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旧时光景,婉儿跪在母亲的床前。两只小腿像青蛙那样颤抖,她不停地哭,劝母亲别吞安眠药,那会婉儿才六岁,带着哭腔请求母亲不要抛下她。她就是那个样子,拽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放,一直在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母亲手里抓着一把一把的药。床前放着水。婉儿不停地哭,嘴里一直说,不要不要。母亲瘫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头发上都是水,父亲揪着她的头,死死地往水里按。那会儿,婉儿就站在厕所外面,她看见扑腾扑腾的水花不停地溅起来,心里害怕极了,背着书包就往家门外跑,她用小手不停地拍打邻居家的门,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在,我的爸爸要杀了我的妈妈。
那是深色的夜,父亲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摸了摸婉儿的脑袋带着笑。你看,现在都几点啦,你的母亲还没有回来,如果她今晚不回来了,我就把你从阳台上扔下去,你看好不好。婉儿听完不停地摇头,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嘴里说,母亲会回来,母亲会回来。
温热的水放在床前就要凉。婉儿把水倒掉,把母亲手里的药冲进马桶里。她伸手去摸母亲的头,母亲乖,你放心,父亲死了,以后他不会打我们了,刚才你不都看见了,父亲匆匆忙忙地回家,抓了一大把钱就要走,可是他来不及,他没有逃掉,我打了电话给警察叔叔,警察叔叔把父亲抓起来了,父亲杀了人,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婉儿边说边摸母亲脑袋,就像以前母亲摸婉儿的脑袋,对着婉儿说,日子熬一熬就过去了。
母亲抱住婉儿,婉儿那会才六岁,母亲抱住她,她就开始哭。她看见黑色的夜没有尽头。她从那会开始,拔腿便开始逃。
南方的天空,日光散漫地照在树梢,房顶。婉儿坐在阳台上抽烟,不停地抽,是红塔山。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婉儿抽烟抽得比吃饭还要人命,烟瘾已经植入骨髓,深入心脏。母亲就坐在地板上,也不嫌凉。母亲用手扯住医生的衣角,哀求医生说,我没有病,我不用吃药,你不要抓我走。我还有个女儿,我丈夫死了很多年,他动不动就打我。我求求你,不要抓我走,你看那是我的女儿,我走了,我女儿就剩下一个人了。母亲用手指了指婉儿。婉儿婉儿,我亲爱的婉儿,你快点跟医生说,母亲没有病,让他不要带母亲走。
婉儿将烟头熄灭。母亲头发乱糟糟,精神有些失常。昨天夜里,她把阳台上的花盆都扔下去,险些砸中邻居家的小孩,可是她还是不停手,把能拿得起来的东西都往楼下砸,边砸边大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周围的邻里都说母亲疯了,母亲是疯了,她年岁越大,人就越疯。婉儿让医生给她两天时间,让她安抚一下母亲的情绪。母亲恶狠狠地对婉儿说,我风里雨里养你那么大,今天你还帮着外人,你是不想让你母亲活,你越长大就越像极了你爸爸。
日光那么长,从阳台照射进屋里来。母亲就坐在地上,婉儿过去扶她,母亲不让,推了她一把,婉儿又接着扶。反反复复。母亲依旧坐在地上,日光在她惨淡的脸上。婉儿从药罐里倒出两颗药,端了杯水递给母亲。母亲不吃,把水都泼在婉儿的脸上。她歇斯底里地大叫,我没有病,我没有疯,你们都说我疯,疯的是你们。她用手大力地扯住婉儿的头发,婉儿发现母亲的嘴里好像长出了两颗獠牙。
母亲抓了一把水果刀就跑了出去,连鞋也没有穿。那是南方城市独有的日光,真的好长。婉儿在后面追,她问母亲,你要去哪儿。你不要走,你快回来,满大街都是人,婉儿没有看见母亲,这个城市好大,大到快要不能呼吸啦。婉儿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母亲母亲,你在哪。母亲母亲,别抛下婉儿好吗,婉儿跑过去,看见母亲蹲在路边下。日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好长,像座塔。
婉儿婉儿,你可曾记得那些痛恨的往事,母亲喃喃自语,你父亲拿锤子要来敲你的头,我拼命地抱住你,结果他一锤地捶在你的脚趾上,你猛地一闪,尾趾开出了花。母亲边说边用石头砸自己的脚,像个小孩。婉儿拉着母亲回家,天好大,地好大,你有家吗。
那是一个日光长到心里堵塞的中午。母亲挣脱了婉儿的手,不停地在车道上跑,母亲说她没有家,她边跑边笑,人群都看过来,婉儿不停地在后面追。婉儿看见母亲站在马路中央,抬起头看南方城市漫长的日光,日光好长,在眼睛里生疼。婉儿不停地对母亲挥手,嘴里大叫,你快跑,你快跑。
婉儿以为那是梦,梦里的她是个不会掉眼泪的木偶。日光却在身上照得生疼,那不是梦,母亲的身子被翻空甩出数米。然后车轮从她的身上碾过。时间终止。婉儿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身体,母亲的脸在日光下看不清晰,她似乎是笑了,跟婉儿说,婉儿婉儿,怎么今天的日光那么长,心里堵得发慌。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是不是死了就可以找到天堂,天堂是不是道路开满鲜花,只有快乐,没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