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春天》导演白雪想出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少女想去日本看雪,“我很想知道,冷是什么感觉。”
文|翟锦
编辑|刘斌
天有点阴,下着小雨,白雪在香港长洲岛晃荡,为电影采风。在一个小码头的阶梯上,她看到了一只搁浅的鲨鱼,一半在水下,尾巴被粗麻绳系住,白肚皮翻滚朝上,她看不清水下鲨鱼的表情。
这个无助的庞然大物,留存在了导演白雪的脑海里,一直延续到了《过春天》的电影里。
《过春天》被许多观众称作「开启了话语青春电影的2.0」。它是白雪的第一部长篇,但丝毫不显处女作的青涩。虽然被称作青春片,但白雪觉得青春只是外壳,它包含着丰富的社会性。
「过春天」,是走水客的一句黑话,过了海关,报个平安。在深圳与香港的海关,时常穿梭而过的,除了走水客,还有跨境学童。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家在深圳,上学在香港,拥有香港身份,在香港活动的区域却可能只局限在上水社区,最南不过旺角,也没有港片常出现的尖沙咀和铜锣湾,就像燕郊之于北京。
一个16岁的跨境上学的少女走私iPhone,原因会是什么?白雪想出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少女想去日本看雪,「我很想知道,冷是什么感觉。」
白雪在深圳长大,小时候她会听到香港新闻里播报,今天哪个山上有结冰,市民就会跑去围观。「雪」在电影里,也是女孩们向往「别处生活」的一个象征。
电影里的佩佩是单非家庭的孩子,母亲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情人,独自在深圳抚养佩佩长大,日夜搓麻将,偶尔带着男人回来,让佩佩叫叔叔。她满心以为,这个男人可以带着自己和女儿去西班牙。佩佩却一直无法接纳自己的母亲。
佩佩带着原生家庭的秘密,在人群里敏感、疏离又迷茫,她最后在一个走私团伙里得到了久违的认同感,被大家叫作「佩佩姐」。
机票钱很快攒够了,但佩佩已经停不下来了,就像一个毛线球越滚越大,事情渐渐就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她喜欢上了阿豪,同闺蜜阿Jo的关系断裂,想寻求父亲的安慰而不得,母亲被男人骗,佩佩决定答应阿豪来票大的。她带着几十部手机过关,直到被抓。
影片的结尾,佩佩被保释,她放生了被困在鱼缸里的鲨鱼。鲨鱼不是群居动物,孤独,胆小,白雪觉得这点和佩佩很像,「它应该在大海里,它为什么会困在这了?」佩佩在说鲨鱼,又像在说自己。
来回犹豫后,白雪最后还是把佩佩和妈妈爬上飞蛾山的山顶的情节放在了结尾,「整个电影色调上会暖一些」。
白雪并不确定佩佩已经成长到足以正视自己的身份和母亲了,但是成长这回事,谁又能说明白呢,在这一个小的生活片段里,「成长一点点就够了」。
以下是白雪的口述。
有力量的故事
拍了《过春天》,真是长出一口气,感觉迎来了人生最好的时候。
我2007年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到开始拍《过春天》,这中间近十年,作为一个写不出剧本的待业主妇,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我去跟老师的剧组拍戏,也想过去公司上班,当记者,也想出国,反正我觉得大多数都是因为你没事儿干,所以在逃避。
后来我觉得这样子的状态不行,我生活的脚步不能停下来,当然也是遇到了相爱的人,我就结婚生孩子。结婚生子这几年,很多家里人和朋友都觉得我堕落了:你怎么现在就真的成一个家庭主妇了,他们会有这样的担忧。
但我并不是说家庭主妇不好,在那段时间,我为我孩子的付出,是非常值得的。
只是你生活有一些开心的层面,但是你内心深处是很痛苦的。你会很想拍,但是拍什么不知道,能不能拍又是另外一码事了。所以当我2015年要拍《过春天》的时候,其实是破釜沉舟,就觉得不管怎么样,多少钱我都要拍这个戏,只有50万也拍。
我之前并没有去想过那个故事具体是什么,但是我想过我第一部戏的那个电影的质感是什么样的。写人的,好看的,要有力量的故事,这是我想要做的电影的样子。
当我遇到跨境学童的题材时,我觉得这个故事可以承载我的想法。这个人群太无辜了,他们的身上承载着一些社会意义,包括和田壮壮老师他们在一起讨论的时候,大家都是觉得这个其实是故事最特别、最有价值的部分,它不是一个单纯的写小女孩的故事,人物的身上本身就蕴含着很多复杂的东西,所以这不只是说关于青春的一个题材。世界上哪里有一个地方的孩子会每天要坐火车,跨境去上学,作为一个影视作品来说,它的独特性有了。
走水的情节,其实是我自己在家里想出来的(笑),我把我自己置换到这个女孩的身上,如果我是她我要干点什么,那就是赚钱了。像我6岁就到深圳,在深圳长大,这个地方的商业气息特别浓厚,我家也没经商,但是小时候我爸问我学不学书法,我第一反应就是问,能不能赚钱。
最开始写剧本,有时候需要把自己代入进去。你写这个人物,其实首先还是得爱上她,你得喜欢她,得把你自己当成她,我想出来走水的动作线时,就挺开心的,一下子感觉这个片子大的轮廓已经有了。
这不只是说一个动作线而已,这个动作线是和它的主题,和这个人物的状态是息息相关的。这个女孩子她只有在走水这件事情上,充分找到了她自己的存在感,在其他层面她都没有找到自己的价值。
采风
我同跨境学童、相关的香港的教育机构,都有做一些采访。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人们很容易把自己的想法添加到孩子身上,或者说每个人对于世界的看法都相对主观。这是我作为一个创作者要警醒的,因为我和不同的人聊天之后,他们给我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可能没有什么是真的,你求真、求证的这个过程还是带有主观性,比如大家一般都会觉得跨境学童好可怜、好辛苦,或是觉得不融入香港社会,但其实我去跟小孩聊天的时候,她们没有不融入,没有人跟我抱怨过路程远这个事情,因为这是她们的常态了,这就是她的生活,所以她没有必要去抱怨。
这是我最大的收获,不要自以为是地去想象别人的生活,不要做评判者,创作者还是要做一个观察者和提炼者比较好。
我后来跟几个女孩成为朋友了,我觉得很有意思,她们跟我聊天用普通话,接妈妈电话说的家乡方言,跟香港同学又说的粤语。问她们哪里人,又会说自己有香港身份。
关于身份的认知困惑,他们其实不自知,但是这样子的家庭和这样子每天往返去上学,她们会在这个认知层面有这样的困惑。
我接触这些女孩子其实她们还是挺开心的,不是像大家想的,《踏血寻梅》里春夏那个状态,孤僻忧伤。但是开心的背后,我能感觉到她们有对于某些事情或者对未来的一些忧虑、焦虑,她们在香港,不是受的最好的教育,香港的阶层分化、固化比较明显。
包括我也专门去了解香港的教育制度,佩佩的学校在香港属于Band 3,是一个最差的学校,所以我电影聚焦的这个人群,也是做了一些限定,不是那种精英阶层。
前面收集资料、调研用了两三年,但真正写剧本,就写了一周的时间。在北京写不出来的时候,就跑去深圳和香港采风。
有一次我跟一个女孩聊起来,她说她也走过水,我说你带我去看一下。就在上水那边一个街道上面,水货其实有些就是在很普通的仓储式的大楼里面。在香港这个是不犯法的,因为它就是仓库,只是把这个东西运输到内地才是犯法的,走私嘛。
但是那个女孩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是在一个临街的店面旁,有一个小楼梯。我很想去看一下,但是我走到半道就不敢了,楼道里闪着一个红色的灯,然后写着24小时监控,我觉得挺恐怖的,这些我后来都跟我的美术聊了,也放在我们电影里了,就是花姐那个走私团伙的地方,去的路上有点恐怖,但进去之后,像家一样,是另外一番天地。
每次到深圳和香港的时候,状态会不一样,你会觉得离人物更近了,离整个世界更近了,任何电影都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你在创造一个世界。这个还是挺艰难的,因为之前没写过,技术层面和意识层面都需要精进,所以我写得特别慢。
这中间,最难的就是怎么把自以为是去掉。包括你会惯性地想把他们写得很惨,把戏剧冲突设置的比较强烈。现在这个片子不是很极端,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个障碍。
因为戏剧冲突极端,是容易写戏的,你看《美国甜心》、《女神们》这几个电影,它都写少女和少女犯罪。所有跟少女犯罪有关的题材,家里面一定是特别惨,没人管,没钱,特别穷,爸妈是烂人,把她们的生活和生存压到了一个极限的位置,都是这样地在书写的,但是我没有把她放到这样一个不堪的境地中。
也没有高下吧,我可能会觉得我真实感受到的家庭就是这样,如果她真的是因为穷去做走水这事,那这事又不好玩了,性质变了。她现在就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愿望,去日本看雪,才去试试走水,这个事情是很轻盈的,我不想把这事弄得那么沉重,我家特别惨,我没钱,我被朋友歧视,所以我要赚钱,所以我要走水,我可能更愿意让她的故事变得轻盈一些,轻薄一些。
从想去日本看雪的出发点,到走水攒钱,到后来花姐想让她走私枪支,这件事对佩佩来说,有点像在滚一个毛线球,后来越滚越大,大到她自己没有办法控制。人有时候做很多事情,用逻辑是解释不通的,没有那么强的因果关系,这是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
秘密
我在电影故事里赋予了每个人物藏得很深的秘密,抓住人物的秘密,就抓住了人物的核心。
对于阿豪来说,他在山顶喊着「I am the king of Hong Kong」那场戏,是这个人物的秘密,他对自己命运感到很无助。
佩佩的秘密就是她的家庭,这个是她人生最大的秘密了,她不愿意去正视的一个问题,她妈妈是二奶,这个是她最深的隐痛。家庭是一个很重要的影响,一个人一生的背景,这个谁都逃不掉。
剧本我最开始写的就是家庭的部分,慢慢再扩散开的,到其它的人物关系。像佩佩这个人物,不止是跨境上学带来的困扰,更多是原生家庭带来的,会让她有飘零感,不太知道自己真正的价值,她很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她加入花姐的走私团伙。
现在电影里是有点浮光掠影地去写家庭,呈现的都是他们的状态,但是我觉得其实在创作的时候,我对阿兰和勇哥(佩佩的爸爸妈妈)这两个人物,挺心疼他们的。特别是我做了母亲之后,我会想象阿兰,怎么从家乡一个人只身跑到了深圳,怎么独自照顾孩子,我相信她和勇哥一开始是有感情的。勇哥在他年轻的时候,情不自禁做了一些错事,两边的家庭都知道互相的存在,他现在正在为自己曾经的错误承受后果,活得很憋屈,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他也没有办法再去说什么了,只能是自己受着吧。
因为写得隐晦,很多人可能只是觉得他们离婚,我觉得怎么想都行。我有的时候可能比较善良,不愿意把这个事情讲得那么明白,我觉得这个事情会揭到很多人的伤疤,所以我不愿意写得那么直白和露骨,这个可能是因为我个性上是个比较软弱的人(笑),也因为我太爱这些人物了,没有把他们置于一些很不堪的层面。
跨境学童也好,佩佩也好,其实最想要写的是一个尴尬的人,在深圳和香港两边都不靠,都很尴尬,我就是被这种状态吸引了。尴尬的人的处境我觉得是一个比较有共性的话题吧,在当下的这个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其实是让很多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然后到别的城市去打工。我自己也会有这种感受,在深圳长大,现在在北京,我也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找不到北。
但这种尴尬,不仅仅指的是在深圳有家没朋友,在香港有朋友没家。佩佩原生家庭的尴尬,造成了佩佩成长处境里的尴尬。
佩佩最后能不能正视自己的身份、家庭和母亲,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觉得人特别复杂,人可能这一瞬间你觉得她能,她自己觉得她能,但是可能过一阵子她又觉得她自己不能了呢,但我觉得至少她可能会更爱她妈妈一点。
结局可能是我自己也不太满意的地方,我想了很多,但是目前这个版本,可能就是我当下能力的体现吧。因为我觉得导演实际上是需要不断地积累,人生阅历也好,或是其它各种东西,你才能够找到更多独特的方式和独特的角度,这个是需要时间的。我现在这个年龄我觉得只能是这样去想问题,我只能想到这样了,我也是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