘上,只是较为混乱地摆放了一些棋子,根本谈不上是一盘棋。
当国际象棋大师看到别人真正下出来的棋局的10多个或者20多个棋子时,经过5分钟的研究,能够记住大约2/3棋子的位置,但新手却只能记住大约4个棋子,水平中等的棋手,则介于这两类人之间。而当他们全都看到随意摆放棋子的棋盘时,新手的表现某种程度上还是差一些,只能准确说出2个棋子的位置。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令人惊讶的是,无论是水平中等的棋手还是优秀的大师,在记住棋盘上随便乱摆的棋子的位置方面,并不比新手表现得优秀。他们也只能记住两三个棋子的位置。此时,经验丰富的棋手的优势不见了。科学家最近对一大批国际象棋棋手进行的研究,也得出了同样的成果。
在语言的记忆中,也存在一些十分类似的现象。如果你让某个人回忆一个句子,但句子中的词语全都打乱了顺序,要让他从第一个单词开始记住,比如“前面的、以至于、肚子、花生、他的、咕咕叫了、太香了、他、那个女人、在吃、起来、不由得、花生”,普通人只能记住这些单词中的前六个词。不过,如果你把这些词语组成一个完整的、表达清晰意义的句子,比如“他前面的那个女人在吃花生,花生太香了,以至于他的肚子不由得咕咕叫了起来”,那么,某些成年人会以完美的次序记住所有单词,而且,大多数人记得句子中的大部分内容。差别在哪里?第二种排序是带有含义的,使我们能够运用预先存在的“心理表征”来解释单词。在第二种排序中,单词并不是随机的,它们有意义,而那些意义可以辅助我们记忆。同样,国际象棋大师并没有培养令人不可思议的记忆力,来记住棋盘上单个的棋子;相反,他们的记忆是取决于背景的,也就是说,只针对那些在正常棋局中出现的棋子位置进行记忆。
5万个数据块
这种辨别和记住有意义图案的能力,源于国际象棋大师提高棋艺的方式。任何一位真心想提高国际象棋水平的人,通常会花无数个小时的时间来研究大师下过的棋局,也就是我们说的“打谱”。深入分析棋子的位置,预测下一步招法,如果猜错了,回头再想一想自己到底漏算了什么。研究表明,用来进行这种分析所花的时间,而不是与其他对手对弈时所花的时间,是对国际象棋棋手水平高低的唯一最重要的指示符。这样的训练通常要花十年之久,才能达到大师级的水平。
这么多年的训练,使得国际象棋棋手只需看一眼,就能辨别出棋子的规律,不仅是它们的位置,而且包括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棋子俨然成了他们的老朋友。比尔·蔡斯和赫伯特·西蒙称这些规律为“数据块”,棋手已经把这些数据块保存到他们的长时记忆之中了,这很重要。
西蒙估计,到一位棋手训练成国际象棋大师的时候,他已经积累了5万个这样的“数据块”了。研究国际象棋的大师已经在其他棋局中见过大量的这种“数据块”,它们相互之间有关联。研究表明,这些“数据块”是按层级整理的,低水平的构成一组,中等水平的构成一组,高水平的又构成另一组。这种层级类似于公司或者其他大型机构中的组织结构,个人隶属于团队,团队隶属于部门,部门隶属于公司等,高层次的组更抽象,而且,距离采取真正行动的最底层也较远。(在国际象棋这个例子中,可以这样来想:越是复杂的棋局,调动的子力也越多,子力之间的相互配合也越复杂;越是简单的棋局,调动的子力也越少,子力之间的相互配合也越简单。)
既见树木,又见森林
国际象棋大师处理和解释棋子位置的方式,就是心理表征的一个例子。这是他们“看到”棋盘的方式,而且,新手与大师相比,尽管看到的是同一个棋盘,理解却全然不同。当他们在心理上观察棋盘上的局势时,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大师不会说他们看到的棋盘上的实际棋子,不会只按照某种对棋子位置进行“照相式记忆”的方式来理解棋盘上的局势。这些是“低级”的表征。相反,他们的描述模糊得多,通常会说出一些“攻击线路”以及“运子”之类的术语。这种表征的关键在于,它们使得棋手能将棋盘上棋子的位置进行编码,而且,编码方式比只是简单地记住棋子到底位于哪个方格之中有效得多。这种有效编码,就是源于大师能够只看一眼棋盘,便可记住大多数棋子的位置,特别是能够和挑战者下盲棋。
这些表征,还有另外两个特点值得一提,因为它们是我们探索更广泛的心理表征世界时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主题。
第一,心理表征不只是对棋子位置的编码那么简单。它们使得国际象棋大师看到正在进行中的棋局时,马上便能感到哪一方占优势,棋局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以及下一步或更多步的招法是什么。这是因为表征除了记住棋子的位置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之外,还包括记住两位棋手在棋盘上各种优势与劣势,以及在那种局面下可能有效的招法。清晰地将大师与新手或中等水平棋手区分开来的因素是,大师第一次研究棋局时,便能想出精妙得多的招法。
这些心理表征第二个值得一提的特点是:尽管国际象棋大师最初会根据普通的规律来分析棋子的位置(而且在和水平不太高的对手下棋时已经足以应对了),但是这种表征还使得大师将注意力集中在单个的棋子上,并且从心理上“移动”它们,以观察那些下法会怎样改变棋局。因此,大师可以迅速而详尽地研究可能的一连串招法和对手的应对方式,寻找能争取最大获胜可能性的特定招法。
简单地讲,一方面,心理表征使大师着眼于全局来观察,看到“一片森林”,这是新手无法做到的;另一方面,心理表征还使大师可以在必要时把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招法上,观察“一棵树”。
心理表征是什么
心理表征不只是针对国际象棋大师的,我们也经常运用它们。心理表征是一种与我们大脑正在思考的某个物体、某个观点、某些信息或者其他任何事物相对应的心理结构,或具体或抽象。一个简单的例子是视觉形象。例如,一提到蒙娜丽莎,很多人马上便会在脑海中“看到”那幅著名油画的形象;那个形象就是蒙娜丽莎在他们脑海中的心理表征。
有些人的表征比其他人更详尽、更准确,而且,他们还能描述关于背景的细节,比如说,描述画中的蒙娜丽莎在哪里坐着,以及她的发型和眉毛的模样。
稍稍复杂一些的心理表征的例子是单词,比如说狗。假设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狗,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和它相似的动物。也许你在一个孤岛上生活,那里找不到任何的四足动物,只有鸟类、鱼类和昆虫。当别人第一次向你介绍狗的概念时,那些全都只是孤立的数据,而“狗”这个词,对你来说真的没什么意义;它只是这种与你无关的知识的标签;狗身上长毛,有四条腿,喜欢吃肉,喜欢群居,小狗通常被称为“狗狗”,可以对它们进行训练,诸如此类。不过,通常情况下,随着你花时间和狗一块玩,并且开始了解它们,所有这些信息全都被整合到一个全面的概念之中,这个概念由“狗”这个词来表征。现在,当你听到这个词,不必搜索记忆,便能想起关于狗的各种细节;而且,所有这些信息都可以即时访问。你不仅将“狗”这个词添加到了你的单词库之中,而且也添加到了你的心理表征集之中。
刻意练习包括创建心理表征
大多数的刻意练习包括创建更加有效的心理表征,不论你在练习什么,都可以使用这些心理表征。当史蒂夫·法隆和我一起练习,以提高他记住长数字串的能力时,他想出越来越复杂的方法,在心理上将那些数字进行编码,也就是说,他创建了心理表征。当接受过伦敦出租车司机训练的人们在学习高效地从甲地到乙地的导航时,包括在城市中所有行驶路线上导航时,他们通过描绘这座城市越来越复杂的心理地图来导航,也就是说,通过创建心理表征来导航。
即使训练的技能主要是身体技能,创建适当的心理表征也是一个主要因素。想一想某位致力于研究新型跳法的竞技跳水选手。这种训练很大程度上只为形成一幅清晰的心理画面,描绘那种跳法看起来是怎样的,更为重要的是,它在体位和动量上给人的感觉应该是怎样的。当然,刻意练习还使身体本身发生了一些生理变化,对于跳水选手,包括腿部和腹部肌肉,以及背部和肩部,还有其他身体部位的发展,但如果不创建心理表征来正确地产生和控制身体的动作,那么身体上的变化将毫无用处。
行业或领域的特定性
关于这样的心理表征,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它们都是“行业或领域特定的”,也就是说,只应用于专为它们而培养出来的技能。我们在史蒂夫·法隆身上看到了这种现象:他已经设计了心理表征来记住数字串,然而,那些心理表征与他的数字串记忆力的提高没有关系。同样地,国际象棋棋手的心理表征,并不会使他们在涉及普通视觉空间能力的测试上具有超出他人的优势,而跳水运动员的心理表征如果放到篮球这项运动中,也将毫无用处。
一般来讲,这解释了关于杰出表现的一个关键事实:如果只是培育普通的技能,便没有心理表征这回事。比如说,你不是在普通地训练你的记忆力,你训练,是为了特定地记住数字串,记住一些单词,或者记住人们的脸;你不是单纯地把自己训练成运动员,你训练,是为了有目的地当一名体操运动员、短跑选手、马拉松运动员、游泳选手或者篮球运动员;你不是将自己训练成一般化的医生,你训练,是为了有针对性地使自己成为外科医生、病理学家或者神经外科医生。当然,有的人确实可以成为“一专多能”的专家,比如说,既是记忆专家,又是运动员,但他们确实要在许多不同的行业或领域进行训练。
由于各个行业或领域之间心理表征的细节具有极大差异,我们难以给出一个十分清晰的顶层定义,但基本上,这些表征是信息预先存在的模式(比如事实、图片、规则、关系,等等),这些模式保存在长时记忆之中,可以用于有效且快速地顺应某些类型的局面。对于所有的心理表征,有一点是相同的:尽管短时记忆存在局限,但它们使得人们可以迅速地处理大量信息。事实上,人们可能把心理表征定义为一个概念式的结构,设计用于回避短时记忆施加在心理加工上的一般局限。
在这方面,我们见过最好的例子是:史蒂夫·法隆能够记得住多达82位数字,但是,如果他单单依靠短时记忆,却只能记住七八位数字。他每次将自己听到的数字分为若干组,每个组包含3个或4个数字,然后将这些组编码到长时记忆中,变成有意义的记忆,再将这些记忆与检索结构关联起来,这样一来,他能记住接下来的数字组是哪些。为了做到这些,他需要的心理表征,不仅用来记住3个数字或者4个数字的数字组,而且用来记住检索结构本身,他将这个结构想象成一棵二维的树,在这棵树的各个枝头的末端,就是那些由3个数字或者4个数字组成的数字组。
但是,记住一连串事情的列表,只是短时记忆在我们生活中发挥作用的最简单例子。我们经常不得不同时记住和处理许多信息。比如,弄清某个句子中的单词的意思;记住棋盘上各个棋子的位置;或者,在开车时必须考虑诸多不同的因素,如速度和动量,其他车辆的位置和速度,路况和能见度,脚是必须放在油门踏板上还是刹车踏板上,用多大的力度踩踏板,以及打方向盘的时候该打多猛,等等。对于任何较为复杂的活动,我们都得在脑海中记住更多的信息,但它们超出了短时记忆的极限,因此,我们总是在自己甚至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创建了这样那样的心理表征。事实上,没有心理表征,我们连走路(太多的肌肉运动需要协调)、说话(同样要协调肌肉的运动,再加上要理解所说的话的含义)都做不到,根本无法生活下去。因此,每个人都拥有并使用心理表征。
心理表征铸就杰出表现
将杰出人物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因素,正是前者心理表征的质量与数量。通过多年的练习,他们针对本行业或领域中自己可能遇到的各种不同局面,创建了高度复杂和精密的表征,比如,在比赛期间可能出现的国际象棋棋子的各种配置。这些表征使他们能够做出更快更准确的决策,并且在特定的局面上更快更有效地应对。这是其他任何方法都无法比拟的,它解释了新手与专家之间的差别。
想一想,职业棒球运动员能够持续不断地击球,而且对方抛出的球的速度,可能超过每小时144千米,如果换成其他人,他们没有在连续几年时间里不停地训练这种特定技能,根本不可能做到。只在刹那间,击球员就得决定要不要挥棒击球;如果要击球的话,还得决定朝哪个方向挥棒。他们的视力与常人无异,反应也不会比常人快。他们只是拥有了一系列心理表征。这些心理表征的形成,是经过多年的击球训练,而且获得即时反馈(比如,教练在旁边指出应当如何预测对方怎样抛球)的结果。心理表征使击球员能迅速意识到对方抛出了什么样的球,并且马上判断在击中此球后,球可能会朝哪个方向飞去。只要他们看到了投球手的胳膊开始动,球离开了他的手,便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个球是快球、旋转球,还是曲线球,并且大致可以算出击球后球会朝哪个方向飞去,根本不必进行任何刻意的计算。基本上,他们学会了怎样解读投球手的投掷,因此,在确定是否挥棒击球以及朝哪里击球时,无须真正看到球怎样飞过来。我们其他的人,由于没有接受过相应训练,根本没办法做出这些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飞到接球手的手套之中。
因此,在上一章的结尾,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这里可以回答很大一部分:在刻意练习之中,我们的大脑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将杰出人物和我们其他人区分开来的主要因素是:他们经过年复一年的练习,已经改变了大脑中的神经回路,以创建高度专业化的心理表征,这些心理表征反过来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忆、规律的识别、问题的解决等成为可能,也使得他们能够培养和发展各种高级的能力,以便在特定的专业领域中表现卓越。
理解这些心理表征是什么,以及它们怎样运行,最好的方式是为心理表征的概念创建良好的心理表征。正如我们前面提到过的狗的例子,为心理表征创建心理表征,最好的办法是花一点点时间来了解它们,轻轻摸一下小狗的皮毛、拍一拍它们的头,并且细心地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
心理表征有助于找出规律
几乎在每一个行业或领域,杰出表现的标志是能在一系列事物中找出规律,这些事物,在无法创建高效心理表征的人们看来,可能是随机或令人困惑的。换句话讲,杰出人物能够看到“一片森林”,而其他所有人,却只看见“一棵树”。
这也许在团队体育项目中最为明显。拿足球来举例。那些没有经验的人会以为,一方的11位球员似乎在场上会乱作一团,并没有可辨别的规律可循。球员们只是在场上要么奔跑,要么站立,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球到了身边,便去抢球。不过,对那些了解并喜欢足球的人,特别是那些踢得很好的人来说,这种杂乱根本算不上杂乱。球员为响应来球而跑动,以及其他球员的跑动,都是有规律可循的,而且,这其中的规律有着细微的差别,并且在持续不断地变化。最优秀的球员几乎会在一瞬间就辨别出规律,并做出响应,充分利用对方球员的弱点或本方努力创造出来的空档。
预测未来
为研究这种现象,我和保尔·沃德(Paul Ward)和马克·威廉姆斯(Mark Williams)两位同事对一些足球运动员进行了研究,以了解他们可以多么准确地根据球场上已经发生的事情,预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为做好这项研究,我们让球员观看一些真正的足球比赛视频,然后,当某个球员刚刚接到球时,突然摁下“暂停”键。然后,我们问实验参与对象,那位接球的球员下一步会做什么。他是自己带球、起脚射门,还是把球传给队友?
我们发现,球员在足球这一领域越是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也就越能准确地预测录像中那位接球的球员下一步会做什么。我们还请参与实验的球员尽可能回忆他们看到的最后一帧画面,以测试了他们是不是记住了视频中其他球员的位置,以及这些球员在朝着哪个方向走动或跑动。在这次测试中,更优秀的球员再次胜出。
我们可以推断,更优秀的球员在预测未来方面具备的优势,与他们能够预想更多种可能的结果,迅速对这些结果进行过滤,相应地提出最有可能的行动不无关系。简单地讲,更优秀的球员已经培养了超强的能力来解读球场上的规律。这种能力使他们可以感知哪些球员的移动及互动最为重要,从而围绕“应该向球场的哪个方位奔跑,什么时候传球以及传球给谁”等问题,在瞬间做出更好的决策。
橄榄球场上也是这种情形,尽管在这个球类项目中,主要是四分卫需要对球场上的变化情况创建心理表征。这解释了为什么最成功的四分卫通常是那些在视频室里待得最久的球员。他们会通过观看视频,反复观察和分析自己队和对方队中的球员怎样踢球。最优秀的四分卫追踪观察球场上每个地方都在发生什么,比赛结束后,他们通常能够回忆起该场比赛的大多数细节,并且可以详尽描述双方队中许多球员的移动。更重要的是,有效的心理表征还使得四分卫能马上做出优秀的决策:是不是传球、向谁传球、什么时候传球,诸如此类。能够比别人快1/10秒的时间做出正确决策,可能就意味着赢与输的差别,比如,这减少了传球被断球的概率,提高了传球成功的概率。
无意识决策
一些德国科学家于2014年进行的一项研究,表现了关于心理表征的另一个重要事实。该研究着重观察了室内攀岩。这项运动专门用来模仿室外攀岩运动,也作为室外攀岩运动的一种训练方法,攀岩者必须使用各种把手来攀爬一堵垂直的墙。这些把手要求采用各种不同的握法,包括张开式抓握、口袋式抓握、从旁边抓握,以及皱褶抓握。如果你在把手上运用了错误的抓握方法,就有很大可能从墙上掉下来。
研究人员采用标准的心理方法研究了攀岩者在分析各种不同的把手时大脑中产生的变化。他们首先注意到,有经验的攀岩者和新手不同,前者能够根据需要的抓握类型来辨别每个把手。例如,在他们对各种把手的心理表征中,所有那些需要采用皱褶抓握方法的把手,都构成一个组,而且与需要采用其他方法来抓握的把手区别开来。这种分组方法是无意识的,就好比你看到贵宾狗和大丹狗的时候,马上就知道它们全都是犬科的一员,而不会这样对你自己说,“那两种都是狗。”
换句话讲,经验丰富的攀岩者已经对把手形成了心理表征,这使得他们无须有意识地思考,便知道看到的是哪一种把手,需要采用哪一类抓握方法。此外,研究人员还发现,有经验的攀岩者看到某个特定的把手时,大脑会给双手发送一个信号,让他们作好相应抓握的准备,同样无须有意识的思考。
没有经验的攀岩者则必须有意识地思考每个把手适合哪种抓握方法。经验丰富的攀岩者使用心理表征来自动分析把手的能力,使他们能更快地攀岩,而且掉落的概率也更低。因此,更好的心理表征,带来了更加杰出的表现。
心理表征有助于解释信息
对我们刚刚描述的杰出人物来说,心理表征的一个重要好处在于,可以帮助我们处理信息:理解和解读它,把它保存在记忆之中,组织它、分析它,并用它来决策。对所有的杰出人物来讲,都是这个道理,而且,无论我们自己是不是知道,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某件事情的专家。
比如,只要大家把这本书读到了这里,几乎都可以称为阅读“专家”,而且从某种程度上,你必须创建某些心理表征。这首先要从学习字母与声音之间的相互对应开始。通过练习,你开始借助它们来识别整个单词。C-A-T这三个字母放一起,就变成了“猫”(cat),这是由于心理表征已经将这个单词中的字母组合模式进行了编码,并且将这一模式与该单词的发音以及一种小小的、长毛的、发出“喵喵”叫声、通常与狗无法和谐相处的动物联系起来。和我们对单词的心理表征一起,你还创建了一系列其他的表征,它们对阅读至关重要。你学会了如何辨别一个句子的开头和结尾,以便将单词串分解成各种有意义的块,你还知道,有的单词出现在句子中,尽管看起来像是一句话已经说完了,但其实并不是这样,比如先生、女士、博士等称呼[1]。你将各种各样的模式内化于心,可以推断你以前从没见过的单词的意思,而且,当有的单词可能被拼错了、错误使用了,或者遗漏了的时候,你能利用上下文关系来解释。现在,当你在阅读时,你做这些全都是下意识的,心理表征潜藏在平静的表面下运转,不被人注意,但却至关重要。
只要读到了这里,你们就是完全能够认出页面上的记号,并将它们与你语言中的词语和句子对应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几乎你们所有人都是阅读的专家;尽管如此,你们中有些人一定比另一些人更擅长理解和消化本书所包含的信息。这再次涉及你们的心理表征有多么强大,以使你们克服短期记忆的局限,并且记住正在阅读的内容。
要究其原因,想一想当你在测试一组实验对象时,让他们阅读报纸上一篇稍稍有些专业的文章(例如,讲述的是一场足球赛或棒球比赛),然后出题测试他们,看他们记住了多少内容。你可能猜想,其结果主要取决于实验对象的一般语言能力(这与他们的智商密切相关),但你错了。研究表明,对于某则关于一场足球或棒球比赛的新闻故事,决定某个人理解程度的关键因素是那个人对这项体育运动有多了解。
原因简明而直接:如果你不太了解那项运动,那么,你读到的所有细节,基本上都是一系列毫不相干的事实,你要记住它们,并不会比记住一个随机的单词列表容易。但如果你对这项运动有所了解,你已经建立了一个用来解释它、组织信息,将它与你已消化的其他所有相关信息综合起来的心理结构。新的信息变成了不间断的故事中的一部分,因此更加迅速而更加容易地转移到你的长时记忆之中,使你能记住文章中的大量信息;与你并不熟悉这项运动时相比,你熟悉这项运动时,能记住的文章中的信息更多。
你对某个主题研究得越多,对该主题的心理表征也变得越细致,也越能更好地消化新的信息。因此,国际象棋高手可以看懂棋谱,那些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数据,比如1.e4e52.Nf3Nc63.Bb5a6……而且,高手还可以理解整盘棋。同样,职业音乐家可以看懂一首新曲子的乐谱,并且即使没有弹奏过它,也知道它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如果你是一位已经熟悉刻意练习这个概念的读者,或者已经熟悉学习心理学的更广泛领域,那么,你可能比其他读者更容易消化这本书的信息。
不论是哪一种方式,读这本书和思考我正在讨论的这个主题,将帮助你制造新的心理表征,这反过来将使你未来更容易读懂和了解这个主题的知识。
[1] Mr.\Ms.\Dr. 的末尾有一个小点,在英语中是句号。——译者注
心理表征有助于组织信息
《纽约时报》时不时发表由医生兼作家丽莎·桑德斯(Lisa Sanders)撰写的专栏文章,题为“像医生那样思考”(Think Like aDoctor)。每篇专栏文章都提出了一个医学谜题,也是一个最初让遇到该谜题的医生感到难解的真实案例。然后,假设读者拥有需要的其他所有工具,比如相关的医学知识,并且具备根据综合征来推理病情以进行诊断的能力,要求读者给出答案。报纸上的版本往往给读者提供足够的信息,以便自己来解答这样的谜题。桑德斯会在下一期的专栏文章中给出正确的答案,解释最初遇到该谜题的医生是怎样找到解答之道的,并宣布有多少人答对了。这些专栏文章总是吸引数百名读者的积极响应,但往往只有少数几人能够答对。
我最感兴趣的并不是专栏文章中揭露的医学谜题或者它们的答案,而是从专栏文章中得出的、对诊断思考过程的洞察。医生进行诊断时,尤其是对复杂病例的诊断,总是面对大量关于病人病情的事实,而且必须吸收那些信息,然后将其与相关的医学知识结合起来,以得出结论。医生至少必须做三件事情:理解关于病人的事实,回忆相关的医学知识,运用这些事实和医学知识来辨别可能的诊断方法,并从中选择正确的方法。对于所有这些活动,如果医生掌握了更加复杂的心理表征,也就使这一过程变得更快更有效,有时候甚至使不可能变得可能。
心理表征有助于制订计划
经验丰富的攀岩者在开始攀岩之前,会仔细观察整堵墙,以找到他们将会选择的最佳路径,想象着自己从一个把手的位置攀爬到另一个把手的位置。这种在真正的攀岩开始之前先创建详尽的心理表征的能力,是随着经验的积累而造就的。
更一般地讲,心理表征可以用来为很多行业和领域做计划,表征越好,计划就高效。例如,外科医生在第一次拿起手术刀之前,通常会想象整个手术该怎样进行。他们使用MRI、CT和其他的影像来仔细观察病人的体内情况,以确定可能造成麻烦的部位,然后,他们会精心确定一个手术计划。为手术进展情况创建这样一种心理表征,对外科医生来说是最具挑战性,也是最重要的事情,经验越是丰富的外科医生,通常也越会为这些程序创建更加复杂有效的表征。这种表征不仅指导着手术,而且在手术过程中出现某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和潜在的风险时,可以作为一种预警。当实际的手术偏离了外科医生的心理表征时,他知道要放慢手术速度、重新思考其他选择,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会制订一个新计划来应对新信息。
在现实生活中,真正去攀岩或者做手术的普通人相对较少,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写作,而怎样写作,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心理表征可以怎样用于计划的好例子。过去几年,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本人对这个行业或领域十分熟悉,而许多读了这本书的人,近来也完成了一些写作,无论是写一封个人信件还是商业备忘录,一个博客帖子还是一本书。
心理表征有助于高效学习
一般来讲,心理表征并不只是学习某项技能的结果;它们还可以帮助我们学习。对于这一点,一些最好的证据来自音乐表演领域。一些研究人员着重研究了将最优秀的音乐家与不太优秀的音乐家区分开来的因素,结果发现,两者之间的主要差别之一是,最优秀的音乐家能创建高质量的心理表征。在练习某件新作品时,新手和中等水平的音乐家往往对这件音乐作品听起来应当是什么样子缺乏好的、清晰的想法,而最优秀的音乐家往往对音乐作品有着极为细致的心理表征,他们用这些表征来指导自己的练习,到最后,指引他们在演出作品时的表现。特别是,他们用心理表征为自己做出反馈,以便知道自己有没有准确地把握好作品,以及还需要做些什么,从而表现得更优秀。新手和中等水平的学生对音乐作品的心理表征可能很粗糙,使得他们只能分辨自己是不是演奏了错误的音符,但必须依靠导师的反馈,才能辨认出更难察觉的错误和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