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普通读者

微信号|beyond-reading

“日他妈的文学”

这关于路遥流传最广的故事之一，是《路遥传》里最让人难过的一个桥段。

1983年3月，路遥的小说《人生》获“1981—1982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这是确立路遥在中国文坛地位的一个奖项。路遥要去北京领奖，却没有路费。他打电话到铜川矿务局，让当采煤工人的弟弟王天乐帮忙借点钱。王天乐从工友手里借了500元现金，赶到西安火车站，送路遥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

《人生》共13万字，路遥获得1300元的稿费，千字10元。

8年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这是当时全国最高文学大奖，是国家文学体制对一位体制内作家的肯定。又要去北京领奖了，还是缺钱，路遥又一次向弟弟王天乐求援。他打电话给弟弟，告诉他自己得奖，并且在这届获奖作品中排名第一，兄弟两人心情复杂，在电话两头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次，路遥借到了路费，但是缺去北京应酬和买书的钱，需要王天乐帮忙筹措。王天乐四处找钱，甚至敲开了当时延安地委副书记冯文德的门，靠冯文德帮忙，最终凑了5000元现金。王天乐赶到西安，把钱送到路遥手里，并央求哥哥：你今后再不要获什么奖了，如果那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路遥上火车前，只说了一句话：日他妈的文学！

声名赫赫的茅盾文学奖，当时的奖金仅有5000元。因为是首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西北作家，这次获奖为路遥赢得了一次表彰大会，路遥又从本省拿到一笔奖励。两笔奖金加起来，有1万元。路遥把这两笔奖金用孩子的名义存进银行，这1万元是路遥身后留下的唯一一张存单。

长达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路遥获得了3万元的稿酬，千字30元。

贫穷的路遥

作家的身份，带给路遥有限的成功，让他可以帮助弟弟王天乐调离开矿井，让他获得了俗世中的名声，让他可以勉强养活自己的家庭，但是，并没有让他获得更好的生活。

1988年，已经是名作家的路遥，动了做生意的心思，想从广州进牛仔裤，贩售到西安赚钱。他鼓动朋友海波和他一起合伙，由海波出面找门面，被其拒绝，这条财路没有走成。

但钱还是要赚。路遥的写作收入微薄，他抽烟很凶，又只抽高档烟，还爱喝咖啡，开支不小。他要养家，还要同时赡养两处老人，缺钱是路遥生活的常态。作家经商太难，只能在笔杆子上找活路。为了生计，路遥想了很多方法，其中包括写“有偿报告文学”。1988年，路遥前往汉中，应《中外纪实文学》主编徐岳之邀，写了《汉中盆地行》，这次有偿写作，大约收入1000元，这笔钱用来还妻子林达的外债。

1990年，路遥用发表的作品，为自己换来一个体制内的身份——正高职称，工资调整为月197元。这个工资，按照体制内的工资标准，在陕西已经不低了，但这仍然无法缓解路遥窘迫的经济状况。他骂出“日他妈的文学”时，就是领着这份工资，巨大的荣誉感和捉襟见肘的窘迫的生活，神奇地组合在一起。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亢奋又神奇，文学和诗人在人们嘴里高尚又时髦，但诗人和文学家们，几乎都是过着大致相同的生活，脸面白净，器宇轩昂，然后是一脚的泥泞，裤管绾到大腿根。文学既带来荣耀，也带来屈辱，这让人纠结，进入下一个10年后，钞票在眼前一晃，就足以使一众扭曲的诗人和文学家内心崩溃。

《平凡的世界》之后，路遥最好的作品其实是他的创作随笔谈《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个随笔集，路遥自己也喜欢，但在发表时，路遥却动足了心眼推销。当时，陕西人民出版社想要出版五卷本的《路遥文集》，会把这个随笔集涵盖进去。但路遥不甘心自己这部分心血只能在一套文集里默默存在，他编了一本叫“作家的劳动”的书，积极联系漓江出版社，想单独出版这个内容，他在信中告诉朋友：“一则我看重这些文字，二则也想多拿几千元稿酬，……因身体差，写作那点钱很不容易了。”

于此同时，这部分创作随笔的内容，又在《女友》杂志上开始连载，这是本陕西妇联主办的杂志，路遥选择这本刊物连载，只是因为他们能支付相对高一点的稿费。当然，也要付出代价，这本刊物不属于文学圈，随笔刊登在这里，相应的传播效应就差了很多。

路遥在“一稿多投”，他心里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情，这是出版行业最忌讳的事情之一，但已经快走到人生尽头的路遥，只能这么干，他想让一篇文章尽量多给自己带来一点儿收入，虽然仍然很微薄。这时候，路遥的肝硬化腹水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状况，一位得到体制和读者双重认可的作家，在人生最后的路上，考虑的还是如何多从写作这门手艺中多获得一点微末的收入。

1992年8月，路遥彻底病倒。他没有选择在省城西安求医就诊，反倒躲回延安。从《路遥传》中我们知道，并不是延安又深藏民间的名医有回天续命之力，一个无奈的理由，《路遥文集》的预订数不够，还不能开印，路遥回到延安这个自己出发的地方，恳求朋友们帮忙预订，能使自己的文集开印。

10月，路遥的病转重，回到西安救治，病床上，路遥向省作协下属的创作之家借款，写了一生中最后一张借条，借款1000元。临终前几日，《路遥传》的作者探视路遥，寒暄之中，路遥突然沉默片刻，忽然说了一句：“我这十几年，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

20万美元的稿费

读《路遥传》之前，重读了一遍斯蒂芬·金的回忆录《写作这回事》，里面有两个小故事。

斯蒂芬·金写《魔女嘉丽》的时候，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中学老师，在学校里教学生写作，一年领七八千美元的工资。他完成这本书后，把书稿寄给一位出版商，不久，收到回音，出版商看中了这本书，预付了2500美元预付金，最终，他能从这本书里赚3万美金。这是他4年的工资收入，靠这笔钱，斯蒂芬·金一家可以搬回城里住，买一辆新车，还给家里装上了电话。

这让我想起路遥，《人生》成功之后，路遥接到全国各地的电报、电话和来信，他住着组织上分给他的几十平米的小屋，装不起电话，有电话找他，只能打到楼下门房。找他的电话很多，经常是刚接完一个电话，回到家里，门房又在喊他接下一个电话了。

斯蒂芬·金用是用出版商预付的2500美元给自己家里装上电话的，之后，他很快亡了这本书，开始寻找下一个故事。几周后的一个周日下午，斯蒂芬·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他的出版商比尔，比尔让他站稳了，告诉他《魔女嘉丽》的简装本版权已经卖出去了，卖了40万美元，其中有斯蒂芬·金的一半。

斯蒂芬·金平静下心情之后，出了家门，想给妻子买一件奢侈一点儿的礼物，他在商店了找了几圈，给妻子买了一个吹风机。见到妻子后，金扶住妻子的肩膀，告诉她《魔鬼嘉丽》的简装本版权卖掉了，他们可以收入20万美元。妻子的目光越过金的肩膀，扫视着这套只有四间房子的小破公寓，跟他一样，哭了起来。

不值钱的中国作家

不谈中国作家享受的福利和荣耀，不谈他们是人民的文艺工作者，人民没有照顾好自己的作家。

我们只谈钱。

以1980年为分界线，中国作家的作品大部分都是贱卖掉的。

被很多人奉为人生指南的小说《人生》，路遥只拿到千字100的稿费。如果把这个稿费当作当时的标准稿酬——实际上，现在很多中国刊物和出版社的基本稿酬，也比这个标准高不了多少——欧洲的稿酬是中国的40倍，美国的稿酬是中国的48倍，在美国卖掉一篇稿件，每个字值0.75美元到2美元不等。

有个好玩的说法：在欧美国家，介绍自己是可以养活自己的自由撰稿人，听者会羡慕地说，(*@ο@*) 哇～；在中国，怯怯地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听到的回音是，(ˉ▽￣～) 切~~。

其实不应该批评路遥写作时的出版社和刊物，当时的稿费标准是千字10元，这个标准在全国范围里执行了20年。

30年后，中国的作家们，似乎能看到写稿赚钱的曙光了，2015年，国家已经开始讨论，是不是可以把作家的稿费标准提高到千字300元到500元，和路遥同时代的作家贾平凹和莫言，现在已经能够拿到一份相对体面的稿酬了。是的，相对体面的稿酬。老王跟作家约稿的时候，勉强可以有底气地告诉作家，我所在的这家有脸面的刊物，能给原创的作品开出一份体面的稿酬。

是的，体面，仅仅是体面而已。我生也晚，曾想过，如果路遥还活着，如果能跟他约一次稿，奉上一笔体面的稿费，我会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人事。

最后说一句是闲话，很讨厌人把文学说成是一件崇高的、有使命感的事业，这是一门手艺。午后、傍晚，讲故事的手艺人给大家讲完故事，背着赚来的肉和大米，回家喂饱老婆和孩子。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手艺人，我们这个国家这些年对不起这些人，该对他们好点。

可怜的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