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你所在,那大半个摇摇晃晃的人间

诗人。

揣满知识头脑和一些生活情怀,顶配是长期存有的愤怒和热爱,笔锋刺穿众生披覆的寸缕华盖,衣袂飞扬地从烟火气里出脱而去,出俗世片分不染。

农民。

宇宙中心定位脚下分亩田地,劳作里难以对生活多加苛责,替农作物关心天气,惦记牲畜的住所,一万步丈量在田间,绕不出三餐。

在生活里对这两种角色养成的固化思维,矛盾而精确地存在于余秀华身上,像一桩奇迹,带着一点莫测的不可思议,真切而坚决地存在着。于是在被纷纷认领的众生相里,诗人画像被一双跌撞路过的布鞋狠狠踩碎,那鞋上有因图糊口劳作而得的污垢,鞋的主人在自己心头耕作,用诗歌同一切苦难对抗斗争,仰仗文字休养生息。

坐拥着这样没有破绽的双重人生,不知是幸事与否。但至少因为这双重身份的兼具,让生活的绝望永远无法通缉到她。

经由《摇摇晃晃的人间》这部纪录片占用的一个半小时,我穿过一个有名的陌生人大半段人生去问话,心里怀着上述暗喜,和崇敬。


在婚姻泥淖里清洁的爱情


记住这陌生人的名字,大多因为一个耸动的标题,简洁短促的性,和热烈的长途。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那是一首赤诚干净的爱情诗,关乎性,又跳脱性。可惜狭隘的人只看得见“睡”,不在乎“你”。这样敢于声张的爱情却出自离它最远的人。那位秀华姑娘时常羞怯却赤裸地凝视爱情,这是一个需要勇气和坚决的动作,尤其,当婚姻每一天以狰狞面目摧败着对爱情所有期待的时候。

简直是个英雄。

纪录片里呈现的那场拖累着她数十年生活的破败婚姻直观得可笑,世象却驱遣着人们急匆匆地为之叫好。哪怕这婚姻的所有者在回忆时,尤自感叹婚姻才真正摧毁人的精神,并非肉身那样显眼的病痛或者不完整,人生被暗中消磨得千疮百孔。

婚姻是怎样呢,该当如何定义。如果期待的爱情不匹配于承担的婚姻,或者一场婚姻扭曲着你坚决的爱情,当这种痛苦裹挟着人生里每一个痛苦的细节向你席卷而来时,纵是诗人,亦会气急跳脚,人之常情。

我听见纪录片里,余秀华的粗口,和她的诗文一样打动人。

大约人世间的爱情难以匹配她的倾怀,她是那样热烈而坚定地信赖着爱情。那本应收容爱情的、叫做婚姻的器皿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宿命的恶臭味,终于,这个摇摇晃晃的战士,在被推翻了对婚姻的所有基于恐惧、担忧而来的踌躇后,摔烂了那器皿。

她否认着婚姻,恶评着家庭,宿命对她而言是托词,是定项。然后她在这样的境地里,反而诚挚地爱着爱情,像未被伤害,像未被抢掠。在她的诗里恍然见过一位苦妇人的背影,回头一瞬却又相逢一个裙角扬起的轻盈少女。

是秀华姑娘。


所谓人生,无非病痛而已


语言是锋利的,因为它可以没礼貌尖锐地戳中一些疼痛的真相。好比一些提问和评价。一副不够完美的躯体,不应该是对一个诗人的高光标记。但很显然,人对他人的痛苦更有敏感性,并借之试探更多人的敏感性。

病痛永远无法成就人,却能摧毁人。

她平静地讨论自己的残缺,坦诚着她依旧无法接受的事实,不知是否怀有被大肆围观的痛苦。各种名号,或许带着一些荣誉,把她描述成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但她面对着母亲的重疾,面对着母亲外观比她健壮,内里却濒临溃烂的身体,说——

“我很害怕。”

与现实对决多年,病痛是相熟的对手,临到亲人头上,却依旧觉得空洞而恐惧。露怯是因为珍视,是因为同理心下的悲悯心肠,那样“腰身比我粗,乳房比我大”的母亲,即将轰然倾塌,在这个摇摇晃晃的人间。

人生经不起细想和推敲,缺憾常有,伴随着生命铺展而去的每一个环节和步骤,病痛在这其中醒目地标记着一些无可奈何。即使如此,携带着对病痛的耐受,完好地保有着对生命的感受,依然畏惧着病痛,才是真的热爱人生。

所谓人生,病痛而已,她在感受,并感同身受。身体的破败,给她更加切肤的痛感和畏惧,贯穿在她的人生和诗行,与她融为一体。


寄居的四野都性感


我读《麦子黄了》,想象诗人月光下围观相爱的麦田,这样的情调之举是费解的,结合一些痛苦无意义的婚姻和无处托付的爱情。直到后来意识到,如果人生没有麦田,也没有爱情,才构成一种绝对的悲哀。

在她的诗里,万物有气性,柔美或刚硬,彼此不模拟,不相仿,草垛都有脾气。于是“我的灵魂如此清澈,在树叶上滚动。”才不觉得违和。

若我爱你,山中溪流,林间飞鸟,头顶天穹,壮阔或微渺,都当了然我的心事,同我共情于一个照面或一次离别。她与自然的交互是一种尊重彼此的情感设定,万物有感,并与她产生强烈关联,如何让四野不再是死物堆砌,是造物般的功勋。

纪录片里,在村野生活,她逗引小猫,喂养白兔,践踏雪地,蹒跚地奔跑,看着天幕,收割野草。余秀华在诗歌里,像在操纵万物的情态,大抵是因为在农妇的生活中她需要切实地经历、感受、抚摸它们。因为这互通的情感,四野才如诗人般性感。

“但是蓝天白云下我曾经那样爱过。”山河为证,不是一句空谈。


唯有诗歌,能寄给灵魂作伴

 

纪录片里,余秀华多次谈到诗歌对于她的意义。印象最深的是那句“诗歌使我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强调两次。

她的人生大抵是喧嚣的,情绪充盈,情感丰沛,周遭的一切都供以对话,又能自我对抗。外界的嘈杂也难摆脱,乐音,噪音,她无法摘选地收了很多。这大多始于诗歌,所幸又将终于诗歌。

她时常写作,在电脑前,骄傲地蜷曲着,慢吞吞地把心事和思索倒落在键盘之上,比朝圣轻便,也比朝圣敬虔。

余秀华的诗,非要发声的话,大概会像一连串节奏不匀的鼓点,不喧嚣,韵律捉摸不定,引着听众情绪翻腾,声声敲到心里。

人若没有疼痛感就不能写出诚实的文字来,余秀华是用诗歌将生命给她的捶打转移在文字向外的力之中,她孤独的鼓点太难太难得到像模像样的回应,于是在她起伏的人生脉络间,唯独诗歌,能寄给灵魂作伴。

而我们,只不过是恰巧偷听得她一二鼓声,怆然落泪,欣然起跃,只是不要打扰到那个田头农妇,她在山中栽种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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