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记忆:文县九章
任 真
第一章 那一刻,我和我的文县
曾不止一次地写过我的文县,那些篇章里的文县,是山清水秀的文县,是欣欣向荣的文县。而如今我要写的文县,已是满目疮痍的文县,是一个几乎被汶川5·12大地震震碎了的文县。
一位县领导在电话中说,等你回来许多地方都不认识了。的确,从电视画面上看到的文县,房屋倒塌,山体滑坡,已面目全非了。我的站在房屋废墟前默默啜泣的乡亲,我的蹲在塑料棚下预防余震的乡亲,目光里透出无奈和无助。我的文县,从未有过的让我牵肠挂肚。
当汶川大地震猛然撼动几乎整个中国大地的时候,我正在这片土地的几何中心兰州午休,迷迷糊糊中感觉床在动,以为是自己把床摇动了,可静下来床还在动,这才意识到地震了。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马上就会过去的,因为我知道地震一般只持续十几秒,可等了一会还在摇,心想再等一会就会停的,但依然在摇……这是我经历的最漫长的地震了,等大地终于平静下来,我走到窗前,院子里已站满了人。
同事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已经出来,我们相互安慰和叮嘱了几句,然后从不同方向赶到了办公室。我们不停地发信息,询问震中在哪里?当听到“汶川”两个字时,我一下晕了,我的文县离震中太近了。
我总觉得文县是镶嵌进四川的,其最南端的碧口镇和中庙乡与青川紧紧连在一起。以前兰州到文县没有直达班车时,我每次探家都要坐火车到四川广元,然后再坐班车经碧口到文县,而每一次几乎都要在青川县的白水镇吃中午饭,对那里的一些小地名如姚渡、汉旺都耳熟能详。
碧口镇一带说的全是四川话,吃的都是川菜,习俗也都是四川的,而在文县西北的四川南平县(现已改名九寨沟市),说话却和文县相似,所以很早就有一个顺口溜:“碧口不像文县,南平不像四川。”到现在文县和四川也割舍不了联系,很多人抽的烟是四川的五牛,喝的酒是四川的绵竹,买家电和家具也都去四川,就连看病也去广元或者成都,因为到成都要比到兰州更方便些。
我的文县和四川的联系就是如此的紧密,以致我小时候对四川的了解远远超过甘肃。我还曾一度很纳闷,为什么文县会被划到甘肃,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民俗风情,它应该和四川更接近。
如今这个接近变得如此残酷。
我的文县和九寨沟邻居般相处着,从成都到九寨沟,就要经过文县,而文县离九寨沟仅仅只有两个半小时车程。当九寨沟闻名天下的时候,我就一直期望文县也能沾点这个人间胜景的光,跟着出一点小名,可是它却一直默默无闻。
没想这次被汶川大地震捎带着出名了。
这同样是一个残酷的“出名”,也是一个让人不愿接受的现实,但我们在大自然面前不能不服从。
大震后的人们变得焦虑不安,而我有文县这条线牵着,更加的焦急万分。兰州的震感都如此强烈,我的文县自然会更加严重。我抓起电话一次又一次打,从大哥到小妹,打了一下午,一个都不通。我又把文县所有朋友的电话拨了一遍,无论座机、手机还是不通。我转而打给兰州的老乡,他们同样没有一个和文县取得联系的。后来我才从新闻中得知,那一刻,我的文县不仅通信中断,路也断了,电也停了,水也没了,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孤岛”。
我急切地想知道我的文县哪怕一丁点儿消息,可中央电视台的直播一直没有提及。我在漫长的黑夜里无法入睡,抱着电话直到天明。
那是一个双重意义的天明,东方露出曙光的同时,我的电话也终于响了,是二妹打来的。她的声音还透着惊恐,说昨晚一夜未睡,全城的人都聚集在院子里和空旷地带,县城大部分房屋都裂缝了,山上出现了多处滑坡,她是冒着危险回屋给我用座机打电话的,因为手机还没有信号。她说家人都好,让我不要操心,就匆匆挂了。到了下午,大哥的电话也来了,说老家山上的房子背墙塌了,人都没事。我还和80多岁的父母通了电话,得知两位老人都好,才放下心来。
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会首先想到亲人,这是人的本能。但这种本能在一种东西的催化下,会迅速扩散开来,变成对整个灾区的牵挂,这就是民族凝聚力。
我打开中央电视台,持续关注直播报道。我看到,整个民族行动起来了,国家启动了应急预案,领导人第一时间赶赴灾区。
我看到,人民解放军快速集结,从全国各地奔赴灾区。
第二章 蜀道难,一路险情不断
我们也接到了赴陇南灾区采访的任务,只是时间推后到了5月28日。
常言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般的理解,蜀道应该在四川,其实进入文县,就是蜀道了。文县古称阴平,诸葛亮六出祁山,就曾经过这里。
我们是搭乘运送慰问物资的军用卡车前往灾区的,大卡车的后座专门为司机跑长途睡觉设计,并非座椅而是一张床,腿没处伸,两个人又不能躺,只好盘腿而坐。
到成县天已黑了,我们在一个两边没有楼房的马路上宿营,战士睡大厢,我们睡驾驶室,旁边是一溜帐篷,住着老百姓。
晚上在一个小饭馆吃饭,又遇到一次余震,我们鱼贯而出,老板却纹丝不动。他说那天大震时,他就在街上,亲眼看到一栋楼房开裂尺余宽的大口子,然后在眨眼间又合上,人连路都走不稳,相比而言,这样的小震他已无所畏惧。
他说得有些夸张,我们将信将疑。旁边的服务员作证说,她也看见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起来了,一位姑娘过来说,她父亲让我们去他那里洗脸,已准备了热水。后来得知我们要吃方便面,又免费提供了开水。还没有到灾区,已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民群众浓浓的热情。
从成县出发,一路小雨淅淅沥沥,绵延不断的山峦水洗般清亮,树青水绿,空气新鲜。一同采访的同事问我多长时间回一次老家,我说两年。他们便纷纷指责我不爱家乡。可走完“蜀道”,他们又都改口了,说两年回来一次已属不易。
其实现在的路已经好多了,基本都铺上了柏油。原来全是土路,上车时干干净净的,下车时已是土人了,头发是白的,衣服也是白的。鼻子里是土,呼吸不顺畅,感觉随时都会窒息;嘴里也是土,一咬牙喳喳地响,吐沫都不敢咽。路上坑洼不平,颠簸厉害,不是头上碰个包,就是腿上磕破一块皮,好容易下得车来,路都不会走了。
但往昔的这些只能说是“苦”,是可以忍受的。而如今就变得非常危险了。余震不断,滑坡不止,滚石随时会飞下来。
赈灾过程中,部队就有三辆车被飞石击中,其中一辆是某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刘林福的。
刘主任说起那次“历险”,显得非常平静。他说那天的车速比较慢,因为前面有个急转弯,可弯还没有转过去,只听嘭的一声,一块石头就砸在了后窗玻璃上。
石头击穿了玻璃,不偏不倚落在后座中间,而那天后面只坐了两个人,要是坐三个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后来再次经过此地时,还专门停车看了看地形,回顾了当时的惊魂一幕。
我们在采访途中,也曾遭遇一次车祸。我们停下车准备解手,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只听一声巨响,就从座椅上弹了起来,之后又重重摔下。等我们反应过来下车一看,后面是一辆加长大卡车,已将我们的车撞出四五米。
因为路窄,来不及避让,追尾了。幸好之前卡车司机已采取了制动,只把车撞坏了,我们都没有受伤。
这就是蜀道。
交通一直是制约文县发展的“瓶颈”,这一次地震的破坏更是雪上加霜。
在中央电视台最初的报道中,我们很难听到有关文县的声音,甚至认为甘肃灾情不重。南方周末记者这样描述:“由于交通和信息的中断,以及一些尚未明了的原因,这个受灾严重的县一度被外界忽略。”
我很认同这个说法,文县之所以成为“孤岛”,主要问题就出在这个“蜀道”上。
实际上文县死亡近百人,受伤过千人,倒塌房屋11万多间,直接损失数以亿计,已属重大地震灾害。可就是因为信息不畅通,救灾物资不能及时到达,才出现了在相邻的甘肃中庙镇和四川姚渡镇“十里不同天”的景象,隔江相望的四川村民有帐篷、牛奶、矿泉水,而甘肃村民却只能望“江”兴叹。
兰州军区政治部电教室,是最早做出反应的新闻单位,宣传部副部长兼电教室主任李治林随部队第一时间赶赴文县,并及时发出抢险救灾报道。短短几天就有数十条新闻在中央电视台播出,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甘肃灾情报道滞后的现状。尤其中央领导视察文县,央视连线记者进行了实况转播后,文县灾情才进一步走到了全国人民面前。
在随后的日子,余震异常频繁,成千上万次余震接连不断地摇晃着龙门山地带,25日达到高潮,青川爆发6.4级最大余震。还没有等人们缓过劲来,仅仅相隔一小时,又一次余震发生,这一次震中就在文县(北纬33.0,东经105.9),震级4.8级,文县再次受到重创。
当时央视记者正在县城,及时拍下了地震中的画面,反复在新闻中播放,在滚动播出的地震分布示意图上也增加了文县。
这是文县在中央电视台出现频率最高的一次,我们通过镜头看到了移位的楼房、开裂的墙体,看到了崩塌的大山,还有被滑坡堵塞的“蜀道”……
我们的车继续前行,在一个叫月亮坝的地方,司机突然停车。他说,这里就是大地震中文县一次死亡人数最多的地方,你们下去看看吧。
眼前的情景让人目瞪口呆,那几乎是半座山垮了下来,碗口粗的树木被连根拔起,被拦腰折断,被成片掩埋;一块块巨石沉重地躺在路边的玉米地里,有几百吨重的,有几十吨重的,有几吨重的。那辆大巴车已面目全非,以一个很难受的姿势斜躺在那里,似乎在向路人诉说着那一刻的不幸。
那真是悲惨的一幕,九条鲜活的生命顷刻被吞没。
只差一秒。
我想起了北川中学救援现场的一张照片,一个红衣短袖的女孩,在地震来临那一刻想拼命跑出教室,左腿已迈出,头和身子的大半部分也已出来,可是她的右腿被埋在废墟里,脊梁被楼板压住。她就以这样一个“跑”的姿势,塑造出一个永恒。她的头垂着,双臂垂着,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同样垂着的长发,告诉我们她是一个女孩。
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她试图跑出教室,却没有跑赢死神。
是的,这辆大巴车,同样没有跑赢死神。
一辆大巴,一个女孩,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那个女孩就差一步,这辆大巴就差一脚油门,实际上他们都只差一秒。
一秒,阴阳两隔。
时间已过去半个多月,没有被伤害的玉米依然顽强地一天天成长,现在已一人多高了。那些巨石,那辆大巴,就静静地躺在玉米林里。
一位老大娘看我们穿着军装,慢慢走了过来,她说这块地是自己的,不知道政府会不会有补偿。
我说政府会补偿的。
我说这话,多少有些不负责任,因为政府是不是会补偿,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想安慰一下老大娘而已。
眼前的一切都是平静的,但是每一个经过这里的人又都是不平静的,因为眼前的平静正是那天地动山摇的凭据,是山崩地裂的证据,是九条生命的见证。
我们默默上车,一路无话。
第三章 大地震痛,美丽家园满目疮痍
我当兵近30年,每一次回文县都是探家,惟这次是以采访者的身份。这种身份的转换,让我一踏上这片土地,情绪就处于激动中。
同行的朋友问,你怎么这样激动?我一再否认,说又不是新兵回家,哪儿来的激动啊。
实际上,这种激动是潜意识的。自己还没意识到,就已表现出来了。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激动心情,再一次看到了我的文县。
但是,我眼里的文县已经变样了。
我穿行在县城的街上,看到的除了帐篷还是帐篷,有的是发下来的,有的是自己用彩条布和塑料纸搭建的。
县城的楼房倒塌比较少,但大部分都不同程度毁坏了。
文县一中曾是我学生时代向往的地方,可那里已是一片危房。高三学生正在某红军师搭建的帐篷学校上课,我听到琅琅读书声。
文县和青川、北川一样,都是两山夹一河,河边一个城。如今这两山已不忍看了,这里白一片,那里灰一溜,都是地震滑坡时留下的印痕,像眼睛一样俯视着全城。
县人大主任李同文给我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他说,就和电视上看到的部队演习差不多,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此起彼伏,接着山上就像发射了炮弹,这里响一炮,那里炸一块,立时狼烟四起,灰尘飘浮,不到几分钟,县城上空就像被伞一样遮盖了。
至今回忆起这一幕,他还心有余悸。他说,不管是谁,说到汶川八级大地震,都会用同一个比喻,那就是世界末日。
在这危急时刻,电力抢修成了重中之重。文县电力局局长张星泽在停电的一瞬间,就已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他迅速组织人员抢修两天两夜,在14日下午恢复了县城供电,一个礼拜后,全县恢复供电。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速度,因为数十根电杆折断,全部需要更换。而这些电杆大多都在山上,吊车等机械根本用不上,施工人员只能靠手抬肩扛。
尚德水电站在这次恢复供电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厂长王益中在交通中断的情况下,骑着自行车赶往电站,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发电,保证了在线路抢通后,安全准时地将电送出,点亮了给受灾群众带来希望的一盏盏明灯。
离县城仅仅几公里的元茨头村清水平社,住在半山腰,地震在瞬间让一百多户房屋变成了残垣断壁。村主任杨德明说,当时山崩崖垮,尘土飞扬,村子周围的三面山全部裂了缝,最宽的达一米,至今无人敢靠近。
他是我的战友,在部队曾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班长,退伍后第二年就当上了村主任,现在正为村子整体重建日夜操劳。
地处文县的白水江国家自然保护区,是我一直关注的地方,因为此前有报道说,102只大熊猫生死不明。我通过了解得知,这个报道并不真实。除山体滑坡对大熊猫栖息地有轻微影响,震后自然保护区内的大熊猫全部安然无恙。
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消息,但另一个有关动物的消息却让人不无担忧,目前陇南一带的山村已出现狼群,6月6日,杜家湾村民还打死一只。专家解释说,狼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从深山来到村寨,是地震引起的野生动物反常现象。
我的文县有着上百种珍稀野生动物,现在它们也无家可归了。
我从县城来到碧口,看到的是更加惨不忍睹的景象,山体撕裂,房屋倒塌,公路扭曲,几乎让整个镇变了模样。一个小伙子未来得及跑出,被一堵倒塌的墙掩埋。一所小学教学楼垮塌,两名学生当场遇难。
大唐碧口水电厂,坝高101.8米,曾是亚洲最高的土石混合坝,这次也受到损害,发生位移和下沉。好在经过专家鉴定,不会对下游造成威胁。
碧口和县城一样也是一条长长的街道,如今街道两旁的房屋已全部搬空了,人都住在了白水江边的河堤上,一个帐篷连一个帐篷,长长的望不到尽头。
我找到了当年探家经过这里时,曾去过的一个小饭馆,这个饭馆的屋顶已完全坍塌,一面墙趔趄着,另一面墙出现一个大口子。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残破的饭桌,一条黑狗寻寻觅觅在那里转悠。
我们边走边拍照,镜头里突然出现了碧口镇财政所的牌子,才突然想起一个战友的弟弟在这里工作。我走进去一看,他正好在,只是刚刚救灾回来,比我们还风尘仆仆。
他叫毛宝平,是财政所长。他说碧口镇占文县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这一次碧口受灾,对文县经济有着相当大的影响。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
那天地震时,他正在四楼家里睡觉,一看地震了,拔腿就往八楼跑,想看看地震后全镇的情况。不料头刚从八楼伸出去,遮天蔽日的灰尘就扑面而来。他想完了完了,转身就往楼下跑,等冲到马路上,马路已不是马路了,到处残砖烂瓦,一片惨败景象。跑出来的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哭爹喊娘的,乱成了一锅粥。
时间已过去半个月,每当他想起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
他用碧口龙井茶招待我们,清新的茶香沁人心脾,却怎么也掩盖不住他叙述中的尘土嚣张。
我的文县,确实让我不认识了;我的家乡,一次又一次让我泪眼迷蒙。
第四章 铁流滚滚,某红军师挺进“孤城”
我们在文县一下车,就见到了某红军师政委。他脸黑了,声音哑了,感觉像变了一个人。只是我与他握手时传递过来的力量没有变,那力量似乎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数千精兵的。
地震发生后,某红军师迅速启动了应急机制,当晚20点40分,副参谋长蒲军礼就带着一个由侦查、工兵、爆破、通信、军医和摄像等专业人员组成的7人小分队出发了。他们分乘一辆通信车和一辆勇士越野车,向陇南方向急驰。
他们的任务是道路勘察,与地方政府取得联系,为大部队行动提供资料和依据。
从天水到成县,再到陇南,这段路基本没有受到大的损坏,只有一处塌方,他们紧急疏通后,于13日凌晨2点50分到达陇南。
他们来不及休息,马不停蹄到陇南军分区和陇南市政府了解情况。最后得知灾情最重的是文县,而文县最重的是碧口镇和中庙乡、范坝乡。
那里已与外界隔绝,至今无法取得联系。
陇南市委书记王义,也急着往文县赶,正带着工程技术人员在开辟道路。
可是塌方太多了,施工谈何容易。到晚上10点钟,他们才赶到临江。而这个“赶”准确说是“移动”,短短60多公里用了将近20个小时。
从临江得到的信息更加令人不容乐观,前方的道路仍然堵塞,而且还要翻越一座高楼山。
蒲副参谋长把小分队分成两组,一组返回陇南为大部队做引导,另一组和地方施工人员一起疏通道路。
与此同时,政委于14日上午10点40分,带着600名精锐部队从天水出发。90多台车组成的车队,像一条长长的巨龙,浩浩荡荡驶出营门,向文县挺进。
“早到一分钟,就有可能多救一个灾区群众。”张政委心急如焚,带着车队尽可能地高速前进。
他们每台车配备了两个司机,途中轮换驾驶,以减少疲劳。吃的更不用说,带的全是干粮,方便面没有开水,就干嚼着吃。
一路向南,灾情越走越重,倒塌的房屋越来越多,山体滑坡的面积越来越大。
每一个官兵都看到了,看到了流离失所的灾民,看到了被砸的各种汽车,甚至,看到了摆在公路边的遇难者。
他们越往前走,心情越加沉重,沉重的心情让他们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
交通部门已基本打通道路,但沿途大大小小塌方就有600余处,许多路段只有小车能过,要通过这么大一个车队,必须再次拓宽和加固。
工兵营的挖掘机、装载机等走在最前面,担当开路先锋。他们遇到土方掘进,遇到巨石推开,为车队通行扫清障碍。
在一个大面积滑坡体前,张政委让车队停了下来,派出一名干部先行观察。就在这时,一次余震突发,大大小小的石头滚滚而下。
道路又一次被阻,张政委带着战士奋力抢修,铁流继续向前。
经过34小时的昼夜兼程,次日20点05分,他们到达碧口……
我和张政委说起文县的路,他很感慨地用了八个字:“山大沟深,坡陡弯急。”
站在一旁的政治部副主任李剑说,张政委已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跑了无数次,还通过亲身体验总结出了一个十六字行车方针:“派出观察,拉大车距,干部指挥,加速通过。”
李剑一直坚持在抗震一线,我们的吃住行基本上都是他安排的。他对文县的路也非常了解。
他告诉我们,张政委带部队到达碧口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打开碧口镇至范坝乡的生命通道。
又是路!
范坝乡大部分是茶农,平时不种粮食,米面蔬菜等生活用品主要从碧口运进。如果交通不能及时打通,对其救援就将大大受阻。
可要打通这条路太难了,全长27公里的公路上,山体滑坡多达53处,几乎是遍体鳞伤。有的路段巨石挡道,有的被塌方掩埋,还有的深陷地下,有的扭曲成麻花……这哪里是抢修,简直就是重筑一条路。
他们派出专业人员,徒步爬山,之后坐船,把整个路段考察了一遍,迅速制定出抢修方案,随后调进大型设备,连夜进行施工。
有一块石头比推土机还大,已经滚到路边了,如果往下推,容易得多。可前方50米处就是个大坑,把这块石头填进去,会大大缩短工期。他们群策群力,机械和人力同时上,硬是把那块石头推进了坑里。
这里是山区地带,白天和晚上温差比较大,中午最热的时候,挖掘机驾驶室里的温度高达30多度,驾驶员脱下衣服一拧就能拧出水来。他们拧干衣服,顾不上休息,继续握紧操纵杆。
他们奋战一天一夜,道路终于抢通了。留在路边的,是一双双带血的手套。
中庙乡的每个村寨几乎都被夷平了,抢挖农民的粮食和生活用品成了当务之急。他们曾创下了一天挖出5000斤粮食的记录,解决了村民吃饭问题。有时候他们为了刨出几只碗、一口缸,要挖半小时。
一次战士潘慧宾帮村民扛木头,由于小雨不断,地面泥泞,一脚踩空滑倒,胳膊和腿都擦破了,但他爬起来继续扛。
士官冯长利在给一家人挖被褥时,突然发生了余震。他从屋里跳出来,一回头发现有个小女孩正在危墙下玩耍。他扑过去把小女孩救了出来,自己的双腿却被倒塌的土墙砸伤。
藏族战士罗格头,老家在阿坝州,家里房屋倒塌,与家人失去联系。但他把对亲人的担忧埋在心底,始终战斗在第一线。他说,我老家在灾区,救灾就是救自己。
全团有20多名官兵家在灾区,现在还有三名未能与亲人取得联系。
第五章 迷彩天使,被称为女解放军叔叔的救护队员
我们一到陇南,就看到了有红十字标识的帐篷,那就是某红军师医院女子救护队住的地方。
20多年前,我曾在老山前线采访过她们,那时叫火线女子救护队,人员组成有干部有战士。如今这个救护队一直延续着,现在的人员组成是清一色的士官。
无论是炮火硝烟的战场,还是抗震救灾前线,她们都是救死扶伤的天使,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她们是随着600名官兵第一时间出发的,到了半路,道路阻塞,部队行进非常艰难,于是她们被命令返回。
可能是怕我们路上“麻烦”吧。李婷回忆说,当时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当了这么多年兵,终于有了报效祖国的机会,心里特激动,可就在这时要让返回,在感情上无论怎样也接受不了。
在返回途中,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心里都在琢磨同一件事,怎么好意思进医院大门,总感觉脸上灰溜溜的。
不过这种失落感仅仅持续了一天,她们就又接到命令,再次开赴抗灾前线。
人在饥饿的时候,有人给一个苹果,心情一定是非常高兴的。可是这个苹果还未来得及吃,又被拿走了,正沮丧至极,苹果再次回来了。这时,你就不是高兴,而是激动了。
因为这是失而复得,因此你会倍加珍爱。
此时,女子救护队的队员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地方医院协助护理伤员。一路急行军而来,途中为了避免上厕所,她们没有喝一口水,嘴唇都干裂了。但她们顾不了自己,一下车就直奔医院。
病人都躺在帐篷里,有的失去了胳膊,有的头上打着绷带。有个受伤的孩子,远远地看着她们,眼里充溢着泪水。她们换上白大褂,立即投入工作。
一位老太太专门把张英松叫去给老伴换药,还特意介绍说,人家是从兰州军区来的。张英松边给老人换药边聊天,老人感到非常温暖。他说,兰州来的就是不一样,解放军就是不一样。
有个12岁的男孩,是在学校的废墟中被救出来的,左腿膝盖以下截肢。他整天沉默寡言,一句话不说,眼里总有淌不完的泪。救护队的女兵轮流去给他进行心理疏导,但总是问一句答一句,不多吐一个字。
赵佳两次走到门口,都没敢进去。因为她的眼泪比男孩更多。
她第三次走近男孩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她抓着男孩的手,一句话也没说,就陪着男孩流泪。流着流着,男孩突然抬起手,给她擦眼泪。
他说,姐姐不哭。
这是他受伤以后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从此他把赵佳当成了姐姐,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
在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她们的任务重心转移到了乡村,主要是巡诊送药。
她们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一看,前面的山更高;她们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有时为一户人家要走半个多小时。
她们的体能都很好,三公里越野个个达标。但在这样的山上走一天,还是吃不消。村民看她们非常辛苦,热情地给她们做饭,可她们水都不忍心喝一口。因为这里挑水很远,怕给群众添麻烦。
有一次她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妇女,她已怀孕六个月了,还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吃力地在山路上走。
她们想帮她背东西,可她不让,说你们年轻娃娃,没走惯山路,背不动的。
李俊艳硬是把东西抢了过来,自己背上。可路太远,而且难走,全是羊肠小道,每一步都要倍加小心。她们几个只好换着背,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妇女家。
那位妇女很感动,一到家就拿出凳子放在帐篷前的树荫下,让她们歇一会。
她们在交谈中才得知,这位妇女生活很苦。去年他们向亲戚借了三万多元钱,盖了一座房子。为了还款,夫妻双双去新疆打工,可是钱还没挣到,房子却塌了。
现在他们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那三万元钱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挣回来。
那位妇女的母亲已经病两天了,一口饭都没吃。她们做了初步诊断,然后留了一些药,这才离开。
她们去的第二户人家比较特别,没有搭帐篷,就在地上铺了些草,直接睡在草上。
男主人40多岁,不太说话,看上去很老实。他家养的家畜特别多,有鸡,有狗,有猪,有牛。这些动物离他们睡觉的地方也就两三米远,狗一叫,鸡就叫,再猪叫,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全是动物的声音。
杜晓从小喜欢动物,更喜欢田园生活。她安慰主人说,有政府的关怀,这里以后会发展得很好。
男主人笑笑说,你说得没错,可我们不能什么都靠政府啊。我还有两个弟弟都30多岁了,至今没有娶媳妇呢。地震一摇,家徒四壁,以后就更难找了。
雷亚楠指着杜晓开玩笑说,把她留下来给你弟弟做媳妇吧。
男主人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之后就笑得合不拢嘴了。
这家有个小男孩,在地震中腿受了伤,因为没有伤筋动骨,就一直没去医院看,现在已经化脓了。
杜晓和雷亚楠给他清洗了伤口,然后上了药。小男孩很高兴,脱口说,谢谢解放军叔叔!
他父亲在旁边纠正说,不对,是女解放军叔叔。
小男孩又说,谢谢女解放军叔叔!
之后在她们巡诊的过程中,就经常被小朋友称为女解放军叔叔了。
她们说到这里,甜甜地笑了。
第六章 重访五班,帐篷学校谱新篇
五班很普通,与一二三四班没有什么不同,与六七八九班也没有什么异样。他们同样睡高低床,吃一锅饭,被子讲究叠成方块,帽子讲究挂成一条线,甚至牙刷朝着一个方向。五班也很不一般,所处的A团在战争年代曾被授予“金刚钻”荣誉称号,所处的九连一直被称作“金刚钻”的钻头,五班本身曾被授予“益林战功班”称号,称为“金刚钻”钻头的锋尖。现任团长汪海江等就出自五班。
作为全军建制中最小的单位,五班创造了无与伦比的辉煌。在全军大比武中拿过总参总政颁发的一等奖,在自卫还击战中立下过赫赫战功。他们曾荣立集体一等功1次,二等功5次。个人中有1人荣立一等功,5人荣立二等功。被誉为“培养骨干的摇篮”,A团的“小教导队”,曾三次受到军委首长的亲切接见。自1990年以来,五班十任班长,全部破格提干。
——摘自旧作《兵头将尾》
1999年5月,我曾采访过五班,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一个礼拜。时隔九年后,我又在碧口镇窦家坝村见到了他们。不同的是,第一次是应《解放军文艺》之约专门去的,这一次是不期而遇。还不同的是,这个赫赫有名的五班现在成了临时炊事班,当年文中的主人公之一汪海江团长已是某红军师师长。
汪师长对五班非常关心,他告诉我,现在五班在帐篷学校执行任务,工作很辛苦也非常繁忙,中午才能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于是我和采访组的李广文一吃过午饭就赶了过去。
在整个灾区的采访过程中,和五班的交流是最富诗意的。帐篷里太热,我们来到了小河边,环境让人放松;我曾与五班有缘,他们也偶尔读过《兵头将尾》,所以彼此感觉亲切。
他们在这里有两大任务:一是负责文县二中帐篷学校高三年级160多名师生的伙食;二是班里的五个大学生为学生进行高考前的辅导。
帐篷学校是由部队搭建的,配有电视、电脑、冰柜和风扇。司令部参谋丁毅担任名誉校长。五班班长去集训了,副班长刘世虎负责班里工作。
他们每餐都要给学生做两菜一汤,两样主食。切菜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一顿饭四个人要切半天。洋芋和萝卜切块还好些,要是切丝,每人都要出几身汗。切洋葱那就更麻烦了,切一回全班流一回眼泪,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出来透透风,然后再进来切。一个菜要分两锅炒,两个菜就要炒四锅,炒菜的人一天下来,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们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晚上12点才能忙完。自帐篷学校开办以来,没有误过一次饭。
郝留玉是个非常开朗的人,吹拉弹唱样样都会,是团里的文艺骨干。他告诉我,来帐篷学校之前,团长叶大斌曾给他们讲过一次话,说为什么让你们五班去,因为信任你们。这句话是鞭策也是鼓励,他们必须把每一项工作做好,对得起团长的“信任”。
辅导功课主要是在晚自习时间,一个半小时,由大学生战士轮流上课。胡存刚是其中的代表,他是重庆大学的大一学生,之前支过教,还在企业干过,有比较丰富的社会阅历。他在给学生辅导功课的同时,还经常给他们讲一些人生经验,传授一些高考心得,学生都非常喜欢他。
那天采访完五班,我还和部分同学进行了座谈,我让他们把感受用简短的话写了下来。我相信,他们朴实的语言比我的描述更精彩。
第一个交上来的是个男同学,没有署名。他写道:从前总认为解放军离我们很遥远,远得只能在电视里看到,只知道人人都夸解放军好,可没有多深的理解,直到走进帐篷学校……他们事事都想得很周到,从一些小小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如为我们用小石子铺路,别有一番田园情趣;为我们用砖块砌起台阶,走路方便多了。还有用绳子拉的晾衣处,洗漱用的水龙头,帐篷厕所等等,这些看起来很平常的东西,在这个非常时期,让我们感觉十分温暖。
王兴家和李芳芳则表达了他们心中的内疚之情。王兴家说:地震让我们失去了家园,是他们重新给了我们家的感觉。他们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为的是让我们吃饱肚子。每当从炊事班飘来饭菜的香味,就让我想起在家中的爸爸妈妈。谁是最可爱的人?那就是炊事班的解放军。我希望他们不要对我们太好,对我们越好,我们越感到歉疚……李芳芳则写道:说实在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的第一感受就是亏心。我一直在外面上学,处处都靠自己,想吃一顿不付代价的饭,在我看来那是白日做梦。可我现在真的是白吃白住,心里很不舒服。
有个署名cat的同学描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下起了小雨,路很滑,是解放军叔叔冒着大雨一盆盆端来小石子为我们铺路。看着窗外被雨水淋湿的战士,我的心里涌出无限的感动。
高萧丽写出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她说:解放军叔叔,我想对你们说,当你们淋着雨给我们准备早餐的时候,我真的想为你们撑把伞;当你们头顶烈日为我们准备午餐时,我真的想为你们擦把汗。可是,我不敢。我和桂秀有一个计划,那就是每天中午为你们帮一点忙,哪怕一点点,这个我能做到。
任玉莉是个细心的姑娘,发现了一件别人不太留意的事情:每当看到他们吃剩菜或者方便面,我知道饭又少了。可我碗里却是满满的。先人后己这个词,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诠释。
相比而言,何易艳更富心计:我们在这里坐着,他们却在那里忙着。他们是解放军,肩负着责任,可他们的年龄和我们一般大。我偷偷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是搭帐篷时的背影。我没有敢走近,怕给他们添乱。有背影就足够了,我能通过背影看到他们金子般的心。这些照片,我会终生珍藏。
有个叫爱军的同学用散文的形式描写五班的战士:一身绿的他们,是高山里流出的清水,纯到可以投射出自己身上的种种不是,静静地伫立在迷彩身后,能由衷地触摸到他们的笑颜。那笑颜是一道最美的心景,将刻画在我漫漫的人生旅途。一勺油,七分火,一盆盆饭菜无论对不对你胃口,却委实都是上了心的。我有时想,他们是不是看着河水里数也数不清的石子,偶尔想一些心事,想起老家的一棵槐树,或者一条绣了他们情思的红手绢。但此刻,他们的心事悠长悠长的,像一股风吹起的涟漪,里面全装着我们。
最后我看到了一首诗,这首诗出自一个叫蒲鹏的同学之手,是对五班的真实写照。
灾难无情毁家园
部队忙把新校建
最苦最累炊事班
白天伙夫夜教员
第七章 废墟上,三个手捧书本的女孩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北川女生罗玉婷在网上写了一封信,她说,对我而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大学就在眼前,我却不知道抵达它的路在哪里。
这封信被称为“一封让人流泪的女生来信”,感动了无数网民。
在地震灾区,像罗玉婷这样的孩子何其多!
我们来到联丰村,某红军师已为中庙中学搭起了帐篷学校。这个村房屋基本全部倒塌,帐篷东边不远处就是一片废墟。
我趁同事去采访该村的遇难者家属,一个人走进了村子。在一顶帐篷前,我发现有个小女孩正在写作业。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作业本铺在凳子上。她的周围,是正在生长着的庄稼。
我指着帐篷旁边的废墟问,这是你家的房子吗?
小女孩点点头。
她家的帐篷离倒塌的房屋只有几米远,锅就架在帐篷外面的田地里。
我问,你家人都安全吗?
她说,人都跑出来了,没得事。
我问,你爸爸妈妈呢?
她说,都去地里干活了。
那个帐篷不大,放一张床,余下的空间就很小了,平时她就在外面写作业。
她今年上初一,学习不错,现在正期盼着早一天开学。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了两遍我都没听清,她便捡起一截树枝,写在地上。
我看到了三个很工整的字:董早霞。
这是一个可爱的女孩,我走的时候还送了我老远……
我在联丰村转了一圈,沿着一条小溪绕到中庙乡帐篷学校,发现有两个女生坐在草地上看书。
别人都在上课,她们怎么坐在外面呢?
我走过去询问才得知,她们都是初三毕业班学生,是来求学的。可是帐篷学校满员了,不收了。
帐篷的容量是有限的,加上她们其中一个本来就不是中庙中学的学生,而在广元宝轮镇上学,所以这里完全有理由不收。
她们一个叫强肖肖,一个叫强伟伟,名字实在长得太像了。可两个人并不像,一胖一瘦,差距甚大。我疑惑地问,你们是姐妹?
她们互相看看,摇了摇头,然后告诉我,她们都来自中庙乡强坝村,全村人基本上都姓强,名字又多取叠字,所以比较相似。
我把她们的情况记下来,承诺给她们想办法。帐篷学校的名誉校长是我们部队的,我相信他会给我一点面子。
可校长郭剑文说,他已经知道了,但确实没办法,尤其宿舍,一点余地都没有了,要是男生还可以和他挤,女生就无计可施了。
郭校长是金刚钻团机枪营三连副连长,军事经济学院硕士研究生。一副书生模样,很是让人信赖。
他说的是实情,可我却不忍心把结果告诉两个女孩。
我磨蹭了一会,用商量的口气说,如果宿舍不行,那教室上课能不能挤一挤呢?
他想了想说,这个我可以想办法。
我高兴地走到两个女孩面前,问她们,强坝村离这里多远?
她们说,走路要一个多小时。
我问,有自行车吗?
她们说,没有。
我说,宿舍实在是没有办法,你们走读行不行?
强肖肖听到我的话,脸上露出了笑容,她问,几点放学?
我跑去问郭校长,他说六点半放学,不过她们走读的话,五点就可以离校。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们,她俩算了算时间,觉得可行。强伟伟又问,早上几点上课?
我一拍脑门,怎么就只问了放学时间,没问几点上课呢。
我第三次跑去问郭校长,他一下乐了,说你真执著,要是你来当学生,我一定收。
和我一同采访的王根利笑着说,你这是给部队添乱,明明已经满了,还非要再让收两个。
我说,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啊。
他说,不过这是你的老家,见谁都是亲人,理解理解。
这件事就在我们的笑声中办成了。临走时我和她们去告别,她们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谢谢。
但是她们的目光告诉我,心里装的全是谢谢,只是没有说出来。
第八章 军队与老百姓,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天碧口镇教育系统来慰问部队,杨林昌代表我们采访组,演唱了一首“军队与老百姓”。
他的男中音受到了热烈欢迎,因为他唱出了大家的心声。
自解放后,陇南从没有驻过军,我的父老乡亲很多都是第一次见解放军。他们看到军车和迷彩,老泪纵横。
一些小学生一看到军车,就站在路边,举手敬“军礼”;一些地方车,主动给军车让道。
文县妇联在部队到达当天,就把饭做好送去,战士不吃,她们就不走。
一家私人旅社打出横幅,军人免费吃住,免费洗澡。
一位姑娘来到部队,请求发一身迷彩服,和战士一起投入战斗。她还腼腆地说,想近距离感触亲人解放军。
一时给部队送肉送菜送饭的老百姓,络绎不绝;来看望和慰问部队的单位和社会团体,也络绎不绝。甚至官兵不敢到饭馆吃饭,不敢买东西,因为十有八九都不要钱。
以致后来部队不得不在当地媒体发布通告,请求老百姓不要来慰问。
可是老百姓依然还来。
有个村子,老百姓把各家的猪肉和鸡蛋集中起来要送给解放军。解放军不收,他们哭作一团。村支书说,活了大半辈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他动情地求情,你们就把我们当亲戚,收一点亲戚送的东西吧。
部队请示上级,收了一部分,并用现金返还。可老百姓哪里肯接受,他们只好挨家挨户去做工作。
有个老大爷送来一只鸡,那是正下蛋的母鸡,到部队还下了两个蛋。母鸡是农民的银行,他们给部队送“银行”也舍得。
一位老大娘烧了一篮子土豆想送给解放军,可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部队,就坐在马路上等,等了一上午,直到军车开过来。
有一户人家,男的叫乔明生,女的叫李银忠。他们住在城郊,有一栋四层楼的房子,一楼当门面房出租,二三楼居住,四楼养了六头猪。
他们决定把三头大猪送给部队,可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而且还弯来拐去的,上下都不是很畅通。小猪买来时就抱上去了,现在却抱不下来。
他们想了很多办法,但都不行,最后只好用绳子往下吊。几个小伙子用了整整一上午,才费劲地把猪从楼上吊下来。
他们把猪又拉到十几公里外的屠宰场,把肉处理好,才和三个女儿一起送到部队。
不说肉的价钱,单凭这个过程,就让部队官兵无不动容。
这就是我们的老百姓。
部队在从废墟中挖粮的过程中,也常遇到这样的事,有些老百姓执意不让挖,甚至不让靠近废墟。
一位妇女说,他们都是孩子,和我儿子一样大,现在房子晃悠晃悠的,随时有可能塌。我们自己都不敢挖,更不能让子弟兵去冒这个险。现在社会好了,没有粮可以买,饿不死。
同样是在帮助村民挖粮的过程中,教导员张仲林结识了一个叫张淑娟的女孩。
淑娟今年读初一,在家排行老二。她父母一连生了三个女孩,还想要一个儿子,结果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孩子多了养不过,淑娟从小就由爷爷奶奶养,父母则带着其余孩子长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来。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看到解放军叔叔一天干活很辛苦,而且只吃方便面,心里过意不去,就缠着奶奶蒸了一笼馒头。
解放军不肯吃,她就在那里哭。最后大家只好一人吃了一个。
张教导员就是在这时注意到这个小女孩的,她很善良,身世也很可怜,就心生同情,给了她100元钱,然后留了电话,告诉她有困难可以找他。
过了几天,淑娟来电话了,却不是要求解决困难的。她说,叔叔,今天下雨了,路滑,你出去执行任务,一定要注意安全。
张教导员说,那一刻,他真的被感动了。
晚上他给爱人打电话,商定继续资助这个小女孩。
他拿出淑娟的照片给我们看,那是一个清清秀秀的乖巧女孩。
小女孩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尊敬的张叔叔:
在这次大地震中,我们村受到了巨大损失,当时村民苦不堪言,整天以泪洗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上级派你们来了,给我们救灾,你们多么辛苦啊,千言万语一句话,我谢谢你们!
张叔叔,我们萍水相逢,初次见面,没想到就这么有缘。前几天,你和我的家人说话,给了我100元钱,第二天又扛了一袋面粉,给了200元。我想,我的亲爸亲妈也不过如此。你给我说了那么多话,给我讲人生道理,我都记在心上。你是那么理解我的内心世界,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受到至高无上的“亲情”二字。我在想,我的父母不能给予的东西,你为什么能呢?
你前几天不是说要把我认成干女儿吗?如果你不嫌弃我是个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可以认我,我愿意。希望这件事就是我给你熬的解除疲劳的甜粥吧。
而今天,你要走了,我是多么地想你啊。不过还可以给你打电话,我很安慰了……
这封信写了满满两页,时间是5月26日。
第九章 深情回眸,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采访结束,我们准备从碧口返回县城,却没有车,正发愁呢,汪师长回来了。我们戏称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刚好坐他的车。
我们凌晨五点钟就出发了,但从文县送我们到陇南的车安排在午饭后,这样我就有一上午的机动时间。
我想回家看看。
我出生的任家山村,在县城和碧口之间,也是一个重灾区。
我在金口坝下车,然后打电话给妹夫,让他接上父亲和大哥,我们一起上山。我说上山,是因为我家住在山上,离文碧公路还有一段距离,原来不通车的时候,全靠步行。去年春节路才修通,可地震之后又被滑坡堵塞,我回来前才抢修通。
父母已经80多岁了,他们住在县城大哥家,地震之后也没有回去过,老家就小弟守着。我到县城的当天,和父母匆匆见了一面,母亲一句话没说,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父亲站在一旁说,你们领导来看我了,把人家麻烦的。他说的是李治林副部长和人民军队报社郭吉安社长,他们在文县采访期间,看望了两位老人,让我心中无限感激。他们也是我父亲这一生近距离见到的最大的官,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侄儿闻讯也开着车来了,我们便带着两辆越野车去老家。路的确是通了,险要处却不少,在一段盘山路上要倒三次车才能转过弯,坐在车上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八公里路走了半个小时。
小村四面环山,常年郁郁葱葱的,要是放在大城市不管什么地方,都会是美丽的风景区。可地震让它变了样,这里垮一块,那里溜一片,千疮百孔的不成样子。
岭背后社的房屋倒塌比较多,加上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一个大面积滑坡体,地基松软,已多处裂缝,原址再无法重建,需要搬迁。湾里村房子整体垮塌的不多,但倒一面墙,塌一个洞的处处皆是,一眼看去,满目危房。
这就是我童年成长的地方,曾经的一草一木都那样亲切,如今的一砖一瓦却让人伤感。
由于受灾面积太大,救灾物资分到村已显得捉襟见肘了。村里七八十户人家,上面发的帐篷却不到十顶,多数都是用彩条布搭建的,小弟一家就住在自建的五彩斑斓的帐篷里。
我来到自己出生的被称为“新房子”的老屋,发现情况比小弟在电话中告诉我的要严重得多,院坝塌了一个大口子,房屋地基已岌岌可危。背墙从楼上塌下来,土还堆在屋角的梯子旁,阳光从屋顶照进来,已根本不能住人了。
我拍了些照片,就挨家挨户去村里看望父老乡亲,等转了一圈回来,弟媳已把饭做好,可父亲执意不吃。他在为房子的事伤心,住了一辈子了,总是有些感情。如今变得如此惨败,他不落忍。另外他还有自己的盘算,总想回来住,可母亲喜欢住在城里,为这事他们还经常争执。现在好,一了百了,想回来住都没有地方了。
我和大哥劝他想开些,并答应把房子修补好。可他不理我们,坐在小弟的院子里,远远地望着房子抽闷烟。
刚吃过饭,村支书任登宪从地里赶了回来。他是我的长辈,地震发生后,他就一直带着村民自救,脸上和身体都显得非常疲惫。
我们聊了一会,他突然问,这次回来能不能给村里解决点啥问题?
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问他,现在都有哪些困难?他说,县上通知让移民,移到两当县,可多数人不愿走。你也看到了,现在房子都成了危房,住都不敢住,可全村才发了几顶帐篷,你看能不能从部队拨点帐篷来。
我说部队不能直接拨,要通过县民政局,我到县上找人说说,争取争取。
我只能这样说,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
我们返回县城,已是中午时分。大哥的房子在县城西面的山坡上,可以俯瞰全城。我又看了看我的文县,这个我亲人般的县城,自我当兵走后,近30年没有太大变化,地震却只用80秒让它换了容颜。
我第一次感觉到它的陌生。
我曾在上世纪90年代写过一篇散文,标题就是《我的文县》,其中一段记述了在县城听鸡叫的事:“早晨还在睡梦中,就被鸡叫惊醒了。我不知道县城究竟有多少只鸡,只觉得满城都是,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高,形成一股声音的洪流,雷鸣般在县城上空翻滚。我的文县的每一天就是被这震天的鸡叫声唤醒,然后期待美好的明天。”
这一次,我也在县城住了一晚,可是在早晨起来的时候,并没有听到那种“声音的洪流”。鸡是叫了,却是零零星星的,和县城的外貌一样萧条。
难道地震也能让鸡鸣发生变化?
我不知道。
我一转身,登上了车,我的文县留在了身后。
作者简介:
任 真,甘肃文县人。1980年入伍,曾任《西北军事文学》杂志主编、兰州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边关》《任真获奖报告文学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