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了很长时间的山路，我听着奶奶和邻居阿太聊天。没完没了的山路，还有没完没了的歇息。

阿太其实不老，但身体羸弱，奶奶身体康健，却已白了头。歇息都是因为阿太，她裹过脚，拄着拐，很矮小。走山路也是为了阿太，去看她嫁到山后面的女儿。我非要跟着，所以我不能喊累，也不能不悦。

她们谈着家长里短，我使劲听着，偶尔在心里搭讪上几句。小孩子不能在大人说事时插嘴，而我，又太无聊。

奶奶将所有包裹背身上，天热，三人晚上的换洗衣服，还有热乎着的麦裹。我的脸着了火般烧着，汗在脸上结成盐巴。

我想着家门口的树荫和堂前桌上的凉白开，我想着呼着热气的大黄狗温驯地蹲在我身边，享受着我的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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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曾经是不怕狗的。

那年正好村里响应号召要将狗都打死，邻居家的大黄狗被主人献了出去，有志之士用绳套将狗勒死。大黄狗哀嚎了一会便没了声息，挂树上让人剥了皮。

好多孩子围观，我在人群外面不敢看，也没能有任何想法，我原以为我是会忧伤的。我听到有人喊：狗泪流下来了！我在那一刻眼泪突然往外涌着。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睥见了带血的狗皮，我跑离人群干呕起来。

我发现大人们都馋，第二天垃圾堆里有一堆肉骨头。大人们不一定干的都是正事，狗碍着谁了?还能看院子，还能走夜路时壮个胆。做狗挺可怜的，任人屠宰，听说人这辈子不做好人，下辈子会投胎做狗。

这将是件很悲伤的事。我想着，便努力让自己做个好人，这包括不去憎恨大人们的打狗之事，可这样又对不起狗，至少我欠大黄狗一个憎恨。我不知道怎样想才是对的，所以我便不去想。但从此我怕了狗，怕它们对我亲，也怕它们凶我，尽想着快逃离的那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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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正当头的时候我们开始吃麦裹。奶奶找了个有石条子的树荫招呼我们坐下，阿太变戏法似地从兜里拿出两颗糖来，这是我这一路上唯一的惊喜。我和奶奶很快吃完，等着阿太用没了牙的牙槽将半个麦裹细细磨完，我们又上了路。

那天，还没死去的大黄狗也想跟来的，如果它来，我便有了伴，奶奶说没告诉邻居便带走他家的狗不妥。我偷偷冲狗招手，狗跟着我们便走。奶奶骂它畜生赶它走，大黄狗冲奶奶“汪汪”几声，很是不满。奶奶往地上抓了块石头扔，大黄狗便原地叫着看我们走。

它的毛没多少光泽，还有几处癞皮，它长得瘦，四肢也不矫健，那几个吃了它的进步人士，不知能啃出多少肉来。可它看我的时候目光浑浊，但却温柔。

一次，不知它从哪里叨了只拖鞋来，我和它主人一起冲它招手，它把拖鞋送到我跟前。主人踢了它一脚，“你跟她吃饭去。”它果然在我家吃饭时围着我，然后愉快地饱食一顿。事毕，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又讨得主人的欢心，得到了正常的待遇。

以这种容颜混迹四合院，却能左右逢源，在狗界它是成功的。但它的命却被主人拱手相让，成为讨好别人的美食，这让我不得不感叹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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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我们坐在阿太女儿家的院子里。母女相见，没有我想象中的热情，这至少让我有点失望。大黄狗见到我时，它尾巴会摇得很厉害的，一边还“呵呵”地呼着气，它一定会那样的。

我对狗的一腔热情随着大黄狗绝尘而去。分与合，恩与怨，爱与恨，冥冥中皆有定数。我的童年有它，它的暮年有我，我们在那段相遇的时光里温柔相待，这对于我们而言是一段缘，但这段缘又造成我现在的怕狗，我感觉这应该便是宿命了，命中再不遇狗。

阿太与奶奶非亲非故，又来自不同的地域，她们的相遇，是彼些相亲相爱一辈子。缘与缘，造成的果是不同的，但我们无法逃避也无从选择，一切都真合乎自然地发生着，发生得很奇妙，有时也会很玄虚。

5

阿太女儿张罗晚饭，奶奶去厨房帮忙。我在院子里看几只鸡在一只大破碗里抢食吃，碗里几颗谷、一撮剩饭和水混合着。鸡的吃相与大黄狗比是缺优雅的，咯咯叫着，伸长细细的脖子，有时还挤一下同伴。

三个不速之客突降，阿太女儿埋怨着：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她说这话时没有笑容，似乎是真的恼了，没准备饭菜，拿不出象样的招呼我们。这多少让我们尴尬，我开始后悔跟着来了，看来去别人家里做客未必就能吃顿好的。阿太坐堂前休息，瞅着院子也愁着张脸。

阿太的姑爷是个实诚人，看到我们来时，那笑倒是真正的高兴。只见他去邻居家弄了些肉来，然后一脸欣喜地告诉我们，明天可以搭邻居家的拖拉机回家。阿太与奶奶都表示高兴，夸着姑爷想得周到。这时我看到阿太女儿眼角闪着泪花：住上几天嘛，走这么多山路来一回不容易，明天我去村里买些菜来，也让你们吃顿好的。

姑爷这才感到自己这事办得欠妥，赶紧一起留着客。阿太说她倒也没什么事，然后让奶奶决定，我的心里喊着，可别答应呀！奶奶却爽快地应允了。小孩的意见一般不在考虑范围内，作罢。

6

饭毕，大人们坐院子里聊天，我边吃井水冰镇的西瓜，边翻着一本小人书。没有电灯，大家天黑了便上床睡觉。阿太睡床，我和奶奶睡临时支的木板床，床小，我和奶奶各睡一头。听阿太低声唠叨着，她很后悔把小女儿嫁到这穷地方来，女儿长得那么好，很多人家相中呢。阿太说着说着竟呜咽起来，奶奶一边劝着，一边摩挲着我的脚。奶奶的劝，有些心不在焉。

而此时，我痒到了骨子里，但却不敢动，我觉的奶奶正在表达对我的爱怜，如我躲避显得很不知礼数，我又不能笑出声来，阿太正难过着呢！我脑子里拼命想着大黄狗，想着它温驯地蹲在我身边，拿舌头舔我,以此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奶奶终于停下手来，我借机翻个身子，将脚从奶奶手里挣了出来。奶奶却也翻了个身，将我的脚搂入怀里......阿太的声音渐渐小了，奶奶也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乡下的夜还是凉爽的，月光从开着的窗户中倾泻下来，笼着奶奶一头银发，闪着晶莹的光。此时的大黄狗,也许就蹲在有月光的墙角,不好看的毛发也闪着金黄色的光。

这世间，总有爱你的与你爱的，彼此牵挂着，相守着。

月光如练，照着一床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