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婆婆来给我打了皮下注射针，而后说：“要不，我给你烧好中饭再走。”“不用了，妈，你先回去吧，我自己烧。”我随即回道。婆婆愣了一会，说：“也好，那我周六再来。”婆婆要走，我开门。婆婆俯身系鞋带，我在门里，猛然撞见了她头上大片的白发，如同冬天荒芜的园地。凄凉，落寞。
在门口和婆婆告别，我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主卧室的卫生间，卫生间有个朝西的小窗，在此俯瞰，正好对着小区的大门。我的视力尚好，可以清晰地看见婆婆从那条通道慢慢地走向小区门口，跨过马路，再走向对面的公交站。
每当婆婆回去或我娘回去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常不由自主地跑到这扇窗口张望。或许是难言的恩情，或许是些许的依恋，或许是心底一直无法道明的愧疚，或许是人生说不出的况味……我在十楼的窗口目送她像一个小点，慢慢地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自从住院回来，两位母亲轮流来照顾我。尤其是婆婆，围绕我身边，常道：“中午吃什么可以吗？”、“你不要动，让我来做”、“今天我在菜场买了什么……”那段时间，我好像刚出生不久没吹过大风的孩子，被她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可是她们年事已高，都七十开外了。婆婆脊椎开过刀，常常犯脊椎痛的毛病；母亲的膝盖骨关节炎严重，有时走路也不顺畅。她们自身的病痛隐忍在心底，从不肯轻易向后辈吐露半句。今生今世，我落入尘缘，落入两位母亲耕种的园地，为母亲的女儿五十三年，为婆婆的媳妇二十七年，我从没服侍过她们半天。反而让她们时不时来看望我、照顾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一个普通女子，虽没高深的见地，但传统的孝道从小耳濡目染。年轻时，以为在父母面前乖巧些，认真学习认真做事，不给他们添麻烦，就是孝；成家后，以为给他们买买吃的穿的，偶尔去看望一下他们，就是孝。现在，趟过一段人生的泥淖，方才知晓，我原本对孝义的理解是多么肤浅多么粗陋，惭愧啊。
古语云：千万经典，孝义为先。孝道是儒家立身的根本。尤其是孔孟，把孝义阐析得鞭辟入里，把不孝罗列得有条不紊。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可是，亚圣啊，你还漏了一条——“为子女者，勿用心管理己身，染病于父母之前，令父母伤忧，六不孝也。”这一条，健康时我尚未明了，待领悟时，方已晚矣。
多少个深夜，我像一条鱼，把自己沉没在黑黝黝的深海，不敢浮露水面，无颜直面她们苍老的面容。她们的每一道皱纹、每一根白发，像尖尖的麦芒刺痛着我内心的无知。术后第二天，我还在观察室，娘一大早就来电，我说：“娘，我没事，你放心。”话音刚落，大病房里心直口快的大妈马上囔道：“你等于白说，哪个做娘的会不担心的……”我哑然，躺在病床上，不禁潸然泪下。
一直以来，兄妹三个，就算我是最完整最幸福最不令她操心的。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一把钢刀给母亲的心狠狠地挖了一角。后来外甥女来医院看望时告诉我，外婆至今还生气，电话她也不搭理，说你们平时怎么一点都不告诉她。我的母亲啊，对不起，我不告诉就是怕你们担忧。我没把自己管理好，我没把情绪管理好，而让身体出了差错，让你们为我担惊受怕。对不起啊，我的亲人。
我来前，隔床住着一位少我三岁的石塘妹子，也是同病患者。我来后，她喋喋不休地“现身说法”：“大姐，我的病是气出来的，家里闹矛盾，天天把我气的，开始感觉胸口有一块硬硬的，后来胸口这块不知啥时消失了，再后来洗澡发现硬块溜到乳房上了……”
为何得病，谁能知晓。对于此病，到目前为止科学还未找到确切的病因。但妹子的话让我茫然若失。林医生来查房时也再三交代，一定要保持平和情绪和乐观心态。情绪激动和抑郁，会刺激下丘脑生成过多的激素，不利于病情的康复。看着窗外一角不完整的灰蒙蒙的天空，看着输液管里一滴滴往下滴落的盐水，不禁黯然神伤。我也有过一段崎岖的岁月啊。
那一年，雨天太多了，我没带伞，怎禁得起这般淋湿。
我原本奔赴着去做一场好事的，回来的路上就下了雨。纷纷扬扬的雨，莫名其妙地砸落，我全湿透了。在雨中，只有我一人。一生的雨都落在那个季节，落在那一年。一粒粒安眠药陪我度过了漫天的雨夜。我昂着良心的头颅，走过所有的街道和河流，一个人！亲人啊。
对不起，我的亲人，你们教会我正直和隐忍，这本该是处世为人践行之大道，我愚笨，让身体出了差错。我没及时把郁积的雨水疏泻到大海去，让生命的河床崩塌，对不起，我的亲人啊，我无颜面对你们的养育之恩、关爱之情。读了一辈子的书，还不如老农一句“夜黑，睡一觉，天就亮了”，简简单单，哲理无限。
我以为没做亏心事就能长命百岁的。可是，生活上天经地义的逻辑有时也会被无常颠覆。那次晚餐，夫君给我夹菜时说：“我的目标是让你能活到你妈妈现在的年纪，让自己活到共和国成立一百周年，那样我们也算白头偕老了。”听罢，我低头，我怕眼泪又流出来。爱人啊，我何能何德，承蒙你半生无微不至的陪伴和照顾，承蒙你把我捧在手心里，像女儿般地呵护。好几次，看见你腰肌劳损，僵硬着腰，倾斜着身子在厨房里烧菜，一阵酸凉的风从我心底滑过。是我，把你苦得没了时间的缝隙。余生，我想好好的还给你。
近来常常悲凉，不由慨叹命运。茨威格在一本传记中写道：“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和中国古语“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皆有来因”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东西方对这宿命论的解读大同小异，命运馈赠于每个人的东西，譬如容貌、财富、荣誉、爱情等都有定数的。
回顾此生历程，几乎一路绿灯。在娘家，我是兄弟姐妹中最受父母宠爱的；在婆家，没有女儿的公婆又视我为亲闺女。婚姻家庭未曾忧虑，养儿育女未曾操心，工作事业也多遇贵人。尘世间的风花雪月、旖旎爱情、挚爱亲情我都完美拥有、恣意享受，连我自己都找不出命运的多少瑕疵。一个尘世小女子，生命的宽度这等丰润，此生足矣。莫非命运女神忽然发觉给予我甚多，不行，得拿点回去，所以决然想缩短我生命的长度。因而，对于命运，无怨无悔；对于生死，我出奇的坦然。倒是亲人们的惊恐，让我头一回深深意识到，在这万丈红尘里，我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是我自己的，我的眼、手和脚像树的根系，连系着每一个亲人的血液，这——才是我常常潸然泪下的原因。
出院翌日，娘来看我，拿出一万二非给我不可。我越推辞她越生气。一万二，对于我们挣工资的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一生劳苦的娘来说，这是心血钱，来之不易啊。一生省吃俭用，穿的是地摊三四十元的衣服，为了女儿，却凛然得像出手宽绰的富翁，母亲啊！
婆婆也是，怕我胃口不好，每天跑上跑下，更换着菜肴给我补给营养，一个手指头的事儿都不让我干。这期间，上海舅公去世，婆婆必去奔丧，起身前婆婆含泪亏欠地对我说：“对不起，这个星期不能照顾你了……”婆婆啊，这么多年来，是您和公公含辛茹苦把孙子抚养长大，包揽了孙子换洗衣服、学校接送、作业辅导等全部家务事，给我提供了宽松舒缓的空间，任由我无牵无挂去工作。婆婆啊，你们的慈悲大爱，让我愧疚得无地自容，对不起的人是我啊，我不懂得经营自己，让身体出了漏洞，让你们提心吊胆。于心何忍！
我以为，怀抱良知，心底就会滋生出无穷的精神力量，一个人能扛过季节的风霜雨雪；我以为，真正的精神贵族是饱受生活的冤屈，仍坚守本心、隐忍不发；我以为，只要无愧头顶灿烂的星空，无愧脚下坚实的大地，纵然生活把我推进深渊，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云未开，我就病了。对不起，我的亲人，我高估了自己精神的强度，我不是坚实的堤坝，不是坚硬的铜墙，我只是你们庇护下的刀枪能入的血肉之躯。
《佛说罗云忍辱经》中说：“忍之为福，身安亲宁”、“怀忍行慈，世世无怨，中心恬然”，意思是忍辱会带来福报，即使心怀着忍辱还要行慈！我不懂佛法，但感染颇久。在那些风雨晦瞑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默念着它们走过坑坑洼洼。正因如此，在雷霆交加、路途泥泞、信任坍陷、人格污损之际，我不着一言。我的亲人啊，对不起，我不自量力，我只是凡尘间一芥卑微的小草，哪来的境界和力量修忍辱。我化不掉它，只得把全部真相塞进瓶子里，用密封盖紧紧捂住。终究，它没从我的口里释放，而从我的身体里膨胀而爆发。亲人啊，我可以被剐流泪，但我无法承受因我而给你们带来的焦灼和痛苦。婆婆听到我的病傻了眼，母亲好几天不说话。已至耄耋之年有点痴呆的父亲却说：“我的小囡是不会生病的。”母亲转告我，这让我万箭穿心，愧不敢当啊。
父亲从小教导：“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娘向来的口头禅：“佛说，造口业也是罪过！”这两句凡夫俗语，似两条静谧的河流，在我心底里流淌多年。一年又一年，我沿着它们生长蔓延，待人接物。本想，沿着它们行走可以抵达人生的康庄大道。可是，亲人啊，我没抵达。不知哪里偏差，我被时光遗留在河流的一端。但无论明日头顶是怎样的天空，你们给予女儿一生的教诲，凝固在我的骨子里，根深蒂固，永不更改，亲人啊！
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以前我凡才浅识，对这古训不以为然，私下嘲笑它的固陋、迂腐和狭隘。蓬蓬勃勃的现代人谁信守这一套。如今，生活用沉重的事实撬开我愚钝的脑袋，我才领悟到能说出此等高度者，必是古之智者、仁者和圣者。珍惜肉身的每样东西，那都是父母赐予的，不得轻易毁伤。这是哲人一生的心得体会，是肺腑之言，是金玉良言，是留给后人的精神良药。固陋的却是我自己，当姐姐生病时我固执地认为整个家族上上下下唯她一人，这是特例，从没引起半点防范意识；迂腐的也是我自己，当积雨云堵塞心头时，不懂得去医院抓几副中药来调节情绪；狭隘的也是我自己，当三八节检查有结节时，自以为是地拖延了时间。本来或许可以避免的小黑点，却酿成窟窿，惊吓了亲人。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痛悔：“儿子的痛，在母亲那里总是加倍的”。我的两位已逾古稀之年的母亲，至今未吐一字。可谁来安抚她们痛彻心扉的长夜！
余生不长，光阴屈指可数。我的亲人们已头发斑白，徐徐老去，我和他们相守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想站在人生的每一个路口，手挽着手搀扶他们走完余生。
余生还长，我得好好规划，像以前管理班级一样，用心管理自己的身体，把它当作一项事业来经营。那样，我才能有力地活在人间，和世上的每一位亲人相亲相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