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的方言里,娘叫做“姨娅”,祖母才叫“姆妈”。上顶妈是我祖母的亲妹妹,住在西边坡上,对东头坎下的我们来说是“上顶”,所以从小我们都叫她“上顶妈”。
上顶妈的家是真正的老宅子。青瓦挑檐,有门厅、正厅,有正房、厢房,小时候觉得高大幽深且神秘。老屋呈正四方型,中间一方天井,青石铺就,屋檐流下的雨水落在四边槽里,急时连成条线,微时滴答悦耳。当初做房子的人应是见过世面也费了心思,风水和功能上都有些讲究,我公公住的屋就没有这样的天井。小时候一逢下雨天,我们几家的孩子都挤在上顶妈屋里闹,还记得踩在那吸水青石上的感觉,沁凉沁凉,几双白白的胖脚丫欢快地滑来滑去。
住在这么好风水的房子里,上顶妈的一生却让人唏嘘不已。
她和我祖母既是亲姐妹,又是妯娌,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在旧时也不多见。祖母娘家姓雷,听父亲说当年也算大户人家,姐妹俩许配我祖父两兄弟,同时出嫁,那排场据说轰动了一时。嫁妆的丰厚在村盘上是头一名,新娘子的凤冠霞帔自不必说,堆满床的锦缎被褥,四季衣裳鞋袜,红漆的箱笼,锁头搭扣一色黄澄澄的铜,夏天的竹席,冬天的火盆木炭,一应俱全。最为村人津津乐道的是,两口盖着红布的楠木大棺材,吹吹打打地陪嫁过来。老人说这个有讲究,叫做从生陪到死,棺材棺材升官发财,那是极好的彩头。
祖父家当时最多算个小地主,远没有雷家殷实,胜在兄弟俩生得威猛强壮相貌堂堂。这边嫁女儿的不忍其受清苦,把两副周全的嫁妆置办得不差分毫,藉着同样的家底,任两兄弟各自开枝散叶。岁月长长如老物的包浆,在幽光沉静里潜移默化着,年深日久竟过出了迥然不同的滋味。
2
我记得上顶妈是个好看的小老太太。虽然已满脸皱纹可是皮肤仍很白,眉目分明鼻头小巧下巴颌儿尖尖。背有些驼,又裹着小脚,走起路来就略显蹒跚。终年穿着深蓝浅蓝的棉布斜襟大褂,苗条的身材填不满空荡的衣服。乡村的老年妇女似乎没有了性别概念,暑气蒸腾时居然可以裸胸敞怀,在晚辈和家人眼前也是自然得很。老太太年轻时也是很有料的,老迈了只余干瘪衰败的乳垂落于肚腹间,无奈地缅怀着曾经的饱满坚挺。发髻一向包得紧紧地,插黑色铁簪子,耳垂的洞空空如也。原先她也有穿金戴银的年景,可惜我没见过。
上顶妈说话总是低声下气,陪着小心翼翼的笑,永远像在讨好别人。那笑是一团化不开的墨,不清晰,不彻底,心事重重。她年轻时一定特别好看,为什么活得像有罪一样?好看的人不是更应该穿漂亮衣服住明亮房子么?幼时的我不会明白,命运多舛是怎样的让人无望。
她的姐姐,我的祖母,却生得面如银盆肩宽背厚,这是自小挂在堂屋里的瓷板画像告诉我的。作为娘诞下的第三个丫头片子,我不记得被她抱过,眼巴巴盼长子得孙的祖母,终于在仙逝前等到了弟弟的降生。父亲若不得子,她必然不甘心的,一生顺畅,多子多福多寿的祖母,怎能接受这样的不完满?和可怜的妹妹相比,她的肚皮是多么争气啊!嫁过来第二年生了我父亲,此后隔年一个共得两男两女,圆满完成了为陈家大房传宗接代的任务。及至父亲跳出农门在大城市南京当干部,大姑又嫁了一位后来官至局长的有为青年,祖母更是成了村里人艳羡无比福气砣砣的对象,在族群里说话也有了些分量。旧时的农村女人,持家有道,又福荫子孙,老了便很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尊崇。
而那么秀丽多姿的妹妹,嫁了同样魁梧俊朗的丈夫,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红盖头下掩不住甜蜜娇媚的上顶妈,与喧华富丽的嫁妆一起抬进门的时候,何曾会知道,厄运终其一生如影随形,她将卑微地苟活着,直至绝望。
婚后几年肚子迟迟不见动静,无后为大是一等一的滔天罪过,仅此一条足以让美娇娘处处低人一头。同时过门的姐姐一次次的瓜熟蒂落,更让她对丈夫愧疚万分。年轻的男人倒是没有怨责,在地里勤勉不辍挥洒着一身好力气,不几年从一个晚清秀才手里盘下了这座宅子。青砖铺地的好堂屋,最需要娃娃的啼哭和奶香来暖。女人日夜虔诚地烧香拜佛,终于在第十年迎来了头一个孩子,我的火根叔。
火根叔手下又添了妹妹金姑,屋里终于不再那么清冷。已过耳顺之年的父亲回忆说,那是他姨娘一辈子活得最开心的时候。后来我祖父在不远的坡下也起了干打垒的新屋,这位既是我堂祖母又是姨祖母的女人,就成了孩子们的“上顶妈”。
土根比大哥火根小近十岁,他的降生给上顶妈的幸福满足蒙上了一层阴影。土根右手先天畸形,土话叫“撅巴子”,上顶妈愁出了白头发,愁他大了不能下地抡锄头,愁以后讨不到老婆可咋办。
祖母劝慰她,“你看别家瞎子聋子也要过,好在脚是灵光的不碍着出门。老天爷可怜你,老大和闺女长得不晓得几好,老了跟到大崽也有福享,各人各人的命,撅巴子的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撒。”
“是哟是哟,就是这样的命哟!”上顶妈抱着土根边听边点头,擦干眼泪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3
可纵使她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这日子却再也不肯让她好过了,老天要抽了她的顶梁柱,她的主心骨。
土根一岁不到,他的爹突然一病不起,两个月后撒手尘寰,终年42岁。父亲说得坏了病,是肝癌。
上顶妈的天塌了,守着三个娃只知道哭,在大家张罗下才置办棺木安葬了男人。
大的十一岁,残儿还在怀中嗷嗷待哺,四张口都要吃饭,地里的活儿一天也耽搁不起。没有男人的屋子,比没有孩子时更加孤冷凄清,上顶妈不需要也住不起这么大的房子,迫于生计,她把堂屋和两间上房卖了,自己只留了两间近门的边厢房,天井还是两家共用着。厢房没有窗,狭小阴暗,饭桌摆在中间的穿堂,也挡不住寒风和雨雪。
子少母弱,入不敷出,日子一天天凋敝下去。那些陪嫁的妆奁一点点零落,红漆早没了鲜艳,桌凳干裂着大口子,农具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角落和房顶蒙着蛛网,屋里弥漫着散不开的泥腥和牛粪味。入夜老鼠吱吱乱叫,也是溜偏了门安错了窝,这家连自己都喂不饱呢。
火根长成了1米8的壮小伙,和爹当年一样一表人才,地里的活儿都扛下来了,可死做活做勉强只够全家裹腹。那年月的农村户户手里都紧巴,指望着嫁女儿收些彩礼才娶得起媳妇,拿不出彩礼,哪家的闺女肯给你呢?每逢媒人上门,都说火根的人品相貌没得挑,可再一看家徒四壁的景况,没有不摇头的。慢慢地,连媒人都不上火根叔家去了。上顶妈一天比一天凄惶,抱不上孙子的心急如焚,又和她当年怀不上儿时一般了。
熬到三十来岁,家里还是穷,火根好歹讨上了媳妇。不要彩礼的人家总是有原因,小儿麻痹后遗症右腿拐得蛮厉害,高大帅气的火根没有条件挑拣,只要是个女人,能洗衣做饭生娃就行。新媳妇除了行走不便,做事还是挺麻利,不仅人勤快对待弟妹也没有刻薄过,和上顶妈一起操持着里里外外。几年里陆续添了两男一女,紧巴巴的日子也有了平常人家的温暖和希望。
上顶妈有孙儿孙女带,累并欢喜着,总算放下了一半心事。自打女儿金姑嫁去外乡,已经二十几岁的土根也该成家了,这是她憋了多年的另一桩心事。小儿子敏捷机灵,若没有残疾说不定是个角色呢,他日常生活能自理,长年跟着哥嫂也不是办法,无论如何得让他成个家,好有后人养老送终。上顶妈琢磨着这事儿还得仰仗老大出力,时不时地和我祖母念叨,让她催火根把弟弟的事抓紧点儿。
那时的祖母已经儿孙绕膝颐养天年了,有时间也有兴致教化晚辈,长兄如父,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便一口应承下来。祖母的晚年时光除了操心后辈,还有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每年挑选晴朗的日子,把陪嫁的棺材从阁楼顶上抬下来,请专门的师傅到家里刷桐油。油一遍一遍地刷,好些天才能干透,黑乎乎的棺材在场院里肃穆停立,吓得小孩子夜里都早早回家不敢再出来。老人说木材吃的桐油年份越长,防虫防腐功能就越好。师傅刷油的时候,祖母一步不离在旁边盯着,唯恐他偷了油偷了懒。我看见太阳底下的祖母眯起眼睛,专注端详着她的最终栖身之处,心满意足,踏实无比。
有两次祖母让上顶妈把棺材也抬下来一起刷油。父亲说那几天他姨娘高兴坏了,颠着小脚跑前跑后,塞了好多花生和糖块给他吃。
4
敢作敢当的火根叔是条汉子,为人又忠厚本分,渐渐在村里有了些威信。被推举当了生产队长后,除了忙活自家田地,还要管着盘子大大小小四十多户的杂事。他断事总是很公平,村里人都服气。那一年和邻村争坟山,两姓人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当时的风俗是,谁家男人为村里公共利益械斗死亡或因此坐牢,其妻儿老小由全村养着。双方的族人像保卫领土一般奋不顾身热血沸腾,梭镖飞舞中各有伤亡数人,而我村最终胜利得到山头。出了人命,凶手必须归案,这事儿得有人认,身为队长的火根叔眼都没眨坐进警车,蹲了四年牢。
那时父亲已转业回到县里,亲眼看到这“大义凛然”的一幕,心里也暗暗敬叹火根叔是有种的男人。只是又苦了这一家老老小小,虽有村里人帮衬着,毕竟人不在跟前,有说不出的凄凉和煎熬。上顶妈老了许多,还要颠着小脚去县上监狱看儿子,而土根的婚事也就这样一年年耽误下来。
这四年里祖母走了。中风躺了两年的祖母有孝顺周到的儿女,走的时候干干净净,安心安详地躺进五十年前父亲为她置办的棺木里风光下葬,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八十年代的农村,仅靠种田的收入已经很难养家,头脑灵光的通过各种副业率先发家致富。土根还是光棍一个,火根叔想尽快了却这心病,两个儿子也十来岁了,总要起一栋新屋才好住。他见跑运输挺来钱,想到自己会开拖拉机,就东拼西凑借了七千元买台手扶拖拉机,指望头年先还完债,再好好跑几年赚点钱。
才跑了一个月,遇上骑车春游的学生在马路上撒欢,车没刹住撞倒前头一个,慌忙往后倒,又压住一个扶着车斗骑行的学生,两个男孩都没了。当时这样的肇事可以通过经济赔偿协商解决,最后同意一家赔一万,拖拉机是没法再开了,只卖了三千块,其余的都得借。
清明节回去给母亲扫墓,正好上顶妈过来和父亲叔叔们商量借钱的事。她穿一件好几个补丁的罩衣,神情寡落步态沉重,临走时拉过我的手:“没有娘的细伢子,嘎要听话哟!” 四月的春天,风暖如酥,她的手却冰凉冰凉。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上顶妈。
我特别同情火根叔。头年腊月我母亲突然离世,多亏了他上下张罗办后事,那几天雪下得厚极了,他靠双脚在乡下和殡仪馆来回奔波。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摊不上好运气呢?老人们说他家那阵倒起霉来盐罐都生蛆。炸好的菜籽油年年都封在坛里,偏偏那年坛底开裂,满满一坛油沿着缝渗到地下,等到要吃油时,只剩了空瓮和其下一大块滋润丰沃的土壤。从来没有谁家碰过这么邪门的事,那一年又是靠了亲戚接济才过去。
两万块在当时是巨债,打落牙齿也得还,除了一把力气啥也没有的火根叔,到县上的工地去做了泥水小工。一个冬天的下午,他突然来找父亲,说发低烧一礼拜了身上好难受。父亲赶紧带他上医院检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肝癌晚期。结果一出来,本来走着去的火根叔当场就晕倒了。
同情慨叹之余,纯厚的乡邻们又迷信到刻薄蚀骨。说上顶妈命太硬,克完夫又克子,脸太尖就不是个有福气的相貌,那口棺材怕是要让儿子先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偏方,几百块的补品借债也买来。可一瓶都没吃完,医生说还是拖回去吧,农村人迷信,死在外面的人连村都进不了。火根叔被抬回家的当晚,上顶妈就喝了农药。刚从乡下回来的父亲闻讯,又连夜带救护车赶到时,可怜的姨娘已告不治,没有人知道她最后一晚的绝望。
三天后,火根叔在极度痛苦中走完了短暂而辛劳的一生,年仅39岁,据说死不瞑目。
家里再没有一分钱,所有的亲戚能借的都借了几回。村干部暗示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天黑上山砍几棵杉树吧,队里睁只眼闭只眼。十几岁的孩子哪里懂事,只扛回两根又嫩又短的木头,放不下一米八多的火根叔,听说最后是敲断了腿骨才钉上棺盖的。
这是我少年时经历过的最悲惨的离去,老天一定要保佑火根叔下辈子还是高高大大,健步如飞。
坟地是村里专事丧葬的“八仙”选的。因为过世时辰不同,这一对苦命的母子并没有葬在一块,而是分别两座山头,隔水遥遥相望。
5
许多年以后,乡下土地被征用,老坟都要迁移另葬,开棺的时候我没有勇气面对,只敢在远处望着。听见有人说,棺材好就是不一样啊,同时葬的,二十几年了上顶妈还看得出样子,火根就只剩几根骨头了。
这真是件残忍的事。捡起的遗骸才那么小小一堆,就地放进深口铁锅,浇上汽油一把火就成了灰。我在远处望着黑烟滚滚,棺材盖板散落四周,后人不再哀伤,土根叔和亲戚们聊着家常,旁边是难得聚到一块的孙辈们在笑闹。世上早已没有了上顶妈。
在农村,多苦的日子也就一个字:熬。一日一日熬过,一辈一辈熬过,只要香火传承不断,总会熬到天光熬出头。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