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的风格外大,这颗树上的叶子频繁跳下来。我坐在它对面,在这里能看见这颗老树的巨大的躯干,站在风里纹丝不动。
树的边上有许多穿着花花绿绿的同龄人,他们手上拿着唱戏的扇子,放着我听不太清的音乐,整齐地左扭右摆。更远的地方,一些同龄人围着几张桌子打牌,四个人坐下,三五个人站在边上挥斥方遒。下象棋的也是,总有人在边上指导着。
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我既不是来跳舞的,也没有约人来下棋打牌,我是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我可能是来为我的新画作寻找灵感,也可能是来寻找一个能买下我的画的人。我不记得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但我并没有恐慌的情绪。我很少能听见周围的声音,这个世界仿佛是静音的,但我的视线却异常清晰,现在正聚焦在那颗巨大的老树身上。它的叶子旋转飘飞,隐没在一阵阵大风里,找不到踪迹,分辨不出要去往哪里。
然而有一片叶子却没有那么随波逐流,它在风里扭曲挣扎,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竟然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我看清它的枯黄的错节的叶脉,仿佛看见里面清晰流动的叶的汁水,即将干枯的营养妄图拯救早已败死而泛黄的叶片,又仿佛看见一整个跳动的脉搏,有节奏地震颤垂死抗争的叶的灵魂。它离我越来越近,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大,它却越来越不像一片叶子,而像是一个四肢和头颅都被砍断的人的躯干,躯干里有盘根错节的肠子,有更细更小的密密麻麻的血管,有连接着的跳动的心脏和即将坏死的肝脾肺肾,还有各种颜色的粘稠的体液。它继续向我靠近,又越来越不像被砍断四肢和头颅的人的躯干,而像是一个在襁褓中包裹着的啼哭的婴儿,他全身上下都泛着紫红,脸上显现着像耄耋老人的面庞上的皱纹,张大嘴巴紧闭双眼,在他弹动的喉咙里的肉下面,透不见光的食道像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他继续向我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可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我眼前的光线逐渐减少,我的听觉却缓慢增强,我听见我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声和跳动的心脏。眼前越来越黑,声音越来越沉重,我像是被包着麻袋丢进了黑暗的海里,我的眼睛里满是海水,我的耳朵彻底被海水堵住,我下沉又下沉,直到他彻底遮住了我的视野,我躺在了海底的泥土上。
我有了双眼被挖出来的剧痛,听见了我闷声在大雨里的嘶吼。
我只能看见一大片又一大片的黑暗。
忽然,我的身前出现一股巨大的拉力,我的五脏六腑瞬间被拉到肚皮之下,疯狂地冲击着我的填充满脂肪的肚皮,我的四肢和头颅被牵拉到身前,我的肌肤正在被撕裂,我清楚地感受到我的关节脱臼,我在剧痛之下被撕扯成了一个没有四肢和头颅的躯干。我被拉到半空,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光明,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我被撞得左摇右摆,却没有手脚来调整方向,也没有头颅来辨别方向。我只知道我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眼前的光越来越强。然后我变成了一片随风飘飞的树叶,我的枯黄的叶脉全力牵拉着死去的叶片。在狂风之中,我终于能够适应,我的视野也终于恢复,然后我尝试去看清眼前的一切。
我的面前是无数片翩飞的树叶,它们舞动着死去的翅膀,在狂风下奋力挣扎。我看见其中一片叶子被风扇飞到地上,又看见另一片叶子被风丢弃在肮脏的水洼里。我的余光忽然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安详的老人,他躺在我的母亲面前的长椅上,安静地失去呼吸。他有着两个黑暗又深邃的眼窝,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大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在此之前的记忆仿佛是不存在的,但我没有因此慌张。我在风中被操纵得左摇右摆,晕头转向,我的命运仿佛要同看到的那些同胞们一样。我不想重重砸在地上,也不想泡在肮脏的水里,我极力催动叶脉的汁水,可是我的早已死去的叶片根本没有复苏的迹象,它现在干瘪酥脆,随时会被风撕个粉碎。曾经生机勃勃,在母亲身上张扬的我,拥有的翠绿美丽的身体,如今成了丑陋的黄色。曾经想随风飞到世界的每个角落的我,去看那只飞来的鸟告诉我的流淌的河流,如今极度厌恶这阵恼人的狂风。我不再想去看那流淌的河流,我仅存的力气必须全使在同一个地方,我稀少的汁水必须流在每一处角落,我只能去做一件事,只有抗争,抗争这阵永不停歇的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