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居然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为庆庆补裤子。虽然爱好手工，但毛线，布艺类的编织组合一直是我不擅长的，在这些方面甚至是很笨拙。所以仅仅一个小小的破洞，花了我一个小时，其间还多次被针扎到手。但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奶奶生前每天必做的事就是拿出她的毛线布条篮子，戴上老花镜，坐在门口开始缝缝补补。门口光线虽好，但毕竟是年纪大了，每次她都要拉上我，为她穿一下针。而这时候爷爷在干嘛呢？爷爷一般在门口看报纸。他们两个人，同在一个空间里，自己忙着自己的事，互不打扰。
时常，他们会聊聊过去，聊聊哪位故人又去世了。这时候，爷爷81岁，奶奶80岁。彼时，我还只是一个刚谈了恋爱的小姑娘。和另一半的恋爱把我拉到一个离家庭适当的距离，容易看到家人的美。奶奶还对我讲起年轻时，她一个人搭着火车去北京找部队当兵的爷爷的英勇事迹。她说起那些往事的时候，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岁，脸上浮现少女般的笑容，仿佛自己还是当年的那个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小姑娘。
有娃后，精神上的痛苦常常让我追溯到自己的原生家庭。爷爷每天对奶奶大呼小叫，奶奶则是尽己所能地啰嗦，爸爸和妈妈没话讲，而亲戚之间，只有比较没有真心的帮助。多希望我从小也生活在一个融洽的家庭里面，我掉入黑色的漩涡，一切家人之间平淡而美好的点滴完完全全被忽略了。他们的好，被记忆怪兽变个魔法藏了起来。
回家的次数几乎平均每年一次，每次从家里送要出远门的我到马路边时，奶奶总会默默流泪。她的腰越来越弯，上半身与下半身几乎呈90度，直不起来了。她总说我是“客”，但“客”要经常回来看看啊！
奶奶去世前的五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她每天在家里骂骂咧咧，邻居头疼，我妈更是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因为奶奶每天都捏造事实，说我妈偷了她的衣服，偷了她的衣架，偷了她的鞋子......爷爷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么多年对爷爷的不满，奶奶统统都借机发泄出来了。唯独，奶奶没有骂爸爸，没有骂我。可能她觉得自己的孩子和孙女，才是真正的骨血亲人，不会害她，对她没有半点企图心吧。那时候，我听着妈妈的抱怨，劝解她，却也为妈妈抱不平。我听着爷爷的控诉，接受着爷爷对她的辱骂，却从未想过什么建设性的想法去帮助奶奶，甚至有一天还帮着妈妈和她吵了一架。
去年一月的一天，我接到妈妈电话，说奶奶住院，已经不能说话了，快不行了。我的喉咙一下子哽咽了，眼前一片模糊。我问妈妈，奶奶是什么时候住院的？妈妈说是前天。“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微信开视频开语音你都不接啊”接完电话，去告诉队友时，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后来直接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我们马上买了第二天的票，一大早坐了动车转了汽车回了家。在车上我得知奶奶已被接回家，随时都有走的可能。汽车上，请求司机快点，并第一个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因为”我奶奶快不行了，我....要见她....最后一面...”
到了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口，妈妈堂姐还有舅舅早就等在那里。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一个人以最快速度走在了最前面。一进屋，爷爷唤着我，“超超回来了”，我啊，直奔奶奶的房间，看见爸爸抱着奶奶。我上前握住了奶奶的手，叫着她，“小嗲，小嗲....”堂姐跟奶奶说，“小嗲，超超回来看你了”奶奶没有说话，眼睛耷拉着，但她的手还是热热的，很有力量，紧紧地握住我不放。她的鼻子离插着氧气管，氧气罐上的气泡咕噜咕噜着。爸爸对我说，“超儿，别哭，小嗲就是一直在等你回来。”可泪水像刹不住的车，无声流淌。
好像是奶奶真的在等我，我回来后，她并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给我机会，又呆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里，爸爸和爷爷很细心地照顾她。我们给奶奶买了轮椅，买了新的微波炉，好方便为她热稀饭。
回家几天后，家人又把奶奶转到了中医院住了几天。在医院的时候，爷爷24小时陪伴着，没有离开奶奶半步。那天喂奶奶喝完牛奶，爷爷握着奶奶的手，这时候的我，才真正意识道，什么叫“家有两老，如有两宝”！
再次出院后，爸爸比之前更耐心地照顾奶奶。大伯一下班就会来看奶奶。奶奶彻彻底底地像个小孩了，不能走，不能说话，时刻挣扎着要起来却站不起来，只能喝牛奶，喝最稀的稀饭。她的身体迅速地干瘪下去，只剩一身的皮包骨了。嘴巴边缘永远有白色的分泌物，散发出一种臭味。爸爸拥有比照顾小孩更好的耐心，做什么事情都会跟她不断地说话。“妈妈，来喝牛奶了啊，要乖啊！”“吃点东西进去才能活得更久啊！”爷爷没有爸爸那么好的耐心，但还是每天坚持给奶奶喂牛奶，打热水给奶奶擦脸擦手，握着她的手，安静的坐着，或是给她按按摩。
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了。20号晚上八点，身旁的的庆庆睡着了，妈妈告诉我，“小嗲说不定熬不过今天晚上了。”我的心一惊，随即下楼看了看奶奶，给她录了几个视频，她很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很大的动静。大伯马上赶过来了，呆了一个小时后，奶奶的情况好像“稳定”了下来，我上楼睡觉，大伯也回家了。
21号早上四点多，妈妈上楼来了，告诉我“小嗲走了。”我披好外衣，给庆庆掖好被子，轻轻地下了楼。进了奶奶的房间，只见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的被子被拿开，嘴巴已经合上，眼睛也完全闭上了。我走过去捏了捏她地双脚，还有一点点温热。我又凑近到奶奶的头那里，认真听着还有没有呼吸声。没有了啊。奶奶非常非常非常的平静。爸爸说，奶奶刚走不久啊。爸爸拿出了火盆，和黄色的用来烧的纸。妈妈拿出了垫子放在火盆前。我们跪下来，给奶奶磕头。原来头一天晚上的“稳定”，是奶奶回光返照了啊。
接下来，便是一阵的忙碌。爸爸妈妈忙着奶奶的丧事，而爷爷承担了整个葬礼的费用。
把奶奶送走后，生活渐渐恢复正常，他们都憔悴了很多。每天吃饭时爸爸都会为奶奶摆好一双碗筷，并对着空空的椅子轻声唤道，“妈，吃饭了啊。”每天，爸爸都会恭恭敬敬地在奶奶的灵台前上香，说上几句话，要她保佑我们子孙后代。爷爷写了一幅对子，说要打印后贴在奶奶的遗像前。
过几天后，我又回上海了。每次和妈妈视频时总会问问爷爷的情况。妈妈每次都说，爷爷很好，每天早上走路出去买菜，在体育器材上锻炼一下身体，然后回来看新闻。每天过着规律的生活，也没有觉得特别寂寞。可有时候我会很想他，很想那个虽然有点破烂，但是有爷爷看报，奶奶整天干针线活，爸爸出去做水电工，妈妈开麻将馆的家。那是我生活了18年的地方，那座房子里，有我整整十八年的欢笑，泪水，愤怒，倔强，梦想，恐惧，有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有那个小时候极其害羞的小姑娘，有那个被奶奶从危机中解救出来的小姑娘，有那个每天中午回家吃到爷爷烧的好吃饭菜的小姑娘，有那个曾经让爷爷奶奶骄傲的小姑娘，有那个一心想着去远方再也不要回家的小姑娘……
一周都不知道写什么，却因为昨天补裤子这件小事，让我决定写下我的爷爷奶奶，今天早上在翻照片时，又任泪水模糊了双眼，擦干，又涌出……
做了妈妈的我，站在了家族历史的节点。我从我的爷爷奶奶而来，他们的一部分永远活在我的身上……而过去那些偏激，可以像发怒的猛兽身上竖起来的毛发一样，被轻轻柔柔地捋顺了啊。
我有一个天天唠叨的奶奶，也有一个常对我讲“女人要独立”的奶奶；
我有一个讲话像吵架的爷爷，也有一个在医院会握着奶奶手的爷爷；
我有一个老是怀疑别人偷她东西的奶奶，也有一个很爱惜自己物品的奶奶，一件衣服甚至一条毛巾都是补了又补；
我有一个对钱斤斤计较的爷爷，也有一个省钱只为了子孙的爷爷；
我有一个去了天国的奶奶，也有一个好好走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爷爷。
爷爷奶奶，感谢你们生了我的爸爸，继而让我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将带着你们生命中那些完美的和不完美的部分，好好的生活下去，把你们的优秀和小瑕疵，借由我的孩子，好好地传递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