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一如既往绽放在江南的三月里,漫天的杏花雨还是淌不成我脸颊上的两行泪。只是在若有若无的濡湿里,时空似乎开始远远近近地轮换。那我在南国偶尔间栽种的红豆开花的瞬间即可结子,只是不知远方人有没有去采撷,在红豆汤的氤氲里,悄悄将心绪远寄?
我曾想,在每个红豆花开或者红豆结子的时节,我在树下细细地熬着红豆汤,这种场景是否就是圆满,能将相思和相守结合。只是圆满总在想象里,实现了的往往都只是缺憾。所以我们就在虚构里让记忆丰满,直到趋近于完美。
完美的起点从那场聚餐开始,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中,我和他一人一汤匙解决了那碗无人问津的红豆汤。我知道她们最大的惊讶在于像他这样一个阳光男孩竟会喜欢女生们都开始逃避的甜食。他半开玩笑:吃了甜食打心底甜蜜。
因了甜食这一共同爱好,我和他开始熟悉。我们其实是同专业的同学,只是平日里大家都习惯遵循在各自的轨道里,相见也难相识。那天后,我和他的座位似乎开始有意无意靠近。我问他,喜欢吃甜食的男生是否很特别。他说喜欢吃甜食的人幸福,懂得品味甜。
有一天他试探性地约我喝红豆汤。
我总记起那个褪却白日令人无可逃逸的炎热之后的夏夜清凉淡淡风,冰镇过的红豆汤在白瓷碗里鲜艳绽放的绯红,清甜里泛起隐隐温情。他说甜品中最喜欢红豆汤,因为红豆本身的颜色就甘甜。我说可惜诗人笔下生南国的红豆相思子有毒。他说,此红豆虽非彼红豆,但相形之下,此红豆红得深沉又厚重,承载着比相思更厚重的内涵,即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长相守。
时常,没有刻意安排,总能巧合地和他一起转悠在这座城市的热闹大街或冷僻小巷。偶尔间走进古巷旁的一家糖水店,陈旧的店面朴实得如同外面墙上的点点苍苔,店主老太太为我们端上两份红豆汤,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本地方言聊着,微笑溢满眯缝的眼睛。我虽然听不懂,可心底莫名的感动如同红豆汤暗藏的深红慢慢点染开。我问他聊的是什么内容,他只是瞅着我笑,两颗不齐整的虎牙也随之露出。那一刻,他的眼睛似乎特别清亮。我想从此我对红豆汤会多一份莫名的依恋。可红豆汤最后会致于我们什么样的味道,我不知道,也不想思索。
那晚,他打电话给我说,感冒了很难受。我没听完接下去的内容,挂掉电话,直接跑往他的住处。那时他为了考博,搬出宿舍住。当我推开房门,看到他惊诧得近乎犯傻的神情,我才回过神来,我太冒失了。他说感冒了,嘴里发苦,心里也愈发空空落落的难受。我要陪他去医院,可他却撒娇着不肯去,说只要喝红豆汤就会好。我说我会熬。他惊喜,正备有红豆和一只透明盖子的小电锅。或许一切都是他的“预谋”。
我们透过盖子看沉在锅底的红豆随着水的翻滚而开始滚动,沙沙的声音自锅底泛起,水汽弥漫里,我看着他一勺一勺舀着红豆汤时的陶醉,心底竟泛起一股清甜,可眼睛却更迷蒙了。他说,如果能经常喝这样的红豆汤,一直感冒也值了。
接下来,我们不再热衷于大街小巷的糖水店。他说更喜欢这只锅熬的红豆汤。有时我在红豆中放百合干,经过红豆浸染的百合,开始有了层淡淡的粉红,他说这叫“小白长红越女腮”;我在红豆里放红枣,他说“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我加了绿豆,他道“应是绿肥红瘦”。他说这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的诗意。其实我也喜欢在锅里红豆的沉沉浮浮中,绽放一万种想象。
出神久了,伸手揭锅盖时,不防被水汽烫得生疼。他赶忙握起我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呵气。在他温润的气息里,手上的疼消失了,我真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可我还是轻轻将手挣脱回来。他的眼睛里多了抹欲言又止的感伤。
我生日那天,他送我一瓶相思子。相思子鲜丽得像珍珠,可我总觉得像眼泪,因为表面有一点黑色,所以整颗红豆仿佛是从眼珠子里渗透出来的血泪,又包围了整颗眼珠。我突然问他,如果我把这瓶相思子跟那些红豆一起煮了会怎么样。他说,那我们就一起中毒。我说那我们或许可以停留在我故乡紫薇花开得最艳的季节。他问我难道真的不能将三角梅当紫薇花。我之前告诉他,远远望去,南国的三角梅像极了故乡的紫薇花。可相像终究无法替代。
年少时,我们总以为相爱了,可以不顾一切,只要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还是戈壁荒滩都是天堂。可长大后的我们,在爱情里都成了懦弱的凡夫,根本割舍不了习以为常的固有一切,就如我舍不下江南三月杨柳风,五月紫薇红;守着这里三角梅日日月月的相似,守着一年只有两个季节的更替;他也没勇气抛下故土,随我去面临陌生的一切。
毕业了,最后一次为他熬汤。他问以后还能不能再喝这样的红豆汤,我说会有一个人天天为他熬。那一刻,我们都在逃避彼此的眼睛,怕一不小心动摇了,或许我留下,或许他跟着我,去演绎地老天荒。好多次我们都想问,这么久来,我们算不算相爱,甚至也想用相思子熬汤,体验中相思蛊毒的凄美浪漫……
也许并不是我们舍不下习惯的一切,而是我们不相信爱情,害怕有一天突然不爱了,面对一无所有时的虚无,所以我们都固守着庸常。就如我们食用的红豆其实是赤小豆,一种最普通的豆类,与相思和爱情都无关。真正的相思红豆有毒,能致死……
我告诉了他一个错误的归期。随着车开动,熟悉的风景开始离我越来越远,而另一面熟悉的景色却开始越来越靠近我。而在我错误的归期里,他是否在人群中寻觅,带着些许的眷恋和失望,可最后又全部淡忘,只是有一天,突然发现曾经坐在车厢里的我悄悄沿路撒下的相思子长成一排相思树,在每个江南桃花开的季节里也是白花如珠,暗香浮动;恍惚间却已是红子缀枝,空气里似乎有了曾经红豆汤的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