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扑嘶扑嘶”鸣叫着,车后扬起的浓稠乌黑的尾气无声无息地和黄色的灰尘融为一体,车身恰到好处地摇晃着,像是婴儿时被妈妈搂在怀中晃动着催眠。车前方悬挂着的红色数字时钟指示着“13:45”分,旁边头发剪得短短的中年妇女在一边吃面一边和司机大声说笑,鼻前一阵又一阵面的香气凝成了一股白色的雾气,模糊了我的眼镜。
我放松下身体,软软地靠在车座后背上,睡意像潮水般席卷而来,我几乎要立马溺毙其中。我不知道这是辆什么车,也不知道它会经过些什么路。我只知道,再过8分钟,这趟旅程就要结束了。
我和成彦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失恋互助分享会上认识的。根据网上的宣传,这是一个很隐私的活动,主要目的是帮助那些长时间无法走出失恋阴影的都市人通过互相的交流沟通,来克服自己内心的阴影。我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地报了名。到了现场,主持人让大家围坐在一起,按顺序来分享自己的恋爱故事。刚开始的气氛很冷淡,大家都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聊自己最伤心的事,好几轮过去以后,场上已经沉浸在一片悲痛的海洋里。经常说话的人讲到动情的地方声泪俱下,引起一干有共鸣的人随之呜咽,在一片开追悼会一般的人群中,我和成彦这两个唯二没有哭的人显得尤其引人注目。我之所以没有哭是因为我并没有失恋,我只是习惯于在压力大的时候来听别人的悲惨经历为自己解压,而成彦为什么没有哭我却并不清楚。他那时候脸还有点婴儿肥,留了一个齐眉的刘海,整个人看着有点女里女气的。我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中间休息吃水果的时候,他端着一盘西瓜向我走过来。
“你没有失恋吧?”他神神秘秘地凑到我面前说。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又迅速往周边扫了扫看有没有人在听我们的谈话。周边大多数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时不时就能听见抽噎和擤鼻涕的声音。在这样的场合暴露自己身份显然是极不明智的,人们正是因为觉得别人和自己同病相怜才能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疤,当一个本来没有伤疤的人出现的时候,周围的人毫无疑问会觉得自己被看了笑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若无其事地问他,“你不也没哭吗?”
“感觉。”他高深莫测地说,“你也是来吃龙虾的吗?”他压低声音问我。
“啊?哦,嗯对。”我一边镇定地回答他,一边在心里快速搜寻着网站上和龙虾有关的信息。
他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着我:“你准备了什么故事?”
我含糊其辞地回答:“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故事。。包含了很多方面。。。”
成彦以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但他马上又“嘿嘿”笑了起来:“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反正我赢定了。这位小姐不好意思,恐怕你得空手回去了。”他又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地回了位置。
我马上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在接下来的分享环节,主持人介绍说只要能讲出一个自己如何坚强走出失恋阴影的故事,并获得在场人最多的投票,就能赢走价值998的无敌海鲜龙虾一份。我看向成彦,他很沉着地坐在座位上,等三四个人说完以后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以一种悲伤中带着一丝绝望的表情讲述了一个无知少男是如何遇见了一个以玩弄男人为乐的坏女人并被骗取真心的催人泪下的故事,然后他语气一变,以一种释然而坚定的语气讲述了自己如何走出失恋阴影如何开展自己的新生活的励志故事。在场的人无不被成彦的讲述所感染,纷纷流下了动情的热泪。我深深地凝视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人在几分钟以前还端着盘西瓜嬉皮笑脸地问我是不是来吃龙虾的。分享会结束以后,成彦搂着一大只龙虾腼腆地向我告别:
“刚才真是谢谢你了。”他挠了挠头说。
“啊?”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刚刚在我讲故事的时候,你一直在用眼神支持我,我真的很感动。”成彦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我“呵呵呵”干笑了三声,一时无法接话。
“这样吧,我们互相留个电话,以后要是还有什么分享会的话说不定还能一起参加。”他立马拿出了手机热情地看着我。
“哦。。好。好吧。。”我勉强答应了下来。留完电话以后,成彦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路口转角,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撇了撇嘴:“真是个智障。”
“妈的,又这么晚了。”手机屏幕上的刺眼的光指示着“23:03”分,我摁灭它,忿忿不平地将手机揣回包里。
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一心想着选好玩轻松的专业的我看见广告设计这几个字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填了它。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老师教的大多是理论空泛的东西,考试考的也多是要你死记硬背的没有什么意义的概念和原理,在实际的操作中根本派不上用场。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各大公司的招聘要求上都清清楚楚写着“要求工作经历至少一年”“要求熟练操作ps\cdr等软件”云云,抱着一个可笑的成绩和几个没有什么意义的小奖项的我几乎是四处碰壁。我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在高中的时候没有选择去当个特长生,这样我起码还算有一技之长,不用现在为了这样一个无谓的毕业论文而浪费时间四处跑什么市场调研。
我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走向前不久才租住的小公寓。公寓在郊外,离学校不远,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左拐五六百米就到了。一盏一盏昏黄的街灯在路面上投下微弱的光,白天车水马龙的大街现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得似乎整条路都能听到。我心里有点发毛,不断催促自己走得再快点。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瞟到路边靠墙的阴暗处有一男一女两个模糊的身影,女的长头发,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男的穿了件黄色的上衣,靠在女的身上,将女的大半都挡在自己的身影下,两个人脸贴脸,很亲密的样子。我向上看了一眼红绿灯旁的监视器,它颓然地挂在那里,一副黯淡无光的样子。知道这几天监视器坏了就立马来搞事情,这些小情侣动作够快的啊。我撇了撇嘴想,又加快了脚步离开。在拐过红绿灯的时候,指示牌转换成了醒目的红色,我眼角余光里突然有个小小的白色亮点闪过,我条件反射性向亮点的方向看去,是那个男的手里的东西发出来的。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尝试将它藏在女的身后。女的被他推搡了几下,脑袋无力地歪到一边。她身子向外倾斜,露出了胸口上一个深深的伤口,而伤口上,汩汩的鲜血还在争先恐后地向外喷涌。
我的血液瞬间降到了冰点。我张开嘴巴,想要发出声音,可是除了挤压出一丝受惊的空气,我像个哑巴一样矗立在那里,声带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卡住一般沉重而难受。我像雕塑一般凝固在现场。男的转过头来,他留着板寸头,胡子拉渣,眼睛下吊,他紧紧地盯着我,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球里释放着蛇一般冰冷的光芒。这时我看清楚了,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四五寸的水果刀,而刀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血。
这个人要杀我。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清晰的讯号。他将那个女的推到墙上,大踏步向我的方向走出来,女的颓然倒向一边。我的身体内警铃大作,两条腿比我的脑子反应更快,瞬间像有了自己意识一般快速运动了起来。
快一点,快一点,求求你,再快一点。内心有个声音在大声呼喊着。高跟鞋疯狂地敲击路面,像是一阵催命的铃声。我不管不顾地拐进一个又一个大楼间狭小的通道,这些白日里看起来亲切的地方在此刻都像是笼罩在一团黑色的死亡迷雾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绕了多少次路,后面人的声音才似乎离我遥远了一些。我浑身颤抖地躲在一个大箱子旁边,手哆嗦得完全握不住手机,我眼前的东西都晃的厉害,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胡乱找了个按键按了下去。
“喂,谁啊?”电话那端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求。。求求你。。”我颤抖着嘴唇,呜咽着说,“救。。救救我。。”
“你哪位啊?你别着急,慢慢说。”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有。。有人。。要。。要。。杀我。。。”我哽咽着,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来。
那个男人又说了些什么,我听不太清楚。我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意识似乎在离我远去,我拼尽力气向上看了一眼,大楼蓝色牌上数字像是在朝我做诡异的笑脸:“我。。在xx号大楼。。”
黑暗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包围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