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是家里的长女,也是独生女,她的奶奶向来都不怎么喜欢她,说她这个名字不吉利,静静13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静静、静静,你看,家里清净了吧!”奶奶总是满脸怨怼的这样讲。
静静生的瘦弱娇小,皮肤黝黑,有着这个家族的人特有的固执与坚韧,她的眼睛黑的发亮,眼神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
静静的童年生活曾是美好的: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十八岁参军,在部队里勤奋好学又朴实厚道,练就了一套精湛的电焊手艺,后成为一名职业兵,每个月薪水虽不多,都寄回家里,着实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里过的富足些。母亲也是打理家事的一把好手,家附近就是村里的小学,母亲在学校门口有个卖零食的小摊,既能挣点零钱贴补家用,又不耽误照看孩子。寒暑假时静静就盼着有机会和母亲去部队探亲,那是静静最开心的时光。父亲十分疼爱女儿,他叫静静做“希望”,他看女儿的眼神,仿佛可以融化一座雪山。每次见面都会给静静买很多书和文具,叫她要多读书,长见识,做一个善良美好的女孩子。还会把平日对她们母女的思念写成信亲手交给女儿。父亲的钢笔字非常漂亮,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力量。那种力量,让静静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坚强。
父亲本可以凭着精湛技艺留在部队继续工作,并申请把妻女也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奈何母亲一直不肯答应,在外漂泊终究心里是不踏实的。她执意劝丈夫回家,将那块闲置已久的、被小叔子虎视眈眈的宅基地盖上房子,总归家里也是有田有地的,一家人就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才算妥当。
1984年春天,父亲终于回家了。最先开始操办盖房子的事情,打地基、拉砖、买砂石料,一车一车,好不热闹。晚饭还要请泥瓦匠师傅们一起喝酒,静静很开心,觉得家里像在办喜事一样,上蹿下跳,像个小猴子。酒过三巡,父亲出来到院子里的水缸里舀水,一头栽倒,头不偏不正撞在水缸沿儿上,倒地不省人事。静静嚎啕大哭的去叫妈妈,满屋子人都出来,把父亲送到最近的小诊所。
大夫只简单看了一下,说可能是轻微脑震荡,又喝了酒,昏睡也是正常的,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大家把父亲背回家,酒席也散了。母亲还与各位师傅定好明天开工的各项事情,仿佛真的没发生什么。
然而第二天早上,父亲没有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给静静去买豆浆,母亲看到父亲的耳朵里流出的血,是深褐色。
医院最终的诊断是颅底骨折,颅内淤血压迫神经,昏迷造成大脑长时间缺氧。手术虽然成功,但大脑不可逆的损伤把父亲那样一个精明能干又体贴温暖的人,变成一个智商和静静差不多的孩子。那一年,静静才正要上小学。
从此,静静美好的童年生活戛然而止。
父亲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回家之后一切都和原来不同了。母亲脸上总是一副愁容,贩卖零食的摊位收掉了,在附近做成衣加工的小作坊领了裁剪好的布料回家里,做起缝纫工作。这样既方便照顾父亲,又可以在晚上多做一些时间,多挣点钱。静静每天放学回家,会先把房间都打扫一遍,然后帮母亲做饭,有时候饭菜好了父亲不在家,静静会去奶奶家把父亲带回来——父亲只认得奶奶家和自己家。
父亲日渐消瘦和迟钝,但依然爱自己的家人。他会在大街上捡来各种各样人们丢弃的瓶瓶罐罐、方便面包装袋、断了一根带子的塑料凉鞋、烂掉一块的橘子、只剩一半的磁带盒……父亲心心念念,把捡来的东西给奶奶送去,奶奶有时拿出一个箱子让他把东西放进去,有时,又气又心疼的把父亲数落一顿,然后眼泪漱漱的掉下来。父亲这种时候就会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委屈的走掉,然而他不忘把东西带回家给静静,说“希望,你看,这些人都太浪费了,好好的东西都扔掉,快收起来,明天爸爸给你修一下,保证跟新的一样用!”静静从未觉得父亲幼稚或者招人烦,她把这些东西擦的干干净净,和从前父亲给她买的书、写的信都规规矩矩放在一起,满满当当,一整箱。
静静是十分懂事的孩子,她了解父亲一直对自己满怀希望,她发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每个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各种奖状,挂了满满一面墙。父亲有时会一遍一遍的问静静,这些都是什么奖,是怎样得的,静静不厌其烦的说给父亲听:“这个是期末考试年级第一名,这个是全县三好学生,这个是作文竞赛一等奖,我当时写的是《我的理想》。“父亲问静静的理想是什么,静静说做一名医生,能治好父亲的病,父亲问自己有什么病,静静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说父亲得了长不大的病。父亲说那不是病,天底下没有人得过那种病。静静问父亲有没有什么理想,父亲说希望女儿能长成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静静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心里有一股汹涌的力量。
全家只靠母亲做工的微薄收入,还要负担父亲长期的医药费,日子过的捉襟见肘。各家亲戚生活都是只能温饱的水平,鲜有人能拿出钱来帮衬。唯有一户做小生意的娘家远房亲戚,父亲住院时已经借给了许多钱,又帮忙把房子盖起来,再怎么艰难也不能再开口了。婆家这边只有二叔家稍稍富裕些,可母亲一想到当年他觊觎着自家的宅基地,千方百计的让老人来为难自己,心想着就算穷死也不会找他们帮忙。亏得母亲心灵手巧,做缝纫的活计又快又漂亮,每次后道工序的阿姨婶子们都抢着来家里领,母亲做完的活,她们做起来特别顺手,从不必返修,且每处的细小线头都剪的干干净净,给她们省了不少功夫。静静一有空就会给母亲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父亲,就会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们母女,一句话也不说,嘴角有一点点的笑容。
几年的光景有些心酸,倒也安稳的过去了,静静已经小学毕业。家里的状况一如往常,只是父亲的话越来越少,看望奶奶也没有以前频繁,静静有时跟父亲翻看两人的一大箱子““宝贝”,父亲开始一遍一遍的问,这都是什么东西,谁买来的,要花多少钱。
小学毕业的暑假有点长,静静包揽了所有家务,并负责照看父亲。父亲日渐消瘦,脚和小腿因静脉循环不畅开始溃烂。静静不敢看父亲紫黑色的小腿,她把用热水洗过的毛巾递给父亲让他擦腿,父亲接过毛巾,叠的整整齐齐,盖在脑门上,然后躺平身体,说以前住院的时候,大夫就是这么给他退烧的。
静静经常在晚上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父亲从前会给她唱歌,是一些很有气势的军歌,现在,父亲很安静,能够久久的仰头看着天空,有时候静静发觉父亲仰头时间太久了,双手帮他把头回正,他看着静静,眼睛因为瞪得太久而干涩,有时会流下眼泪。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每年都结出许多果子,但是有一股特别的甜腻味道,大人小孩都不太喜欢吃。它自己却兀自昌盛。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知了的叫声近在耳边,让人烦躁不安。父亲愈发喜欢躲在屋子里,盯着紫黑的小腿,一言不发,电扇也不开,安静的坐到汗流浃背。房间里开始有一种味道,像腐烂潮湿的木头的味道,又像臭水坑底的淤泥的味道,还有点血腥的味道。静静不喜欢这种味道,她叫父亲出去透透气,父亲看一眼窗外,说累了,不出去。
父亲越来越嗜睡。
夏末秋初的时候,静静升初中了。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总是听到母亲晚上背对着她偷偷哭泣,她也会因为害怕藏在被子里哭,不过她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她对死亡没有任何概念。
十月初的一个周末,秋高气爽。母亲破天荒的要带静静去赶集,说是给静静买条裙子。静静已经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都是母亲买块布料自己做,或是穿亲戚家姐姐们穿小的衣服。静静更是很久没有穿过裙子了。母亲给静静选了一条豆绿色的棉布连衣裙,领子两边有小小的花瓣刺绣图案,袖口是蓬蓬的花边,有一圈白色半透明丝带可以系成蝴蝶结,裙子下摆过膝,连续转上几圈,裙子就像一朵开放的花一样。静静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静静撒欢的跑回家给父亲看自己的新裙子,父亲躺在炕上昏昏欲睡,看见静静穿着漂亮的裙子欢喜的转圈,睁大了眼睛,艰难的坐起来,脸上还有了一些笑容。
半个月之后,父亲去世了。
那天像往常一样,只是天气特别好,秋高气爽。各家各户都忙着在马路上轧麦子,轧黄豆,见到开来一辆大解放甚至一辆“狗骑兔子”,都高兴的不得了。静静放学回家走在一段被轧的滑溜溜的麦穗儿上,脚底一滑摔了个跟头。看麦子的大婶连忙过来扶起静静,正要问她有没有摔疼,一看是静静,忙说刚看见好几位她家亲戚都去家里了,可能她父亲不好了。静静顾不得拍拍身上的麦秆,疯了似得往家里跑。
一跑进胡同,就看见家门口进进出出有好多人,都是平日很少见面的亲戚,静静心里从未有过的恐慌,胃里翻江倒海,感觉嘴巴里有血腥的味道。
按照老家的习俗,父母还在世的人,去世之后骨灰是不能埋葬进祖坟的,父亲的骨灰被安置在村子边上一处破旧的祠堂里。
静静初中一年级没有念完就辍学了。
父亲去世后两个月,二叔开始鼓动奶奶来家里跟母亲索要一处房产,说是反正你们家也没有儿子,三家(静静的父亲兄弟三人)里只有二叔家有儿子,这房产地业当然要留给男孩子。母亲不同意,奶奶就天天来家里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逼得母女二人没有办法,母亲干脆把房子卖掉,带着静静回娘家了。母亲临走时将卖房子所得的五千块给奶奶留下两千,奶奶说她也不想逼她们母女到这种地步,可是二儿子天天来闹,她也是没有办法。母亲什么都没说,静静拎着重重的行李,看着奶奶,奶奶始终没敢看她的眼睛。
三年之后,母亲再嫁给了一位丧偶的大叔,是一位老师。继父很温和,待静静很好。静静和许多辍学的孩子一样,学做各种活计,只是不再有机会触碰那些书本了。静静从老家带来的重重的行李里面是所有父亲给她买的书、写的信、捡来的东西。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要翻出来看看,深深的,想起父亲。
第五年父亲忌日的时候,静静回老家的祠堂去看父亲,得知奶奶也病故的消息,她没有一丝悲伤,她想起最后离别时,奶奶不敢看她的眼睛。很多家族里的亲戚劝二叔要找静静的母亲商量,借老太太去世,要将静静父亲的骨灰一起带进祖坟,二叔蛮横,说,妄想。
第六年,经亲戚介绍,静静与老家一个男孩子相亲结婚,男孩子和二叔家的堂哥是发小,静静结婚之后,住处与堂哥家距离不足一里,但从无往来。静静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家里生活条件虽一般,但家人都健康平安,两个女儿乖巧可爱,成绩也十分优秀,静静想着,一定要培养她们上大学,她们也是她的希望,当年,父亲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吧。静静也有和母亲一样好的做缝纫的手艺,秋天的时候家里收了蔬菜她还要去集市上摆摊,生活不易,但静静一向坚韧。
最近一年多的时间,家族里很多亲戚要来给静静和二叔及堂哥家劝和,静静听闻都是堂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请大家来劝解。希望能不计前嫌,一笔勾销。静静问一位三爷其中的来龙去脉,三爷说,孩子,我们都知道当年是你二叔做的不对,他现在真是遭报应啊!你看你二婶,现在一身的毛病,儿媳妇跟他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孙子不争气就知道出去惹是生非,小孙女天生有肾病,这一家人,不是遭报应是什么啊!静静好奇问这跟劝和有什么关系,三爷说,是想让你同意,把你爸的骨灰迁进祖坟啊!你爸在外漂着,这做了亏心事的兄弟家里,不得好啊闺女!
静静沉默了半晌,说,我没能如我爸所愿长成一个善良的人,我宁愿把我爸的骨灰扬到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