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倏忽八年,在工地的时光弹指而过。
离开工地也已半年之久了,然而第一次去工地的记忆,却像是一部黑白纪录片,清晰永恒地存在于心。
那是2010年的初春,春节刚过。
我站在北方的乍暖还寒里,淹没在西安火车站的人声鼎沸中,挽着刘同学的胳膊,笑得春风满面。四周,料峭的夜风吼吼刮过。
那一刻的我们,满目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满心的向往驰骋,似乎,一撒缰,就能策马奔腾,踏尽大好山河,看尽人世繁华!
那时穷,却单纯,好不容易买到两张火车票,还是站票,就兴奋满足得似乎江山有待了。
火车的尽头,是我们的新天新地新未来哇!怎能不期待?
尽管如今想起,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幼稚得着实让人担忧,可当时那奔腾的热情,闯荡的激情,却让人心生艳羡和感动。
从西安到长沙,一站就是18个小时。过道里,挤满了人,有人坐着,有人站着,有人靠在座位边。空气又闷又热,还夹杂着烟味汗味臭味以及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合成了一种火车里特有的气味存在。
那种如腌渗于头发,衣服,甚至每一寸肌肤里的气味,让我从此对火车产生了抗拒。
夜来了。
火车里东倒西歪,晃晃悠悠,混混沌沌。伴随着“谁买新鲜水果”,“矿泉水饮料方便面”的叫卖声,推车在过道里走走停停,来来往往。
囫囵而睡的人们,时不时地得斜着身,挪开脚给小推车让道。
人的忍耐与承受力实在是惊人。我们就那么一路挺了过去,站了下来。
到长沙之后,继而换火车,倒大巴,一路颠簸,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到了项目部。
2.
彼时,湖南的项目还没实行标准化建设,住的是在村子里租的民房。
项目职工的住宿标准,是三人一间。我这个“家属”,自然是没地方住的。只好在项目部旁边,租了间屋子住。
里边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
房东家有个女儿,很快和我熟识起来,时常邀请我去她家吃饭。
印象最深的是元宵节的那顿团圆饭。摆了一大桌子菜,几乎全是肉,还有自家做的很大的汤圆,是腊肉馅的。
湖南人爱吃辣,一盘菜里大半是红辣椒。我向来不吃肉,吃辣也不行。可那顿饭,却吃得从唇齿到舌尖,喉咙,再到心尖,溢着情,漾着香,时至今日,不曾忘却。
不知房东一家人,可否还记得我,但我始终记得那顿饭,在那个初次离乡的元宵节,他们去除了任何目的,一颗一颗真心与我碰撞相拥,对我温柔以待。后来,还帮我找了一张桌子。
一张床,一张桌,就是我和刘先生最初的家,但那段记忆里,却没有穷苦,辛酸这样的悲色字眼,有的全是欢愉!
人的内心一旦没有膨胀的欲望,就多的是空间盛放澄澈的快乐和满足。
那张桌子可是让我开心了好久呢,况且我们住的可是正儿八经的楼板房,还有啥不满足呢?听嫂子们说,她们以前来工地,住的是石棉瓦房。
我当初还仰着脸问:“石棉瓦房是啥样?”
如今忆起,觉得自己真幸福,在工地没吃过什么苦。
3.
刘先生平时去上班,我在屋子里玩电脑,下班后,我们在暮色中牵着手去镇上吃烧烤,还有路旁落满尘土的麻辣串串,却吃得啊大快朵颐,唇齿留香。
回去时,他总不忘抱回个大西瓜。月光满地,我们一人一口,在缱绻夜色中用勺子挖着吃。猛地,溅了谁一脸西瓜水,就指着对方,笑得前仰后合。
没多久,我就呆腻了,生活里只剩下电脑、空气和我。于是刘先生去找他们领导申请让我去项目部上班。
我怯怯地去了。第一份工作是在试验室做资料,也是那时,认识了我的闺蜜倩倩,她带我入门,真正手把手地教会我。
教会我之后,倩倩就回老家了。整个项目试验室就剩我一个资料员。不知为何,那时的资料特别多,很多还需要手写,检查又多,我经常熬夜加班。偶尔半夜还会被主任喊去,临时加班。
那时的工资,一开始才八百块,后来终于艰难地涨到了一千多。
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在支撑着我?使得我在那么低的工资待遇下,那么逼仄困顿陌生的环境里,竟然坚持了下来?
是他。
那个就算一无所有,就算劣迹斑斑,就算暴躁并不温柔并不好看的男人。他未曾许你花好月圆繁华盛世,他也许不了,在这颠沛流离的穷山僻壤中。可你就是愿意跟着他。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情感之根基。而路桥人的妻子,所要承受的考验,洗礼,更多一些,更多许多。
她们半生跟随,不论你是贫困潦倒,还是平步青云。
她们一生持家,不管它是狂风暴雨,还是春暖花开。
我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写,如果有这样一位女子为你如此,请你,请你,请你一定要尽你所能地去爱她,包容她,荣耀她,滋养她。忠诚于她!
请不要负了她啊。
4.
在工地的日子不仅枯燥,而且机械重复。于我这个外行人,于当初并没有成熟心智和价值观体系的我来说,仅仅是在混日子而已。
一年365天,像是只过了一天,重复了364遍。
一日一日重复着,一天一天度着。
湖南雨多,一下雨,男人们就聚堆打牌。刘先生也爱去,一下班就没了踪影。夜里,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着电闪雷鸣,窗外,是异乡苍凉的漆黑。
我打电话,他说就回来了。午夜,还是没听到钥匙拧门锁的声音,再打,就烦了,再打,关机了。
日日如此,夏去冬来。
于是,冷战,争吵。两个被抛掷在凡俗生活中的人,激情退却,热情泼灭,爱情自然也萎了鲜,褪了色。
就像电影《后来的我们》里边的见清和小晓。
很多爱情,并不是败给出轨、第三者、疾病、变故,而是败给再平常不过的生活和岁月。
某个清晨,在那个办公室粗糙的水泥地阳台上,我接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那端,爸妈殷殷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在那边好不好?你婆婆一直在催你们的婚事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眼前是斑驳破败的屋子,远处,是郁郁匍匐的大山。未来,是写不完的资料,和刘先生沉迷于牌场的混沌,堕落。是的,我认为那是种灰暗的迷茫的堕落。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直到今日,我也可以说,我讨厌那种烟熏缭绕的牌场和酒气熏天的饭局。
在一个天地茫茫的大雪夜,我拉着箱子,踩着厚雪,要走,刘先生挽留。终究还是没能走得了。只因为一句话:“你走了,哪个姑娘能忍受他的坏脾气”。是啊,如果我走了,像他那样的脾气,除了我谁还愿意和他在一起?也就留下了。
好在后来,我们靠着自己,攒够了结婚的钱。湖南工地快结束时,我们回老家办了简单的婚礼。
5.
看到前几天有个读者留言:我也是干工地的,可我没你那么任性,我丢不起这个饭碗。
大概,很多工程人都有这样一个内心独白,包括我。
在工地呆久了,你明知它有千般不好万般困顿,它糟糕透了,可你就是离不开。你生怕一辞职,一大家子人,顿失依凭。
我梳理出来的逻辑是:不是丢不起这个饭碗,而是你没有做好换轨的准备,你得给此次出走一点时间。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你要去做什么。
比如我在湖南那样的境况里,我也是任性不起来的,因为你得先是完成所谓俗世里的人生大事,结婚、生子、买房、买车、积累积蓄等等这些。
听起来很俗,是吧?可我们本就是凡夫俗子,活在这俗世当中。
继而再延展到在积累这些外物的同时,你得要知道,工地这个环境,这份工作你想要干一辈子,还是一阵子?有了答案之后,要做的反而简单。
要干一辈子,那就学会发现和享受工地环境的美好和光亮,然后带着欣喜之情认真工作,不断精进,一生不悔不憾也不抱怨。
因为这是你自己在权衡之后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是不是?
倘若觉得工地这样的环境不适合你,不想呆一辈子。那么要做的,也简单。在这段时间里,不间断修炼,积蓄力量,技能,物质,还有通道。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那把小锤子,日日凿,夜夜挖。
你不必觉得煎熬或是工地就浪费了你的青春和才华,你不允许,没有任何一种境况会荒废你。让自己充实起来,把不必要的困扰和纠结丢到一边去。
你知道的,这是你必经的历练之途,或者说是必经的阶段性忍耐和蛰伏。
你知道的,这一切都会结束,总有一天,你会有离开的底气。
在我初次踏入工地时,只有人教我如何适应这个环境,却从没有人教我如何从这个环境里出走?未来有一天,你觉得你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此的时候,你是否有出走的能力和底气?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而我现在愿意把它梳理出来,告诉同在工地的你,你若能看到,是缘分吧。
我自己终究也是靠着一路摸索、思考、践行,才走到了今日。事到如今,依然走得踉踉跄跄。但我终是能听从内心的声音和召唤,不违心,不遗憾。
但愿,但愿,但愿余生,我们都能尽可能地不违心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