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

闪烁

  绿玻璃里车影流过,像带鱼一般。冬季最后一个晴天荒凉落幕。

  泛白的墙壁上长着一块又一块令人作呕的绿苔,像是一张脸上结的异块,看起来异常恶心。而更触目惊心的是画扇所说的明天就会下雪的这件事。听说尽管是在湖边,天气的变化也飞快无比,夏天与冬天的转换往往只在一瞬。

  这让刚开始客居湖边的人会很不适应,正如当年的我一样。自从认识了画扇之后,她遇到我都会给我带来准确的预报。

  “为什么天气变得这样快呢?”

  “因为湖神并不喜欢拖沓嘛。”

  “湖神?是这样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里有祭神的节日。”

  “因为湖神并不需要虚假的祷告。”

  “只要是信神的人,不管怎么样都曾祈祷过一次吧,哪怕只有一次呢。"

  画扇那只系有红绳的右手轻轻拍在凹凸起伏的墙壁上,把头侧过来说:

“怎么可能,神就只能用来祷告么?信不信由你,神就是神,在就是在,她是像像一棵桂树,一条大溪鱼,一个小姑娘一样存在,而不是一种武器或一张彩票。“

  “唔”

  “说得对么,作家先生?”

  诶?连画扇都开始叫我作家先生了。

 

  这条通向港口的路停满了雨季的昆虫,郁郁森森的常绿植物如翅膀一般,在风里大开大合,有几条野狗在叶缝里奔跑,间或有它们的吼叫,慢慢地它们就如梦一般不见了。

  “你听谁这么叫我的?”

  “旅店的婆婆嘛,你不知道她也是我们的房东嘛。”

  “她怎么说?”

  “学识渊博,风度翩翩……”画扇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说她的丈夫……”

  “就是作家嘛。”

  旅店的婆婆原本就是个老师。她的丈夫是当地作协的会员,被抓起来批斗后,元气大伤,入院之后生大病去世了。那时候婆婆的生活很艰难。直到被平反以后,有好心人捐款,才让婆婆能经营湖边的几家小旅店。

  要说旅店,湖边一排都是这种有绝美景致的店家,或许是因为婆婆更闲一点,把店拾掇得像一座小植物园,一到春天,爬墙的花蔓会扣住门把手,让人简直找不到开门的方法。

  这家旅店长期客满,因为这种治愈的感觉,客居的人大多停留很长时间。比如说我,我习惯在雪下之前匆忙赶来,看这里的人也是一般匆忙地打扫屋子,召开盛大的活动,抓紧花光年末最后的日子。可以说这是一片无忧无虑的乐土了。

  我是今年才被婆婆认识的,婆婆亲自叫我早起,告诉我西边湖里有小孩子在围着看天鹅,并继续说很多次见到我了,还是在如此特殊的时期。

  于是我就自然而然地自我介绍了。

  “当然嘛,喜欢雪就应该来这里,我叫秦亦然,您之前说的那位像我的人应该是我的大哥,哈哈,应该说是我像他比较对,不过真感谢您把雪与我联系在了一起。”

  婆婆乐着从腹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朵花,那应该是一朵假花,用来粘在胸前装饰的,就像是英国女王嘉奖成功人士的勋章一般。

  “不是你大哥哦,不是呢。”婆婆竟自顾自喃喃起来,到最后哼了起来。

  她把这朵花显眼地贴在薄衬衫的胸口那里,鲜艳的对比,一下子把这朵花的样貌立体地托了起来。那是一朵大红的月季。

  我感谢了她,并看着她打点了一遍我屋子里的物品,她看着我带来的《陶庵梦忆》还细细地说上了一遍,说自己丈夫生前也总是带着。

  她一转身已下去了,我对着镜子抹了几下头发,才干脆地出门。在外面的生活比在家里惬意,大家庭里人人都有矛盾,出口都饱含忌讳,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一切话语都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我从旋转角度很大的老式木梯上下来,竹帘子一卷,台上放了一盆不知名的紫色香花,婆婆在吧台里远远地望过来。

  我点头向她示意,她忽然吃了一大惊,从吧台的一侧小跑过来,步伐轻快,像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一般。

  “把这个插在口袋里。”

  “什么?”

  只见她手里赫然多了一支圆滑光亮的钢笔,笔盖与笔身死死地卡在一起,粗粗地一看像一根小铁棍。

  她把钢笔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胸前口袋,笔帽边银亮的铁片在橙黄色灯光里折成好几道晕光。这难道不是记者一样的装扮么?其实我对记者也不甚了解,那么这样的装扮到底像什么呢?

  婆婆匆忙把人们都叫过来,像宣布今天是自己生日一般,宣布我的新模样。

  “这模样,不就是安公当年的样子嘛。”

  安公大概就是婆婆的丈夫,要不然一群人都不会一头雾水地看着我,直到婆婆再三解释,才有人在人群里赞誉到:“宛如一个作家先生嘛。”那是一位留着翘胡子的中年大叔,面容亲切。

  从此之后,旅舍的婆婆便带头叫我作家先生,假期来这里打工的女大学生也饶有兴趣地叫我。这些女生都格外勤奋,每年看到的都是固定的几个女孩子。婆婆的宣传给到了很有力的效果,自从听见了鱼钩店的老板都这么叫我,我才知道我已经成了镇上的名人。

  可是知道了这个身份背后啼笑皆非的真相,便使得我很尴尬。“作家先生”是花甲之年老婆婆的亡夫,而我也才只是一个刚刚接近三十的人。

  我听见别人这般叫我还是会微笑致意。没想到连画扇都知道了。

  画扇笑起来的时候令人难以挑剔。何况她还是在那样明朗的天空之下。

  “要下雨啦,你听——‘咚咚咚’的。”

  “什么‘咚咚咚’?”

  画扇把右手贴在耳朵后面拢起来,我也学着那样,果然听见这些墙里传来穿透力很强的”咚——咚——咚“声。

  “奇怪,墙的里面有什么啊?”

  “有人呗。”

  我还没能问下一句,忽而能听见方圆几里的土墙里都传来了低沉而快速的敲击声。

  “他们在打梆子?”

  “这里是没有梆子的,”我听着这声音里的材质,明显不似铁器一般强硬,反倒有着一股韧感,到底是什么呢?这绵延几十米的响声犹如口号一般渐渐变得强烈。

  “要下雨了,这样的响声就是要下雨了哦。”

  “这是村子里特殊的提醒方式吗?”

  “算是吧,老人们都在敲骨头喔,住在这里的人风湿很重的,一到下雨天的时候,就会敲起来了,这点算是奇闻呢,旅游指南上没写吧。”

  画扇比我知道的可多得多,我对于她却一无所知。女生是不是都如这般机灵,在聊天时有着可爱的样子,实则把你的一切都看在了心里。事实应该是,男人本就是粗枝大叶的生物,只是等着一个小女生住进去。

  我对画扇的喜爱与日俱增,以至于我总是忘了回家的时辰。客居此地的人爱上了当地的人,让我有一种《雪国》的浩渺感。画扇的头发比任何书里的女生都要清晰,像渐渐浸没的雨线,又或是用延时摄影拍出的星轨图,它常常一束束飘然下来,垂在她双耳之前,如一些折扇尾长长的流穗。

  “快走吧。”

  画扇说走就走,浑身就充满着让人追随的气味。

  我们走过土路,月牙形坡地,潮湿的田垄,终于避开了之前一些现代化的建筑。前面就是以打湖鱼为生的渔民休息的地方,听说这是很老的时候那些打渔的人就在离湖不远的地方支了一块排子,摆上茶水,提供给所有打渔的人喝,后来也就慢慢变成了公共茶摊,因为打渔的人总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吹吹牛,提及今年政府上打渔的政策,甚至是国际上的大事,用粗糙的水嗓吐出一些音译的外国名字。因此这里也被尊称为“茶殿”。

  画扇带我到了茶殿,脸上微汗,左脸沾了淡白的花瓣,像是仙女一样。

  “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呢?”

  “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就会下雨了。”

 

  我们准备好了。

  雨接着下到棚边的木条上,原本招展的木条,现在只是像浸了水的头发一样滴着水。大铁壶里浮着渔民们自己带的荞麦茶,四下生香,画扇把她手里的那杯递给我。我触碰着参差不齐的瓷面,像捧着一盏火炉。觉得这个冬季就这样度过也不错。

  我盯着画扇的时候望不到雨。只能听见泥浆子被搅起来的声音,还有片片的凉溅到手指上。她耳边的发髻很稀疏,她把所有的发饰都取下来了,我觉得她再裹上亚麻色的围巾,就俨如一个干净的乡下姑娘了。

  画扇重新倒的那杯茶里,漂着小颗的荞麦,她像毫不知情一般,默默地咀嚼着。

  在那一刻,这种咀嚼的感觉,让世界慢了下来。我猝然想到,我总该会慢慢地了解她。

  雨停在某次重大呼吸之后。渔民们没有注意到我们,又乘着渐黑的天色出船了,听说是干湖鱼生意的比干海鱼生意的难,所以这些渔民的生活都格外艰苦。这片湖的那块缺口是唯一的入海口,那道缺口如大门一般设在东面,日出时候照得湖面极其壮观。

  我与画扇分开之后,各自回家,我屡次回头发现她的乐趣都还是在路边的野花那里。那时画扇的方向正好是西边。太阳逼动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因为没有云的灼烧,白白的天幕如玻璃一般红得发痛,仿佛下一秒就会裂开。这个在不多久前我才爱上的女生正一步步走进缝隙里。

  画扇会时常关注我吗?毕竟我与她一齐在湖下的山林里散步过好几次,画扇对我也总是对别人稍有点不一样,我从她一碰面的笑靥上感到的,不知该是一种敬意,还是热烈。她总不至于对我热烈的,至少没听说过她为谁曾热烈过。酒馆的老板都说了,她是一朵从头到尾都圣洁的花嘛。所以不管我和她待一起多久,她的心都无法与我靠近一点的吧。

  这样想之后,我反而轻松很多,虽然是一种阻塞的轻松,那一股清凉感从头部输入要花很久才能蔓延全身。尽管是这样,在暮光中看见她的侧脸,还是如同仰望着一座花园,美好安息在注目她的瞬间。这种明知的不可能,直截了当的错过,配上她面容的一眼,真有让人失去了一切的感觉。

  我抄小路回家,一路上都是湿泥,到了门口,婆婆热心地忙前忙后,连那几个实习的女学生也上来快活地问话。

  “下雨天也要去见画扇姑娘吗?”

  我被问得很窘迫,其中一位女生便又很大声地假装为我开脱。

  “只是见画扇姑娘的时候,凑巧下雨了吧。”其实根本就是我凑巧遇见了画扇,也凑巧遇见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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