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死掉的女人有一双杏仁眼。
想到这一点,莫沅珠把杏仁酥从手提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几乎是恶狠狠的。黑白照片老旧又模
糊,又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饶是莫沅珠每根汗毛都一级戒备也仅仅只在匆忙中瞥到一个模
糊的轮廓——偏偏那双眼睛像是长了魂似的,黑白分明地印在她脑海里——秋水芙蓉风过荷
塘,在泛黄胶片上透着清凌凌的水意。
难怪多情薄命。
莫沅珠一边想着,一边不声不响地把生菜叶、莴苣梗一点一点地从篮子里择出来,直到每一
分每一厘都干干净净。
时针划过十点,门“吧嗒”一声开了。
“怎么还没睡?”进门的林致看见妻子显然有些惊讶,他的眉头和额角还落了细细密密的雨
丝,浑身一股子夜风夜雨的寒意。
“等你回来呢。”莫沅珠歪过头一笑,竭力挤出来的娇俏浮在白日未卸尽的脂粉上,显出几
分愁云萧索的可怜劲儿来。
林致心里便起了丝歉意,索性敞开烟灰色的风衣把妻子裹进来,莫沅珠磨蹭了几步才靠上去。
“纽扣又掉了,”她摩挲了会儿林致的袖口,旋即抬起头看他,“下午花店又打了家里的座机。”
“哦?”林致不动声色地挑挑眉,嘴角仍然笑着,双手却放开了她独自向客厅走去,“我下
午开会,许是手机打不通。”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莫沅珠转过头,抱着手臂冷漠地看着林致逃开自己的视线,
做夫妻那么多年,她读透林致的情绪几乎已经要到厌烦的地步。带着对于对方演技一成不变
的些许同情,她一字一顿地问下去:“你还要去看她?”
意料之中,对方回过身对她点头,“我是去上坟。结婚之前就和你说过。”
的确, 他们还是在上坟的时候初遇的。
(二)彼时莫沅珠执了香站在墓园里,面前的坟茔里躺的是她未曾谋面的舅婆。亲戚正在点火烧纸,
莫沅珠畏惧烟气,便远远地躲开。世间人人各异,站在“死”字当口也不例外。有的行色匆
匆,赶完了这一场还得赶那一场,翻来覆去只一句“保佑”;有的人神色戚戚,像新丧的寡
妇失怙的孤儿,呜咽直从胸膛里呕出来,哭故人,也哭前程;更多的是如自己般冷漠的不肖
子孙,嘴里嗡嗡几句,偶尔生出几分对族谱的敬畏,也很快被冗长的仪式压过去,转而诅咒
起毒辣的日头来。
生老病死,断聚舍离,太阳底下无新事。
鞭炮声把莫沅珠越逼越远,几乎退到一小片林子里。
“你踩到她了。”忽然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莫沅珠几乎被吓得跳起来。低头一看,自己脚下果然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坟头是新扎
好的百合。
“啊,实在对不起,”她连声致歉,慌乱地想从坡上下来,熟知那双尖头高跟鞋的后跟狠狠
地陷在泥土里,她使劲一拔,整个人却失了重心,在空中滑稽地一晃。
男人就在这个时候跳上来,托住了她的手肘。莫沅珠下跌的姿势是止住了,却终于变成了两
个人尴尬地站在“她”的坟头。
“没事的,我刚刚只是害怕你跌下来。”男人像是想到什么,指了指方才她身后的一块石头,
旋即好脾气地笑了笑,“她不会计较。这里平时也太安静了些。”
莫沅珠抬头看了一眼男人, 心脏飞快地跳起来。旋即强吸一口气,做出泰然自若的神情,不
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自个儿可不是未经人事的二八少女。
“你一个人?”她强自镇定地望着那座小巧偏僻的坟茔扬了扬头,话一出口却恨不得咬掉自
己的舌头。
“嗯。”男人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她的家人都迁去北方了。”
不是家人,那么不是朋友就是情郎咯。莫沅珠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开始有些羡慕起这里
头躺着的人起来:这样吵闹的日子,只她坟前却有个有心人。
“您能一个人来看她,想必她也是很感激的。”一边想着,莫沅珠客气地朝男人笑笑,“打扰
了。”男人也不看她,只微微点了点头。
莫沅珠也不再多话,踩着高跟鞋艰难地转身离开。走了好远回头一望,那男人还两手插兜站
在原处,清清爽爽,面色温和。
至于他们又在相亲桌上相遇,那便是后来的事了。
(三)
林致的人缘很好,真正知交却没几个。所以当他说要带朋友来家里吃饭的时候莫沅珠是惊讶
的。
“晚上我还有一份报告要交。”妻子不悦地皱眉。
“不妨事,我来烧菜。”林致哼着小曲儿,心情很好的样子。
(四)
“嫂子好,我叫顾白弦。”门外白净的男孩子不过二十多岁,捧了一束花乖乖巧巧地朝莫沅
珠点头。
莫沅珠也笑,笑完便忙不迭躲回书房,顾白弦带来的鲜花香气馥郁,勾得她脸上疹子发痒。
半个时辰之后开饭,却是顾白弦的手艺。
“看不出来呀。”莫沅珠有些惊讶,“我还以为现在的孩子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
“哪儿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嫂子多年轻啊,”顾白弦哈哈哈地笑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
“怎么,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莫沅珠抬头看他,“不像呀。”
顾白弦含糊地唔了一声,林致越过桌子往莫沅珠碗里舀了满满一大勺鱼香肉丝。
“我不爱吃胡萝卜。”莫沅珠皱眉。
“啊,抱歉,”林致尴尬地笑笑,“就一点儿嘛,这道菜他做得挺好吃的。”
“哥你太粗心了。”顾白弦低头, 似笑非笑地抿一口酒。
(五)
顾白弦的童年挺惨。父亲好赌,母亲在挨了几场打之后带着满身伤痕和一半存款神秘消失了,
留下两大笼白窝头。他平时倒不怨母亲,独独在被小混混揍的时候会有些委屈。
“有娘生没娘教的狗杂种” ——他也不想的,可投胎要看命不是么? 孩子的恶意天然猛烈,
而五岁的差距对于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来说有如天堑,饶他如何反抗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更
加放肆的拳脚。 是以顾白弦在摸索到了最能缓冲伤痛的姿势后便不再反抗,毕竟青少年的恶
意全凭气性,揍一个不吭声的土豆固然爽,却是容易无聊的。那一回林致从天而降时,顾白弦正逮住挨打的缝隙拼命喘气,却模模糊糊地觉得天地亮堂了
一点。
一对三,林致虽没有彻底打赢,好歹把人打跑了。
“站起来。”他一身尘一身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眼神冷清,还残留着打架后的狠劲。
躺在地上的倒霉蛋努力支起眼皮,认出了这是对面院子里那个不苟言笑的阎王。 平日里人模
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个趁火打劫的主。顾白弦心如死灰,浑身上下都痛,想着横竖不过又
一顿打,索性破罐破摔地歪倒在地一动不动。
林致倒耐心,也就那么面无表情地耗着,一双眼睛在顾白弦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顾白弦
被看得心里发毛,悄悄觑着眼一寸寸把目光往上抬。林致的鞋脏了,膝盖上的皮蹭掉一小块,
校服上纹了校徽的纽扣也不知被谁扯下不知所踪,只余下半截袖子孤零零地挂在手肘。
呵,狼是跑了,老虎却来了。
他招谁惹谁了呀。跑的是他自个儿的娘,他还没喊委屈呢,这些人张牙舞爪个什么劲儿?顾
白弦委屈极,眼眶一下子酸胀起来。
林致看着面前的小东西一点点红了眼眶,鬼使神差地也想到了那个女人。那是个风韵犹存的
瘦弱女子, 笑起来的时候都带了无可奈何的飘零意味。 从前自个儿上学的时候便能看见她在
蒙蒙曙色里点豆腐。穿一身藕荷色的棉布旗袍,透过石磨的水雾枝叶飘摇地对他一点头,来
得巧了,还会分他一小碗甜豆浆。
地上的这个小家伙秋风秋雨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像极她。
罢了, 罢了,就不要再逼他了吧。 这厢林致不过心里一软,那边的顾白弦也福至心灵,忽然
间抬起头闪着双水痕柔滑的眼睛,怯生生地唤了声“哥哥”。
真他妈便宜他。林致叹一口气,屈尊纡贵地蹲下来对他伸出手。
“别怕,起来吧。”
然而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天顾白弦扒着初中的栅栏门,看见林致被拎在主席台上“向全校师生道歉”。“我对不起湖晖中学的老师,”林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语气波澜不惊,一点都没有成为
超级英雄的自觉,倒像是在讲一个旁人故事,“我不应该冲动,不应该做出坏的示范……”
语毕,深深往台下鞠了一躬,动作标准态度端正,等待着看好戏的众人像是等到了一个无趣
的结尾,嘶啦一下泄了气。顾白弦的眼睛却又一下子模糊了,死命抹了抹方才又给主席台上
的那人清出了片位置。林致却是浑不在意一般,规规矩矩地站在教导主任身边,说严肃不严
肃,说乖张却也不乖张,像是不走心的老演员走过场,技巧纯熟得无可指摘,却半分感情也
无。
这个人是不是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上心?模模糊糊地捕捉到这个念头,幼小的顾白弦猛然觉得
有些惊恐。好像这世间的一切对林致来说都是一场表演,他有时候走在剧本里,大部分时候
抽在角色外,就那么置身事外地看着剧本走下去,连多贡献一份演技的心思都没有。
主席台上的林致对这边角落的小心思浑然不察,自顾自放松地舒展了眉头,却在目光转到栅
栏上的时候冻住了脸色——
完了,他看到了。扒在栏杆上的顾白弦浑身一僵,呆呆地张了张嘴。
好在对方什么都没注意到一般缓慢地偏过了头。顾白弦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突然间却看到
他扯住校服上的第二颗纽扣轻轻一拽,嘶啦一下,校服袖口又像那天一样松松地垮开了。那
枚无辜的纽扣被扬手扔到空中,划出了个仓皇的弧度。
他在干嘛?
扣子没入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林致顶着个半开的袖子,悄无声息地冲着栅栏扬了扬眉毛,
神采飞扬。
顾白弦眼圈红红地笑了,像是对上了某个奇妙的暗号。
这颗扣子,大概不在原先剧本里吧。
(六)
夏天的时候顾白弦躺在林家冰冰凉的草席上,曾经问他过那个问题。
“你那个时候,是不是真想打我呀?”顾白弦翻过身趴着,两条小腿一晃一晃。
“嗯?当然啊。”林致支着腿靠在床头,随意敷衍心不在焉。
“骗人。”顾白弦咯咯咯地笑起来,就着风扇吹起的凉风惬意地一滚,“你怎么老骗人呢。”
“瞧你那样,我要真下手你站得起来吗?”林致颇嫌弃地白他一眼,“我没那么闲, 成天在
街上找小孩子斗殴。”他蹬腿踢了顾白弦一脚,爬过去给风扇转个了小小的弧度。
“吹不到了!”小孩挺不高兴地抗议。“吹头会感冒的。”林致困倦地打了个呵欠,靠在床头迷瞪瞪地睡过去。
穿堂风卷来鸢尾的暖香, 和着吱呀吱呀的老风扇, 时间仿佛永无尽头。
(七)
莫沅珠知道那个坟里躺着的女人叫方霏,又是更后面的事情。
那日林致喝得多了,她便留心带出了他的衣物。钱夹里没有,裤袋里没有, 连手机壳的缝隙
都找寻过了, 终于在胸口的暗兜里找到了枚照片。 照片被小心封了膜, 正面是“方霏”两个
字;反过来却是铅笔漫画, 画的大约是什么花朵。年代久远, 笔触也已经模糊了。
方霏啊。她深吸一口气。
淫雨霏霏,芳菲落尽。不见天日早夭短命的姓名。
(八)
方霏喜欢林致人尽皆知。
早上的早餐,课间的热水,本该是男孩子献给女孩子的殷勤,方霏一应俱全都做了,还理直
气壮。
“谁都不准跟我抢。”女孩子曾经这样拍过桌子。然而对方是冷面冷心的林致,于是全数热
情都一点儿也没声响。
“你到底喜不喜欢她?”结伴回家的时候顾白弦这样问过当事人。彼时的林致已经高二,结
结实实比初中生顾白弦高了一个头。是以对方不得不仰起头问他,神情有些沮丧。
这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他直呼其名了。
“嗯?”林致出了神,低下头时看见对方的桃花眼已初具雏形,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不喜
欢。”
“那干嘛不和她说?”顾白弦冷哼一声,“非得让个女孩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讨人嫌。”
“她不信我也没辙呀。”林致挑了嘴角看他,满脸的戏谑,“哥哥教你一句话啊,‘弱水三千’,
就是说人的一辈子会碰到很多好事……”
去你的弱水三千。
顾白弦一横眼示意林致闭嘴,对跟在后头的漂亮女孩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可怜。(八)
后来方霏来找顾白弦递纸条的时候他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骄傲的女孩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很少有人会这样断然地拒绝她。
“为什么?”顾白弦挑起眉笑,这个从来顺风顺水的花骨朵大概从来没碰过壁吧? 也罢,反
正她迟早要晓得人间不能事事遂心,林致懒得和她演戏,恶人就自己来做好了。
他抽过方霏手里的照片, 挑衅地、缓慢地、清晰地开了口。
最后方霏面色惨白脊背笔挺地离开了。如若不是她后来在街上被货车撞死,这不过就是一个
无趣至极的校园故事。而顾白弦说的那句话, 除了死了的方霏,再没有人听见过。方霏的尸
体边落着林致的照片。是少年仰起头微微笑着的侧脸。
方霏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路上?
方霏为什么会突然去找他?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在问林致,绝望嚎啕者有之,厉声诘问者有之,话里有话者亦有之。
少年却只死咬着一个答案:我喜欢她,我把照片送给她。她的死因是醉酒的货车, 和其他人
并无半分关系。
思路清晰逻辑缜密,更重要的是,到林致为止所有的关联都终结了。
(九)
“哥哥,哥哥你让我去认错好不好?”十二岁的顾白弦被林致反锁在卧室,脸色惨白声嘶力
竭,哑掉的声音哀哀地砸在门板上,“你不要走,是我错了,我会去向伯伯阿姨道歉的,你
让我去找他们好不好?”
“你如果再和其他人提一句,就不要再叫我哥哥。”林致隔着木窗看他,见对方犹扒着门栓,
神色愈发冰冷,“一个没爹没娘的,还想听别人怎么骂你?野种还是扫把星?”最后几个字
像砂石磨过,梗在喉咙里。
“我没爹没娘,什么都没关系。”出乎意料,对方晃了晃,却仍是直直地盯着他,“我错了……”
去他娘的。林致苦笑一声,转身离开不忍再看。
方霏的死亡只和林致一个人有关系就够了。 既然能够把牵连关系降到最小,为什么不呢? 那
辆货车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偏偏就在那一刻从方霏的生命里辗过去,像是算好了一样——谁又能说那不是既定的命运呢。
出殡的时候林致终究还是去了。偌大的一个灵堂没有人理他,除了黑白照片上微微笑着的方
霏。白幡在风中沉沉浮浮,如同女孩子和鸽子一样鼓起的裙角。林致睁大着眼睛,一点儿也
哭不出来。女孩子终是解脱的,在业海浮沉的永远是活人。恍恍惚惚呆立半天, 他脑海里最
后只浮出一双眼睛。眼眶红肿、泪水涟涟,眼角微微下垂的一双桃花眼。
那双眼睛透过狼藉血光绝望地望着他,说了什么呢?
荒唐,荒唐的幻梦一场。
傍晚的时候他回来,顾白弦已经伏在门边满脸灰满脸泪地睡过去。林致挨过去, 掰开他蜷着
的手心一看,满是青灰和针尖似的的细小血痕。
“哥哥。”小小的顾白弦闭着眼睛圈住他,林致一下子落下泪来。
(十)
人言可畏。
“他把那个女孩弄得堕胎去寻死呢。”林致听到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转头就看到后巷里顾
白弦手脚狠厉地把对方撩在地上。
现在轮到小孩子为他打架了。他不声不响地别过头,耳边嗡嗡作响。
(十一)
林致, 绝对不是一个人去上的坟。
莫沅珠想到这一点是在顾白弦走的第二天。林致的车后座上落了几片鸢尾花瓣。小小的,夹
在座椅中间。
而去那偏远墓地的来回驾程超过六个小时。林致每一次从那里回来都不是疲惫的,甚至平和
而温柔。
自己以前却从来不曾想到这一点。
(十二)
头几年顾白弦是不敢去那里的。只有林致一个人捧着两束百合走到墓前,顾白弦则远远地停
在后面。 过几年顾白弦长大了,再来的时候带的便是百合并鸢尾。“怎么把鸢尾也带过来?”林致笑盈盈地扭头。
“路过花店, 看它好看。”顾白弦目光流连一下,觉得有些嘲讽。
这落了一层层灰的陈年伤疤,竟会成为他们与往日的最后一点牵连。
(十四)
四年前早到的林致孤身一人在坟前遇到了莫沅珠。
顾白弦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看完全程,看着莫沅珠过来又离开,又看着林致终于回过头,和
他遥遥四目相对。
所有的过往就留在这片坟地吧。他指尖颤抖着,却仍是冲对方笑了笑。 大跨步走过去,像是
走完余生的所有光阴。
(十五)
莫沅珠颤抖着撕开卧室里的花束, 桔梗、 百合散了一地,还有孤孤单单的一支紫鸢尾——紧
紧插在花泥里,隐匿于花团锦簇之下,因不见天日许久花瓣已经灰败了。
她扶住桌子,几乎要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