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始·缘起
人们常说,“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于我而言,“命”是生命的起点,亦是无法选择的底色。
1977年农历四月初四,父亲出生在山西坪上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资源匮乏,土地贫瘠。在传统观念里,人一出生,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转动,一生的轨迹似乎已有定数。然而,如何在有限的年岁里实现抱负,终究离不开后天的挣扎与努力。
父亲成长的年代,改革的春风尚未吹拂坪上。家中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不上不下。家境寒微,父母无暇偏爱,他从小寄居在外祖母家。幸得外祖母疼爱,他的童年还算完整。每每回忆,父亲眉宇间总带着满足的笑意:“小时候跟着姥姥,每天早上她都用小砂锅给我焖一锅小米饭,就着南瓜菜。我端着碗东家进西家出,吃得那叫一个香。” 小米饭南瓜菜的滋味,贯穿了他的一生,也成了他心底最温暖的底色。
遇见你,满心欢喜
思想的闭塞,环境的局限,将父亲牢牢地拴在坪上村三十一年。成年后,种庄稼、上山采药、放羊,是他生活的全部,也是支撑家庭的经济支柱。
在这个慢节奏、无竞争的小山村,打麻将是年轻人消磨时光的主要方式。不上学,便放羊或成家,是那一代人默认的轨迹,父亲亦未能免俗。他曾沉迷麻将、串门闲逛,招致爷爷奶奶和村里长辈的冷眼与嘲讽,成了他们眼中“打小就看你不行”的坏孩子。但父亲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按自己的步调经营着日子。这份面对非议不为所动的淡然,也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清风拂山岗”般的心境。
1997年,我降生,为家庭添了新丁。舅舅拍下的一张照片,将父子同框的瞬间定格:一位英俊的青年,怀抱着幼子,脸上带着羞涩而满足的笑容。长大后重看这张照片,我心中同样涌起满心欢喜。
我的到来,加重了家庭的担子。父母整日操劳着有限的资源,期盼光景能好一些。然而,贫瘠的土地和微薄的产出,并未带来多大起色。窘迫之下,父母开始尝试拓展,养羊、养猪。
2003年,妹妹出生。几年辛劳,生活终于稍见起色。父亲买了摩托车(此时村里同龄人大多已有),开始去邻近地方谋生路。命运的玩笑,总在不经意间埋下伏笔。
枯木逢春
好景不长。2009年,坪上村小学在国家政策下裁撤,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去外地求学。村里人面临两种选择:让孩子寄宿,或父母陪读。一边是辛苦积攒的家底和世代生活的根脉;一边是不愿儿女重蹈覆辙,渴望给予他们更多关爱与更好的教育。面对两难,父母最终选择了放弃坪上村刚有起色的生活,陪我们去邻县读书。
一个寻常的中午,一家四口收拾行囊,挥泪告别坪上村,告别亲人。这个承载了父母童年、青春与奋斗的山村,从此在意识里成了故乡——只剩归途,再无来路。
踏上新征程,迎接的却是茫然。晚上抵达小城的出租屋,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一家四口不知所措,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独自扛起家庭重担,在一家塑钢厂上班,月薪一千二。微薄的收入很快耗尽积蓄。闲暇时,母亲开始给我讲述家里的故事:她和父亲的童年、村里的往事、人情冷暖、遭受的白眼与嘲笑……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生活的重量,理解了父母的艰辛。
为摆脱困境,顶着压力,父亲毅然辞工选择创业。他再次成为旁人眼中那个“不循规蹈矩踏踏实实上班,打小就看你不行”的坏孩子。面对流言,他依旧不为所动。不久,他张罗起一家小吃店。第一次创业,第一次接触陌生行当,太多的第一次,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压力。小吃店踉跄经营一年后,倒闭了。父亲歇了近一年,焦虑而无方向。
父亲让我佩服的一点,是他极强的社交能力——与什么人都能聊得来,这点我远不及他。歇业一年后,他去了一家玻璃店打工,月薪三千。母亲也找了工作,生活不再那么拮据。
两年后,父亲再次创业。这次不同,他选择了已沉淀两年的行业,干起来得心应手。有了前车之鉴,他走得稳健许多。苦心人天不负,源源不断的订单让他看到了希望。直至今日,他仍在坚持,从单一产品起步,不断拓展产业链。我欣慰于他不再有初来乍到的忐忑,却也心疼他独自操劳的艰辛。
父亲的事迹教会我:不向生活妥协,不轻言放弃,更不要让世人的言语打乱自己的步伐。世人说“身教重于言传”,而父亲于我,是言传身教并重。
您,哭得像个孩子
2015年11月,奶奶去世。那年父亲38岁,事业刚有起色。出殡那天,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得像个孩子——是啊,也只有在母亲面前,才能如此脆弱。世事难料,八年后,我也像父亲一样。那年,我似乎瞬间明白了成长的意义:该做父母的依靠了。十八岁,法律上成年,心理上也该成年了。此后,我更理解父母的艰辛,不再给他们添负担,也不再对他们发脾气。
父亲创业的九年里,没有太多大起大落,一直稳步前行。今年年初,我对他说:“把家里的生意做得体系化一点吧,我有个方案。”父亲却道:“别折腾了,现在行情也不好。我按老样子慢慢来,够养家糊口就行。你顾好自己,家里的事不用操心。” 我没有反驳,心里却想:父亲是不是累了?我是不是该接过他手中的接力棒了?
2023年6月28日,我从北京回家。父亲执意去车站接我。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心中温暖。到家,母亲已备好饭菜。这几年我外出工作,聚少离多,难得一家四口团圆。父母看着我们,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父亲偶尔蹦出一句当下流行的网络梗,逗得全家捧腹。看他生活如此惬意,我也安心不少。
按计划,7月9日返京。8号舅舅家孩子办成人礼,我们全家7号下午便回到姥姥家。途中捎了村里人的东西和次日用的物品。抵达时,夕阳染红天际。提前到的亲戚已在院中围坐吃饭,父亲受邀加入。一次寻常的聚会,大家卸下疲惫,放松谈笑。饭后有人提议打扑克,父亲也参与其中。参与者、围观者挤满小屋,烟雾缭绕,拌嘴嬉笑,气氛宁静祥和。
中途,父亲把牌递给舅舅,转身出门。十分钟未归,母亲出去寻找。遍寻不着,转头却见我家车副驾驶门敞开着。母亲走过去,后来她回忆:父亲耷拉着脑袋,手握一瓶矿泉水洒落一身,满脸冷汗。母亲急切叫喊,我们闻声冲出。我将父亲抱下车放平,拨打急救电话,同时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却无济于事。我们又将他抱上车,决定一边开一边与急救车会合。途中,乐观与悲观在心头激烈交战。晚十点五十分,抵达医院。心电监护仪上,三道冰冷的平行线,瞬间将我纷乱的心绪击成一片空白。
医学宣布死亡。父亲与世长辞,生命永远定格在2023年7月7日22点50分,终年46岁。
那晚的夜空平静如常,我的心却翻江倒海。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竟异常平静,至今无法理解那种平静。当务之急是料理后事,让父亲安详离去。按当地习俗为他穿戴整齐,带他回家——回村里,回他生命开始的地方,回他熟悉的土地。从医院到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灵堂设好,我卸下所有防备,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不觉间泪水已浸湿眼眶。入殓、封口、易灵、出殡、安葬……流程按序推进,父亲渐行渐远,那么近,又那么远。
7月9日,父亲出殡。那一天,我和八年前的他一样,哭得像个孩子。
忆往昔·念祥和
父亲就这样猝然离去,如此安详。
安详到最后一刻,我们未能说上一句话。
安详到最后一刻,我甚至没能看清他模糊的笑容。
安详到最后一刻,我还未能成为他的骄傲。
安详到最后一刻,我都恍惚以为这是场梦。
父亲的离去,让我记事以来关于他的点滴,不由自主地翻涌心头。
六岁那年,黄土高原的冬天,大雪飘落,荒凉死寂。体弱多病的我又发高烧。父亲顶着严寒,踏着厚厚的积雪,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邻村求医。凛冽寒风中,他脑门上沁出的汗珠清晰可见。回家时,他给我买了罐头(并非只有东北孩子的童年才有罐头)。看我退烧,父母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那时坪上村的家,着实贫寒。每到过年,孩子们都有新衣和零食。父亲不愿我们感到落差,即便手头拮据,别人有的,我们一件不少。一次置办年货,他看见新出的饮料,毫不犹豫买下给我惊喜;看见柜台的儿童图书,也带了一套回来。只因那书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我便哭闹起来。父亲满脸无奈与惊愕,愣在原地。那一刻他的面容,至今清晰烙印在我脑海。
八岁在坪上村小学读一年级。为生计,父亲农闲时去邻地的“石子厂”打短工。一次收工回家,他特意绕道县城,给我买了当时最流行的“推拉文具盒”。接过文具盒时,我高兴得又蹦又跳。父亲满脸欣慰,仿佛世间美好,不过如此。
闲暇时,父母常对我谆谆教诲,讲往事,教做人。我天性中的悲悯,使我对他们讲述的遭受过的冷眼、嘲笑格外敏感,甚至嫉恶如仇!那时便暗暗发誓要保护他们,甚至将这种心愿寄托在他们送的礼物上,觉得爱护礼物就如同守护父母。
父亲离世第三天,翻看他的朋友圈。2019年清明节,他发了一条动态:“妈妈你在另一个世界好吗”。顷刻间,内心的防线再次崩塌——这一次,我感同身受。
长大后,思想日渐成熟,目睹父亲两次创业养家的艰辛,我开始思考他的思想,研究他的精神。初入社会洪流,每当畏惧尝试时,便回想父亲的经历:没有背景、没有学历、没有资源,面对未知,敢于迈出第一步;分析洞察利弊;做事德重于利;与人为善。渐渐地,父亲的这些精神,也沉淀到了我的骨子里。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父亲一生与人为善,无论家事村事,从不缺席。在他的葬礼上,生前好友皆来送行。作为子女,那一刻我为父亲感到莫大的荣幸,这是对他为人的最高肯定。您如星辰般陨落,归于尘土。您的离去,是命运对我开过最大的玩笑。
我想念那个怀抱幼子的英俊青年;
我想念那个曾与您血脉相连的坪上村;
我想念那个勇往直前、不为所动的您;
我想念您的谆谆教诲。
很想念!
爸!
出身寒微不由己,鞠躬尽瘁赴前程。
身世浮沉四十载,命如纸薄心难安。
音容笑貌今犹记,不见当年嬉笑颜。
倘若来生能相见,再续亲缘度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