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江谜案

她曾经以为,这是一所固若金汤的大学,谁也无法撼动它的根基。

    上)不同的死亡


        这一年极不寻常。

        沉江大学接连发生三起重大刑事案:后勤书记、研工部部长与电磁学院教授相继死亡。

        年初刚开学,研工部焦部长死了。

        这是个没有实质意义的台面部长,连一篇花钱购买版面的文章也拼凑不出来,他的秘书要把如火如荼的荼用涂代替,免得他念错。所以私下里人称“涂部长”。涂部长是个好父亲,有个不离不弃的白血病儿子。就在部长为其移植骨髓的手术床上,细软的导管置入了静脉,采集机回输了异形血,回输骨髓有核细胞超出最低阙值合并凝集反应,部长死相狰狞。

      人们唏嘘了一阵子。

      后勤佘书记死的就不同了。他精干矮壮,实力逼人。死前刚羞辱过一个在后勤现场勤工俭学的穷酸学生,由于快感体位幅度有些大,误碰了裸露的电线——正在修缮的实验室的高压线圈。他美丽的夫人哭的梨花带雨,伏在一个英武男子胸前——他的得意助手、书记秘书。

      应该说,这只是巧合。但太巧合了。沉江大学一时谣言四起,笼罩着恐慌的气氛。

      作为国家重点大学,沉江大学的小事都能引起市领导的重视,何况人命关天。公安局专门抽调了资深刑警来调查这两起死亡事件,安抚人心。

      只是巧合罢了,刑警们谁也没太当事,但诡异的是,抽死书记的导管以及实验室的高压线圈,都精确检测出了时间尘——刚好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一个校友正好返校参加学术活动。她叫冷佳。

    “二十年前,不正是沉江大学一甲子校庆吗?”

  “是的。”

  “校庆有什么难忘的活动吗?”

  “没有。”

  一时空气凝固。大约过了半分钟,冷佳抱歉地一笑,露出淡黄的牙齿:“不过在那之前,愚人死了。”

    “愚人?”

  “就是曹黙。那时教育部快来人参加庆典了,为了找出智人,愚人必须离开,而曹黙又不愿意休学,白蛇就下令把她烧死了。”冷佳道。

    提起二十年前,沉江大学风雨操场上,烧死了一个学生,众人惊慌而茫然。

    专案组长一定是上帝用正派人模具造出来的,一个手势就镇定全场。

  “为什么她是愚人?”

  冷佳想了一下:“其实她成绩不错,只是人有点......”

  “嗯?”

  “就是有点太笨,太......边缘化吧。”


    二十年前的大学还有着俗世难以仰望的高度。在它与千军万马之间横亘着一条神秘莫测的天堑。而沉江大学比一般大学更尊荣,因为它年年都能挤进一类大学的花名册,尽管它年年都是花名册的最后一名,可毕竟挤进去了。

    开学第一天。沉江大学校园里人来人往,除了三三两两的学子,还有不少送新生的家长。在他们中间,一个高个子女生在奋力拖一个大箱子,箱子把手上还系着几个装零碎物品的袋子。她上穿松垮变形的汗衫,那种无形无款的廉价货。她的裙子裁剪过于简化了,颜色很可爱,质地却很生硬,缺少婀娜。她戴着厚实的眼镜,镜片反光看不到眼睛,让人感到神色沉郁,只有当迎面撞上时,才会看到她眉目的秀雅,神情的坚毅。她叫曹默,我自幼就在她体内,我了解她的一切,包括她那些反复回响的腹语。

    我是一颗乳杆菌,不为肉眼所见,但是浩瀚的宇宙时刻都在感知我。

    原初的我只是一个大生命的一团生气,与地磁相互感应,落在一个女人的生命场里,被孕育成一只绝无仅有的乳杆菌。

    这个女人后来又把我注入到我的小宿主体内。

    彼时的学子们行色匆匆直奔自己的未来,与她擦肩而过却没有人仔细看她一眼,帮她一把。 这个曹默,从她很小的时候,我就陪伴着她,我洞悉她的一切,能听到她所有没有发出的声音。她小时候跟外婆长大,小镇买不到奶粉,她的外婆用自己的办法把我注入她体内。在爱的温度里我存活成长。她吃糠咽菜、五谷杂粮,胃口都很好,也很健康。我就一直陪在她体内,她的体温、内环境都还好,我一直在等待她的成长,我得以也发展出千军万马、生生不息。

    沉江大学依山临江,一条坡道沿校门直伸向腹地。整个学校唯一的一幢神秘的女舍独自矗立在校园一隅,坡道尽处。

    坡道很陡,高个女生奋力了几次也没能把大箱子拖上去。没有人为她停留,帮她一把。校园很大,抵得上十几个中等规格私家园林。她置身其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临近正午,天越来越热,她再次发力,汗衫被汗湿了贴在背上,这次终于箱子缓缓地爬上了坡道。她感到一阵轻松,一回头:一个高瘦、秀骨清相的青年男子在后面推着箱子的另一侧。与男子的目光撞上了:从眼镜深处透出一股清澈,还有股暖意,他就那么注视着曹,我也感到被一种熟悉的舒适包围着。风吹来,一股清凉沁入脏腑。

终于到传说中的女舍了。周围华盖连绵,小径在草丛间伸向远方。

这一年新生统统住在五楼。楼梯很宽,即使夏天也有股阴冷之气。两边墙上有陈旧的暗绿色一米线,油漆已经有些剥落。这楼年岁很不小了。虽然阴暗,站在走廊一头还可见另一头,这全仰赖走廊的笔直、每间宿舍的门扉里透出的光晕,和走廊两侧窗口泻进来的瀑布般的光。走廊很长,走廊中间均匀分布着一间间宿舍,走一遍就跨越了漫长的全校院系,以及头顶两排晾衣绳上的衣物丛林。乍一看相似如鸽笼,里面却大有乾坤,初来乍到者任凭怎样洞察犀利也绝吃不透每间宿舍的微妙之处、老房子就是这样,密密麻麻的日子织出的解不开的疙瘩、结盟、龉龃、挤压......绝不象新房子那样一览无余。“你是第一个。” 宿管阿姨开门的时候说。男青年帮她把行李拖进宿舍,又关照了几句便离开了。她这才想起自己连句谢谢也忘了说。

    报到和离校是仅有的男性可入的两天。因为女生的行李需要搬运,这两天有很多绅士便变身搬运工。而报到、离校这两天的气氛绝不相同,前来献爱心的男士也绝非一种类型。

宿管阿姨走了,曹默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八张上下床摆在狭小的房间,每张床上贴着名签,仿佛格式化的程序语句。这?大学?跟她想象的差距好大。那种来自被中学教师过度渲染的想象。这张临窗的床,推开窗树叶子触手可及,女舍的一侧窗口可见江景,另一侧也可以听见江潮。从楼上窗口俯视,树下总有若干壮士的头颅在晃动,他们所等的人有的始终不出现,有的姗姗来迟,谁能说这不是命运。能让他们等多久、有多少求爱者在等待将决定某个女生在宿舍的身价。这一规则秘而不宣,却通行全楼。树下痴情的男生徘徊等待,不时仰望,或向小径深处眺望。这场景令她感到惊奇,她从未见过男子因女子这么丧失尊严的。她父亲就像个霸王——她不知道她父亲当年也是丧失过尊严的,比此更甚。要是有男子等她,她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要他一直等?要么打发掉他,要么接待他。    床都是分好的。她找到那张贴着“曹默”的床——是上铺。很快就铺好了,她将一张人皮防护衣从箱子里拿出来,挂在床头。通知书说的清楚:从去系大楼注册起就要穿人皮防护衣,直到毕业。

这时第二个女生来了,是个穿湖蓝裙子的女生。她俩很难说谁更引人瞩目——曹继承了母亲和外婆的秀雅,和她父母的高挑个,可惜总是穿捡来的旧衣,窘迫又寒酸。湖蓝裙子身材矮小,身着白衬衣、湖蓝色百褶裙,学生头,一副清纯不识愁滋味样子。她一屁股坐在高个女生曹默下面的铺位上,看她父亲铺对面上铺的床。她父亲是个当地教育局小官吏,很矮,装蚊帐时倒是个优势,不会被竹竿卡住脑袋。她个头和她父亲一样矮,溜圆眼睛和她父亲极其相似,五官乏善可陈,她此时话不多,甚至有些阴郁。曹默没装蚊帐,她下铺名贴上写着“劳苞”,她一直在猜测劳苞的样子。湖蓝裙子父亲铺好床,从随身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她,让她数数,曹默见此便自觉出去了,站在走廊里观望着,尽力构想着崭新的大学梦,走廊显得阴暗低矮,夏天比室内阴凉,甚至有些寒意。很快湖蓝裙子出来喊她进去,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密,原来她就叫胡兰群。胡兰群把自己的人皮防护服递给曹默,自己又抓起曹默的防护衣换起来。曹默怔了一下,但看她兴致勃勃,不忍心扫兴,只默默地注视着。胡兰群换皮后兴奋极了,曹默脱衣换了皮,但只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

我浑身发麻了,从未体验过主人如此混乱的内环境——她过去的体温虽然很低,不过体内环境还不错。

穿好后,胡兰群不由分说挽着她一起去系大楼注册。

    校园很美,幻梦一样的柔嫩的绿草坪,大得走一圈就找不到起点,她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空地只长草。从他们住的那密集的火柴盒住宅区一直到工厂都没这草坪大。草,一大片地只长草,但是尊贵的草,不是她们那里随处可见的、不值一顾的草。绕到草坪对侧的系楼,她们都出了些汗,不知是劳累还是兴奋。她们来到翠绿之中的一座厚重的拱门前,指示牌上指示里面就是系楼,注册队伍一直排到拱门前。

她们缓步随着队伍穿过磁门塔楼的穹顶拱门时,一种威压劈头而下,那种使她分崩离析的铺天盖地,仿佛湖蓝裙子也感到了那种眩晕,她们的步调竟惊人的一致起来。她们走出了那座有压迫力的“n”形门,来到系楼的天井。有一瞬间,仿佛她们之间的磁场共振了,我感到了瞬间激流的贯穿,将人皮防护衣和她的毛细血管连成一片、融为一体的激流。

天井里一排排桌子在接待新生。她们排到第一张桌子,一个学长从签到台前递了只笔过来,那种白净斯文的眼镜学长,她急忙伸手接,学长的笔却没有给她,而是绕过她递向她身后。她回头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她吗?高直、秀挺的她母亲家族的标志性鼻子、贝齿、灵秀的眼目,怎么穿着白衬衫、湖蓝色百褶裙?自己怎么好像矮了她半头?天哪,自己穿的竟是一款伸缩人皮。湖蓝裙子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有一瞬间的尴尬,淹没在学长过分热情的包围之下。她亲眼看着穿着自己母亲和祖母亲手缝制的人皮防护衣的湖蓝裙子签了名字——教育局小官吏女儿的名字胡兰群。学长还在喋喋不休的叮嘱、传授,湖蓝裙子的话多起来。学长指着n形门说“看到了吗,拱门两边是磁极,一N一s极,只有我们电磁系才有,模拟地磁,许多外系学生都来这里合影留念!”“这是我们系的一景吗?”“不仅仅是景,它还能发电、产生感应、共振现象......你们学着学着就懂了”,学长很高深地说。注册区的各个环节的教师都对湖蓝裙子格外关照爱护,仿佛她是水晶做的。湖蓝裙子用下课铃般清脆欢快的嗓音回应着,原来她是个嘻哈爱笑的女孩子,话越来越多。

回去的时候过磁门,她们的步调不再一致了。她闷闷不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宿楼摆放的大镜子前一站,她吓了一跳:怎么变这么矮丑了?阿姨看她松垮的汗衫和宽肥裤子,盘查了她半天,直到拿出学生证才让她上楼。她还没学会声张震惊。她早已习惯了息事宁人,无论什么事,她不声不响别人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她只好安慰自己:“我还是我,不过是换了件皮囊而已。”她的内环境变得粘稠而凝滞起来,不过和她过去的经历一样,她最终会找到新的平衡——一种更低的平衡,因为,有我。

        她似乎总在寻找机会,以便向湖蓝裙子问个究竟,可惜湖蓝裙子此时像个外交官正忙着接待各个寝室的睦邻来访。走廊上有人在打听502,看背影像个中年大妈,走路慢吞吞——曹默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家长,她一转身——她的脸扁平而大,向她们问话,眼睛瞪的像黄土高原上两个对称的窑洞。一个大腹便便比她还矮的男人在她身后,鼻头红而圆,鼻尖血红欲滴。神色像个占领南京城的解放军。有了矮男人的陪衬曹才知道“窑洞”神情是老成一些,但还是学生的神情——她就是她们班的黄淑秀。曹默把他们领回了502,安顿好,为她画了张路线图。详细解说了一番,她还眨着两只窑洞状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画的路线图,她短粗身材的父亲从她的鬓角后面露出和她一样困惑的神情。曹默只得等她穿上人皮防护衣,亲自带他们去了——她最不善于拒绝和漠视。

      第四个女生来时,曹默正对着宿舍的窗子发呆。湖蓝裙子仿佛失去了记忆,和她的人皮防护衣已经天衣无缝了。第四个是卷烟厂负责人的女儿花慕吉,嗓音极尖极高,脸颊削尖如楔子。她皮肤很黑,目光大部分时候是犀利的,仿佛在鄙视着整个世界,只有在清晨和午睡刚起床时是惺忪的,茫然的袒露着对世界的无知。 她只有两种状态,讲话和准备讲话。一讲话她眉毛挑得老高,一点也不像花木兰的妹妹,或者远亲,倒像个刚下了蛋的花母鸡。第五个冷佳,她肤色很黑,相貌乏善可陈,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好在体型高大,想找还是找得到。如果不开口,她是冷傲的,气势如开屏孔雀,一开口泄露出黄牙,便有些煞风景。她的职业套装般毫无特色的服装其实做工精良。她父亲就是沉大毕业的一个老校友,这次送她来校,陪她去注册。当湖蓝裙子坐她的床上时,她比看见了粪便落在床上还要紧张,双手颤抖:“不要坐!”并夸张地开始弹灰、重复铺床动作。花母鸡住冷佳上铺,她那种时刻准备发展党员的职业入党介绍人气派是冷佳唯一不敢抢白的人,她公然坐她的床,冷佳什么也没说,只能装做找东西支开了她。

湖蓝裙子现在象上了发条的钟滴答说个不停,嗓音欢愉如下课铃响。把她所知道的和编派的外校宿舍全拿来对比了一遍,最后结语这宿舍何等的差。这下结论够有力的。她还嫌不够,又跳下床去找水房,说水房太少、太挤、太简陋、因为这铁的论据结论更坚实了,四年内别想有人能推翻。

说到兴奋时,她一眼望见了下铺黄淑秀的名帖,于是“窑洞”就成了黄树熊。她又忘我地一屁股坐到冷佳床上。冷佳本来就黑,这下脸上乌云叠加,再快活的人儿也经不起这乌云的压强,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了。能听到曹默的急促的呼吸声——处身任何有关无关的紧张态势之下,她都会这样呼吸。除了和姥姥在一起时,她几乎没有高声说话过,也没有开怀大笑过,总是能令陌生人在几秒之内识破她无力拒绝无理要求的真面目。 晚上,黄树熊没来得及买脚盆,向冷佳借桶洗脚,冷是那种不惮于拒绝任何微小求助的人,她根本对借口一词就很鄙夷,她说,这桶不是洗脚的。然后把自己的脚浸泡进桶里。黄树熊斗胆问:“那你怎么洗了?”冷义正严辞:“自己的脚要干净一些!”黄语塞。花母鸡插嘴道:“呵呵,心理作用”。黄树熊讪讪的,好在曹把脚盆借给了黄树熊。

      熄灯了。大家各怀心事,没有人发言。黑暗中隔壁宿舍传来阵阵声浪,似乎是下课铃打了个呵欠,轻叹口气说,睡不着。黄树熊说,刚换新地方就这样。花母鸡煞有介事地、以主持人特有的语气道:“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谁也没说话,也许是赤诚相见到脱光衣服就不适合再做自我介绍。良久,花母鸡的话就像掉进了无底洞,如果再没人说点什么,花母鸡的话最终将跌的粉碎。这是曹最怕的一种情形,那种孤独她懂。曹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知那个没来的什么样?好期待啊!”

花母鸡象抓住了救命稻草:“没来的叫劳苞。会见的,快得很,军训要求不能住家。”

没等到军训,第二天劳苞就来了,不止一个人把她的名字听成老鸨——贴合她像老鸨一样威猛又卑贱、谄媚又无礼的表情。她是本校教师子女,但像是故意要颠覆人们对于书香门第的认知,她一出现就令人想起老鸨。虎背熊腰、过分厚实的油脂使她背有些佝偻,好在五官很是英武,浓眉极粗重——如高度凝聚的雄性荷尔蒙,又如后期哮喘病人的喘息声。嘴唇过于饱满,下嘴唇耷拉得再也难以承受地心引力了,象她脂肪充裕的后背一样——这在那个物质还不丰富的年代实属罕见,丰腴肥甘的三餐秘密全都在此,除了黄树熊,她的号码比所有的女生都要肥大不少。她就是本班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女生,一经认识会发现她真像个老鸨子。她的嗓音很像一个粗汉,笑起来又像一只发情的公鸭,再也没人比她更像上帝生拼硬凑的人畜、雌雄共体的生物了,却由于人间的优渥供奉而气势如虹。她一来就一屁股坐在靠门的冷佳床上,享受了和下课铃同等的待遇。她那张因营养过剩而快要炸裂的面部赘肉白了一阵,发现了下课铃的床,小心滴恳求坐一下,象只哈巴狗垂涎一根肉骨头。下课铃斩钉截铁地顶回了她。花母鸡正在铺床,把床单抖得哗哗响,空气中充满了漂浮物。老鸨就站在她床下,环视一下,把手搭在曹床框上。曹正坐在上铺望着窗外,她不太习惯在场别人尴尬的时刻,总是尽力回避或者视而不见。此时老鸨盯上了她的床,她本能地向里挪了挪——她还没学会拒绝任何人。老鸨得了暗示,拖着臃肿的肚子开始爬,她的肚子和她的下嘴唇都臃肿得令人担心会在某个时刻忽然脱落坠地。乍一看,她营养过于完善,浑身沉实饱满的肉附着在宽大魁梧的骨架上,近看才知道十分臃肿。此刻她能隔着过道和花母鸡平起平坐了。花母鸡有很多小件行李,还有一个硕大的顶我们两倍的大箱子,起初令人误解她是跨洋过海来的,其实她家就在邻省,属于比较近的。此时花母鸡道:“老鸨,你不住把床让给我们放行李呗!你看我们空间多紧张!”经不住她尖利的玻璃刀的嗓子的撒娇,老鸨用锯子一样的公鸭嗓子答应了。曹行李最少,小件行李都堆放在箱子上,这样开箱取物品很不便,趁机说要放些小件物品,老鸨象什么也没听到不予理睬。曹预感不妙。果然,老鸨在曹床上越来越放肆,曹想请她下床,但是太晚了。她一把抓起曹床头的小摆件玩弄着,举给大家看,调笑着,那是一件严肃的作品——一双曹的外婆手工纳的鞋垫。曹想抢夺但是没抢过,老鸨胳膊太有力了,那是从小到大居于食物链顶端的肉食动物的胳膊,她用力一扔,试图扔给花母鸡,嘎嘎笑着,仿佛公鸭子睡到了母鸭子!但是鞋垫掉地上了。曹惊叫了一声,老鸨更来劲了,跳下床,简直有些敏捷了,穿上鞋在鞋垫上踩来踩去,眼睁睁看着鞋垫中央绣的花都赃污了,才心满意足滴离开了。

曹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体温低得我瑟瑟发抖。不知过了多久,黄树熊帮着把鞋垫捡了起来。

寝室的空气凝固了。熄灯。谁也没说话。大家都累了,很快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渐渐的鼾声连成一片。大家都睡着了,包括曹,她只是在夜半从梦中惊醒了一次, 发现枕头湿透了。

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哽咽:“姥姥,你好吗?我挺好的,大学,很好......”

      像是主人的内声音,又像是辽远的天边飘来的声音。

    “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曹黙并没真死?”专案组长问。

      冷佳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曹黙死了。她的姥姥接到校方通知来接她回家,却晚了一步,她连骨灰也没有了。她姥姥得知后当场死亡。”

    “在哪里烧死的?”

    “就在风雨操场,靠近磁门的地方。”

    “走,去磁门看看。”专案组长话音未落人已经没影了。

    沉江大学之所以能挤进一类大学最后一名,要归功于电磁系的磁门塔楼。

      沉江大学最知名的标志建筑,不是恢弘的校门,不是梦幻世界版的阔气草坪,而是这座巍峨的拱形磁门塔楼——仿造国内顶尖水木大学电磁系图腾而建的磁门,位于电磁系系楼前,褐色的N形门,据说它的NS极与地磁是一致的。它很高,仿佛要以高称霸世界,却又难以稀释那种压迫感,仿佛被“小水木”的“小”字按住了头顶。这磁门嵌在一泻千里的操场和青砖红廊的系楼之间,传闻装上足够大的线圈转起来,发电可以点亮两排霓虹灯,可是谁也没见过。因为这座地标,沉大稳居一类大学最末位,其他新兴大学因为没有这种与顶级名校高度相仿的历史底蕴而难以替换沉大。磁门关系沉大近万名教职工——沉大声誉、教育部拨款、教职工福利都在此一门。灰褐“N”形的门楼,大的可以六驷并驱,仰头可见拱顶劈入一条凹槽。一走近它,就感到一种森严的、与鸟语花香不相容的压迫感,它很高,但压迫感并未稀释,反而加强了。穿过磁门走进去是一个开阔天井——电磁系办公楼所在地。彼时距磁门塔楼建成剪彩已经八十年,这磁门见证了什么,从它那风雨剥蚀的塔楼外墙可以看出,而它那终年闭锁的塔楼铁门似乎又在威慑游人的好奇心。虽说学校拨有专款修缮,可一走近就能看出那种仿古的褐砖和塔楼原有的砖墙之间那一道清晰可辨的接痕。校方将塔楼周边五米处围上栅栏,留下中间道路通行,可远观不可近亵。加之塔楼四围终年挂满各种条幅标语彩纸,极少人见到它的庐山真貌,更别提进入过磁门塔楼。

慕名而来的游客只能目睹塔楼外面包绕的彩纸条幅飘扬如火。

    火,越烧越旺的火。

    火势越来越大,火苗越舔越高,只听一片噼噼啪啪,混合着皮肉和树枝的烟雾越来越浓重,分不清曹默的嘶喊声还是火势的噼啪声。谁也没留意在风雨操场的入口,绿荫如盖的参天大树下,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妇人匆匆赶来,她顾盼、打听、追问,她大喊着曹黙的名字,断人肝肠。

      灰烬随着烈焰蒸腾四处飘散,落在了一些女生头顶发梢,引起了尖叫,围观人群骚乱起来,男生中一部分向后退缩闪躲着四处飞舞的曹黙灰烬,另一部分带着快感的笑意将目光投向尖叫女生。一个矮壮男人呲牙挥手赶走了一片灰烬,神情凝重。一直到曹黙全部化成灰漫天飞舞,烈焰熄灭成或明或灭的暗红,老妇人还在不停地向人群追问,有人向她指了指火刑架子,她红泪决堤,一头栽倒在地。

      火,熊熊的火。烈焰蒸腾,人潮涌动。

    老天爷一定是震怒了,才刚的艳阳高照骤变阴云密布,一忽儿就大雨倾盆。

    矮壮男人冒雨指挥着工人拆那木架下面的油漆钢架。曹黙已经羽化得毫发不剩。架子经雨水浇灌冒着白气,白蛇要工人快拆,工人们直呼烫手,白蛇面无表情。

    一个闪电划过,接着又是炸雷。人流散去,操场上连平日旁若无人的拥吻情侣也鼠窜了。一个工人被电击中,矮壮男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要工人们快拆。这架子毕竟太小,在整个操场上毫不起眼,平日落叶多时,也有师傅这样烧落叶,学生早已见怪不怪。不久,整个架子就拆完运走了。仿佛刚才的树枝呀,落叶呀,人呀,麻绳呀,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大雨连灰烬也冲刷的一干二净。

      暴雨如注。操场角落的草窠深处,一个高挑女生抱住一个老人的尸体,红泪汇入急流刹那即逝,哗哗的雨声淹没了人的哀哭。一个匆匆赶来的高瘦男子脱下外衣,撑在女生上空,却无法遮挡狂暴的雨水,他扔下外衣,用身体护住她们。他们三个象雕塑一般,分不清活着还是死了。

二十年过去,塔楼又几经修缮,如今的磁门塔楼,已经富丽堂皇的看不出任何风霜了,风雨操场上一张张新鲜的面孔仍在流连、在磁门塔楼下面仰望、拍照,像是把时间的痕迹完全抹去了一样。 

      只有远处传来的江上汽笛声引人遐想。

      磁门塔楼——灰色的门楼,大的可以六驷并驱的灰褐“n”形,最顶端一条凹槽是那么深重,一走到门下,就有一种森严的、与鸟语花香不相容的威压感,它很高,但压迫感并未稀释,却加强了。穿过磁门走进去是一个开阔天井——电磁系办公楼所在地,竹影扶疏、鸟鸣花静,再往里是教学楼。一楼有间辅导员办公室,辅导员要讲开学第一课,这个传统已经至少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辅导员姓焦—— 一个大饼脸蛤蟆眼的眼镜男人,眼镜一圈圈象电炉丝,但模样和学识还是怎么都联系不起来。有种人无论何时都是老的,蛤蟆眼就是这种。他看上去是那么无懈可击 ,就像任何平庸无能的人那样安稳端方而没有威胁感。他拿出讲稿,声音一如捕鼠器上的老鼠:“你们马上就要开始如火如茶的大学生活了,欢迎你们!”接着直接祭出了学校历史——老学校可夸耀的大资本:本系素有小水木之称谓,仿水木大学的磁门塔楼是全校的骄傲。然后神色诡异地念:今年是历史的一年,今年,正值沉江大学一甲子校庆之年,教育部要来人参加沉大校庆活动,为磁门塔楼一甲子庆典剪彩。”他伸出一根手指,凑近眼镜,放佛在透视那根手指的奥秘。“根据天象和磁周期理论,磁门到了续磁的关键时刻。磁门绝对不允许失磁!只有智人能为磁门续磁。”接下来他的讲稿写的稿慷慨激昂,他却声嘶力竭:“ 现代智人,每一次人类进化都会飞,跃期,咳咳,都有飞跃期啊。会出现智人凤毛林,目前全人类的智人凤毛林角......智人拥有与地磁一致的磁场,可以自由穿越时空,可以为磁门续磁!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下面嗡嗡响成一片,有的学生开始互相调笑了。蛤蟆眼清了清嗓: “不要以为智人只有一个就与你无关,智人与每个人都凄凄相关,本系磁门楼就是一个拟磁极,有真实的NS极和磁力线,每一个穿过者、每一次穿过都是在切割磁力线产生电流,人人都要“过电” !”

        会后就遣散去军训基地了。电磁系军训基地在风雨操场。这操场有梯田构造,站在最下面可眺望磁门灰褐色的拱顶。帐篷支在操场外围,在一个个帐篷里整齐码着一张张行军床。每个帐篷一个班,一个个标准帐篷连成一片,乍一看如没有性别的蹩脚军装,然而走进帐篷,区别还是很大的。胡兰群备受各方仰慕,很快就有了绰号:下课铃,因为只有下课铃才有这样的欢快、时刻兴奋着、呱噪着喷涌而出的废话。她的声音的确清脆悦耳,装满了人类最幸福时刻的喜悦。那喜悦本应有她的份的,曹黙心说。她如今自惭形秽的无以复加。她和同属一个连的几个同乡聚了聚。她们对于智人的话题感到兴奋:“智人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样吗?” “一样,也不一样!智人更聪明,脑力波更强!“ ”那么强为什么还来上大学?“ ”会不会智人自己也不知道身份?”...... 曹默并不关心智人话题,只为自己沮丧,她现在没有一点出众,虽然她的体液温热如初,我还是感觉到了它们流动变慢了。她还保持着浑然不觉的沉思之态,现在看上去却简直是阴郁。之前她的外表的出众在于天然的美。如今这天然的美已经不属于她了。她穿的是别人淘汰给她的东拼西凑的汗衫和裤子——真正的汗衫,没有T恤的质感,松散而无形。她还要时刻小心别人注意她鼓起的腹部——买不起腰带,系裤带的结在腹部鼓起一团。她就像一个披着树叶刚从山洞出来的猿人,如今教育局小官吏的千金只比她高一头,她却感到她高到云层里,她们站在一起简直象天堂和地狱,下课铃气质出众,率性自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美少女,而她分明是个老妪:穷、愁、苦、丑。一个来自天堂,一个来自地狱。一个来自云端,一个来自谷底。她成了高挑、俊俏、伶俐,衣食精美而不华丽、生活舒适而不奢靡的完美的中产阶级学院派偶像,受尽万千宠爱而矜贵,也自恃极品。她变得矮小、毫无姿色、衣粗食陋,看上去愚钝沉闷,受尽屈辱的样子。她们的反差如此之大,仿佛前者可以侮辱任何人,而后者任何人都可以侮辱她。

        帐篷里张张床紧挨着分隔不到一米,下课铃选了最里边的行军床。曹的床在靠出口,紧挨着的是黄树熊。 大学,军训是它最初的狰狞。每天天麻麻亮就要起来折行军包,被子叠成火柴盒,集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象叠在一起的呵欠,却要跑出铿锵的节奏。穿过“n”形磁极门,唯独在此门之下,人群仿佛霍然清醒,而日光也穿透了云层,投下第一束暖暖的光影。 一个帐篷住一个班十多个人,由一个部队来的班长带。第一关就是叠被子,必须叠的像火柴盒一样棱角分明,直立不倒。下课铃和曹黙都不达标。下课铃没当回事,嘻嘻哈哈,一派玩笑姿态。班长是个年仅三十的矮男人,姓土名豆,人如其名,像一颗平常的土豆,那种平庸的永远也得不到女生眼光的男人,连眼角的余光也得不到 ,完全不具有偶像的任何特征,在这特殊的环境也成为女生们的焦点,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却独独和下课铃情深意厚,看到下课铃的豆腐卷被子,他一副嗔怪口吻,先用手掌小心拂过正面,然后两只手掌在边沿夹出一条笔直的印,再翘着兰花指一点点把侧面的褶皱拉平,全班女生都看呆住了,兰花指都在蠢蠢欲动欲与之比高低。土豆伺弄修理过的被子横平竖直,颇有火柴盒风范,引来女生赞叹,也忘了土豆侮辱了她们的兰花指。土豆像个明星一样指了指曹的被子:“这棱不够直......刚才看见了吗?重新叠。”说完便走了,一身正气、大公无私。劳苞就在此时发作了:“曹默影响我们全班的荣誉!”此时劳苞用公牛的气流喷吐出了炸弹的效果,上升到集体荣誉的高度,红色液体从曹默眼里流泻,关不住闸。荣誉!这是曹最珍贵的资产啊!她一边练习一边红泪决堤。大家都去草坪嗮太阳了,大家都聚一起玩闹了,大家都午休了......被子她的眼泪打湿的透透的,象水泼一样,象刚从河里捞出来,怎么也立不起来,怎么努力也不行,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都回来了,都惊呆了,惊奇于她眼里涌出的红色液体,一捧一捧的。纷纷谴责劳苞,这种撒娇似的谴责更象刺激,使老鸨更加兴奋:“愚人会妨碍智人!愚人会影响大家!”女生个个瞪大了眼睛,但是谁也没说话。下课铃则响起了一串铃铛般的笑声。晚上,帐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午夜时分,星光从帐篷缝隙透进来,睡梦中哭醒的曹黙看着帐篷里的一排铺板,她们酣睡照常,象什么也没发生。

        一切都无声无息,包括哭泣、包括惊厥,只我的主人的身体仿佛被三九天的冰刀划过,僵而冷。忽然的黄树熊发出了一串咕噜声,“我是智人——”翻了个身,又睡沉了。         

        吃饭八人一桌。连吃饭都在一起,校方指派的连指导员说:多亲密呀!劳苞,你当桌长吧!毕竟厕所拉屎也可以封个所长的,谁也没当回事,除了劳苞自己,劳苞坐在八人的上席,仿佛是权势的化身,她是本校子弟,有个副教授的爹。她常把她爹抬出来,一提她的爹,众女生变有些敛息屏气——不是那种平时对她的话的毫无反应,而是静默的空气仿佛也支起了耳朵。连指导员要老鸨当桌长时她就在大谈她的爹。维持秩序,维持什么?当然是和她保持一致的秩序。老鸨一直讲话,卖弄着与食物有关的成语,唾液横飞,她们也附和着,仓廪实衣食足的样子,吃饭像个背景,一种伴奏,一边抱怨着军训的饭难吃一边吃,那种悠闲姿态、那种对食物的可有可无的疏离感,曹黙永远学不来——她见到食物就觉得亲,世间她仅能得到的极少的乐趣,她从未充分享用过的美好啊!任何食物都能激起她的食欲,或者说她的食欲随时都在激发状态。她从不挑剔也无从挑起,她不是全饥饿就是半饥饿。她要掩饰对食物的热爱是做不到的,桌子中间有一盘葱油饼,“葱油饼”,这样普通的名字竟做得这样考究细腻小巧,让她不忍下口,口感又那么恰到好处,简直是完美的黄金分割的那一点。她好奇这一块饼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成?姥姥平日连烧饼都舍不得买......她真想跑几千里地给姥姥送去,将这饼放在她倒刺丛生的手掌上......她怀着某种负罪之心对着眼前的精美的点心发呆,自惭形秽的无以复加。她高中也曾带饭到学校,却总不能舒展大方,偷偷地缩在角落里吞咽,有一次还噎得死去活来......她在食堂也小心翼翼,从来只看价格不敢看菜点,师傅也认得她,看透她的卑怯,倒是没遇到耻笑她的伙夫。老鸨正在大谈假期逛京城食肆,被一个接一个的美食列队宠爱,突然发作了:“曹默不要贼一样盯着饭桌!被愚人盯过的还叫人怎么吃!”天哪,她怎么就成了愚人了?她是比她们多十倍的骄傲才得以她们同桌吃饭的啊!她隐忍、克制、努力,甚至不期望换来一点疼爱、一点照顾,公然的讽刺或者戏谑她都不与计较,饶是如此,这样的凌辱她也完全懵了!老鸨这是拿一把刀在剁一条排骨!她就是那排骨!公然的!这屠夫!这围桌就是案板,老鸨吼:“不要贼一样盯着饭桌!”老鸨公牛般的气流、公鸭的声浪如一把剔骨刀剔在她脸上!她丢下碗就撤,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血人儿,拖着一条残缺的躯体,象完全不懂战争之残酷的逃亡者。我从未感受过她的身体如此剧烈的颤抖,即便是她在宿舍被侮辱时的颤抖。能逃到哪呢?巨大的磁极仿佛始终追随着她,只有磁门之下,正午的太阳也找不到的角落有一片荫凉。脸还在流血——她如今才知道同学是一个血腥的词!这里是大学啊!她不想靠捍卫和争取得到权利,她想做的足够好足够完美,配得这权利,不主动给她权利会遭天罚!她希望做到那个程度。这畜生怎不懂?书香门第的畜生!为何再低劣的手段冠以大学之名,便名正言顺了。她原以为大学会给予她语言桥,爬出孤独死寂的深渊。她高中有一个对手男生,初中也有,那种外表毫不出众甚至丑的黑脸男生,有一个竟然有学者风度、另一个有几分象浪子,他们和她名次咬的很紧,引起了她的暗中关注,明里又深恐他们洞察她的心事,她总是一副小心躲藏的姿势,活得孤独而怯懦,高考之前,她的活力全来自姥姥——随着年龄增长,她给不了她了,而她父亲对她的精神压制还在变本加厉。她父亲的活力全来自对她们家女性成员的践踏,她母亲和姥姥像大地一样承受一切,指望着她能从那个破败的巢中图强而起......他在世界面前卑怯如狗,她恐惧地发现她也是,期待着有人给她壮胆,哪怕是一封谈心信,哪怕是一双眼睛,只要属于她,象电影里的桥段——女主角默默的坐着发呆,男主角从后面悄悄走过来,轻轻地叫声“嗨”......没有没有一直没有......她所处的那所顶尖中学这种事几乎绝迹。这种连绵的失望填满了她的忧伤。除了姥姥,没有人主动来解救她。 

      女兵帐篷是男兵的禁地。男兵帐篷女兵也不许进。有什么事都在帐篷外交接,并且只有三分钟。  班长平常得像颗土豆,完全不具有任何偶像元素,但此时下课铃也特别享用他的呵护。花母鸡炫耀着炊事班伙夫对她的特殊关照,讲起来目眩神迷、摇头晃脑,像个妓院头牌。冷佳和黄树熊都不声不响放佛憋着心事,又象吃得过饱在凝神消化。

她饭桌逃亡回来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就是她的大学、她的语言桥?她需要一点支撑力,一个小小的支点、一点点激发声带的波动就可以架起语言桥了......而她的那些同学就是不懂。智人是她们——一群看客? 军训就在曹的红泪中结束了。 “别太难过了,大家会原谅你的......”返回宿舍时冷佳说。她大概以为人自惭形秽至极才流红泪——她们对眼泪似懂非懂,何况红泪。红泪是一种极其罕有的贵族之水,是泪中极品、酵母菌王的培养基,不含任何矫情成分,不打算征服谁、也不是任何武器。仅仅是纯粹生命被扭绞挤压的自然流溢。

      正式上课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挥洒梦寐以求的快感,一下也好——毕竟是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的,就开始对班里男生隐隐失望。新生开班会,班长点名时余光斜睨着下课铃的课桌。跟军训班长不同,这班班长叫苍井,外表称得上标致,却过于精致苍白,膳食科头目的儿子,那种白皙却仿佛为了跟伙夫撇清关系似的。作为本校子弟很自然挂了班长的头衔。团支书叫王美,一个莽野外露,粗中无细的男生,是周边一个县中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他在这班男生中最具阳刚体魄。他始终在转动一张椅子,全然不顾那张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他的专注的确感人,但一抬头,他面目粗鄙蛮横、肌肉各自为政。最可怕的是,他对文科相当自负,据说他能把某诗选集倒背如流,连说梦话都能用某诗体。苍井班长一出场就爱逗下课铃发出嘻哈的嗓音,目不斜视地盯着她的娇态。教授女儿老鸨倒是没有歧视伙夫头目的儿子苍井——对于苍井她是殷勤的,她甚至有点谄媚他,从不在苍面前摆架子,举手投足仿佛在帮他略去与伙夫有关的尴尬身份。开班会挨个发言谈感受,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在男生面前老鸨象受了刺激一样嘎嘎说个不停,老鸨先是抨击了很多乡巴佬家长只凭名字来选大学的陋习,再三强调沉江大学是部级大学,是有智人的!她俨然已代表整个沉江大学。轮到曹黙,她说的斯文、简短:“四海一家,同舟共——”“勉”字还没出口就被老鸨用锯子一样的嗓音锯断了,代之而起的是“嘎嘎”的狂浪的笑,老鸨特有的公鸭嗓子挥洒着一个专业刽子手的得意:“就人家曹默还会用个词!嘎嘎嘎——” 她感到一种威压力,象极了磁门下的那种威压力,更持久,纠缠不休......苍井用他那从伙夫进化而来的软绵绵的腔调说:“鸨,曹哑巴生气了”。“曹哑巴”是胡兰群最先赠送她的绰号,苍井从那之后就不叫她真名了。苍井的提醒比女生的谴责更有撒娇意味。曹黙体液剧烈的翻腾着,我已经分不出她的血和肉,内环境越是激烈,她越是失声。

    苍井与老鸨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复读过一年,既不爱学习,也没有任何理想主义,一心只想过上一代那样的优渥牢靠的生活,对于手段比努力更熟悉,因此也更见怪不怪。他们对于纯粹正直的努力抱有讥讽,他们是立了牌坊的娼,早已忘了自己是娼,反而讥笑不屑于为娼之道的死脑筋。为学之道和为娼之道在大学融为一体。仅仅懂某一方面是不够的,至少要装作都懂。所谓象牙塔总要有点俯瞰的高度。只要在此地混下去,高度和俯瞰视角自然都会有,象牙塔缺乏的是垫脚石,人人都精明如尖嘴鳄鱼,缺乏的是可食用的泥鳅。

    第二天下午体检,所有的项目以班为单位。老鸨又找到了新的乐子。测肺活量了,轮到曹黙时老鸨凑近她狠拍了一下,她的气倒吸回去。老鸨子这下笑得像发脾气那样猛烈不息,还用小拇指比划着“这么小,肺活量这么小——”一个眼镜片反光很深邃的平头男生反唇讥:“你的肺好大哟!”这个眼镜男生叫肖费,老鸨对肖费翻了个白眼,嘟着肥厚的下嘴唇转个身就走,后背肥厚的油脂得快要流出来。除了王美,大部分男生都羸弱而肺活量小,然而应者寥寥。曹绝望地觉得,大学,是一个道义灭绝的最彻底的地方。她发誓以后戒绝发言,反正没人会求她。     

      苍井有一种天赋,总能抓住课间时间向下课铃大献殷勤。下课铃抱怨教室光线不好,他立刻跳起来就去开灯,把前桌的椅子都碰倒了,后桌也吓得立刻站起身让路。上高数课前,下课铃大嚷着天太热,不一会儿苍就从外面抱来一台电扇,和专门的插座板,象狗一样跪着把电扇塞进下课铃课桌下,电扇开动时正是上课铃响之时,高数教师正推门进教室,下课铃即时气急败坏地抓起课本飞到远处一张空课桌。天气很热,高数教师一边擦汗一边抱怨教员休息室的电风扇不见了,这个老学究老眼昏花,没看见自己休息室的电风扇正在教室深处转。他刚宣布下课,下课铃就拎起书包奋然离去,连一个眼神也没有丢给苍。苍虽是白净书生的皮囊,骨子里却毫无羞耻心,也根本不感到脸红。下课铃没丢给苍一个斜瞥,老鸨却对苍含情脉脉、目不转睛,她走到苍身后,对正在课桌下收拾残局的苍说:“哎呦真是体贴呀!”锯子般的嗓音竟然有些温柔,仿佛锯齿上了油。下课铃从此不再和苍讲话,避苍如避瘟疫。苍毫不气馁,班会上恳求老鸨从中斡旋。老鸨正求之不得——对于掺乎此类事件她很是迫不及待,仿佛伸着长舌头、流着口水的饿狗紧盯着主子的饭桌,最后总会得到些残羹冷炙。因此苍一开口老鸨立刻就答应了,一副成人之美的高尚姿态,连回报的要求都没提。于是狭小的宿舍这下倒了霉,本来她隔天来一次,过一片刻就走了,如今虎背熊腰的她天天泡在宿舍,宿舍变得更低更矮更拥挤。下课铃对她爱搭不理,老鸨便恭维她有定力;下课铃抢白她,老鸨就夸奖她口才好,真是不辱使命。彼时下课铃从宿舍贩子处买了一套宝蓝色职业套裙,竟穿出了超短裙的感觉,老鸨又对她的长大腿一通猛夸。没有人理老鸨,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很快她又盯上了宿舍的墙,仿佛找到了展示她艺术行家品味的良机,她带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画报纸,特意剪成不规则几何形状,有的风景摄影最核心部分被剪掉,留下一些花花绿绿的油墨,把它们贴在墙上,故意贴得不对称,然后歪着脖子拉人一起欣赏,仿佛抓住了后现代艺术精髓似的,那动作与其说是矫情不如说是蛮横,一个蛮横的货色矫情起来会令人脊背发冷,就像一个过气的姨太太腆着一脸没抹匀的雪花膏拍写真。那面墙算是给毁了。然而除了花母鸡没有内容地惊叹了一下,谁也没有吭声。老鸨把寝室仅有的公墙给毁了,还以为她创造了了不起的艺术品,照亮了寝室生活,一来除了恭维下课铃,就是跳来跳去抿那些混乱喧闹、不堪入目的贴纸,下课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撕下其中的一张:“你不住这少来了!“团成团掷进下面的垃圾篓里。老鸨脸白了一阵,”这都是从苍班长那里找来的,我告诉他你撕的哦。”下课铃只唾了一口“无聊!”,老鸨又腆着脸道:“你这周去白那,我就不再来缠你了。”说的大义凌然,俨然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士,下课铃是不允许讨价还价的,一个劲把她赶的像头没有方向的驴子。老鸨彼时一边保持着成人之美的豪侠形象、为苍井追胡兰群鞍前马后效力,一边追求王美——王身上那种粗砺的气概是班里唯一雄性荷尔蒙超过了她的男生。老鸨子象发情的母鬃狗吐着舌头流着口水——骚动起来非常直接,就是不分时间地点地贴上去。看上去王美的雄性荷尔蒙很享受这种赤裸裸的恭维和供奉。

这就是大学?小时候,姥姥就告诉她大学是世上最明亮的地方。

"姥姥,天上的星星真亮,天上的星星认出我吗?"

“等你上了大学,天上的星星就能认出你了——”   

她不知道星星能不能看见她,除了冷佳偶尔和她坐在一起之外,她总是坐在被遗忘的角落。她的内声音越来越微弱,却绵密。选公开课了。他们班几乎都选了系里推荐的杜贤的课。只有她选了另一个孙老师的课。

  不曾想竟是那个开学帮她搬行李的瘦高男人。他讲课很幽默风趣,知识面也比较广,眼镜遮盖不了活力四溢,却有着天然的长者风度。他的课令她着迷,她忽然觉得那些寻常司空见惯的词语,原来她只是似曾相识而已。他对文字的驾驭仿若一个宝藏的主人,随时掏出得体而文雅的词句,安放在最适合的地方——尽管这种安放早已约定俗成,对于她来说却新鲜极了,词句因此闪闪发光了。那些词句她并不陌生,但它们不会出现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它们象商场橱窗的陈列品那样与她隔着一层精致透明的距离。

  他对词句的驾轻就熟令她既赞叹又惊喜——她的生活中几乎没什么惊喜,把金钱和时光浪费在惊喜上对她来说意味着犯罪,对她们这样的寒薄之家,节衣缩食才是美德,她们把美德发挥到了极致,并且尽力象牛马一样劳作。她所处的环境是以劳作的艰苦程度作为赢得尊重的依据的......她初次陶醉在文明之光里。文明第一次离她那么近,橱窗仿佛不见了,陈列品就在眼前,那种喜乐照亮了她。她的语言桥好像恢复了,就像脱离了束缚的马,又像刹那溶解的冰桥。我感到她的体液的起伏,不是那种剧烈的翻腾,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波动。有时候她的内声音快要冲口而出了,却又滑落下去,跌进胸腔里。

“电,来自于地球的磁场,也是宇宙的馈赠。看似自有万有的磁场并非绵绵不绝,无数爱迪生一样沉默浩瀚的人性为之贡献自己的生命场,地磁才得以源源不息......

电,仿佛光那样万能,使浅薄的人类以为拥有了神一样的创造力,变得更为无耻,自以为是。 切割磁力线的人类,拥有的只不过是低等技能,却以为是神一样的创造力......却在切割磁力线的同时早已被磁场穿透、洞悉、锁定。”他的目光扫过教室里仅有的几个学生:“切割磁力线的族类,在呱噪、喧嚣中享受着完全的福祉,不知道磁场融入了无数生命场,那些沉默的、沉思的、沉实而又空灵的灵魂,无声地旋转,飞扬、融汇成地磁的一部分,从此人间才有了电。”下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她只觉得心潮澎湃,又说不清为什么。

  她觉得孙先生也器重她。有一次,她小心地请教他愚人是否会妨碍智人的问题,他激情地说:“没有什么愚人,只有人!”。她被他的铿锵的语气感染,便一股脑倒出了所有的问题,他邀请她去教员休息室,为她讲了爱迪生的学生时代。答疑之后他目不转睛地反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她回答说叫曹默,住512,她看到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目光里有一个问题在闪烁。

“孙一青,老实交代,你为什么有磁门的钥匙。”

“是家父留下来的......家父主攻电磁场。”

“为什么不上交?”

“......并不知道这个要交给谁,家父坐牢前没有交代。”

“你什么时候进来过。”

“并没有。”

“案发时你在哪里?”

“我在上课。”

“你父亲还给了谁这把钥匙?”

“我只记得,他说起过有个狱警,他们监区的。”

“这个人现在哪里?”

“在沉江大学电磁系,”专案组都听到了他砰砰心跳的声音,“他已经死了。”

  有些人头衔令人生畏,有些人成就足以碾碎人,但是她毫无感觉,而她觉得他是那所学校配称先生的教员,尽管鲜有人对他以为然。憋不住,她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冷佳。冷佳如今是唯一和她在一起的人。她们来自同一个省,有些同乡之谊。

      曹默:“选修课孙老师,他很器重我,说我比杜贤强......”

      没想到冷佳劈头道:“以后不要再告诉我那些乱七八糟扯不清的事了!”

    “什么?”曹如雷轰顶,这侮辱她受不起。

      冷佳却道:”你装纯洁的样子真像个无赖!“

      冷佳说的义正言辞,曹黙只觉得当头一棒,把她语言桥连桥基也给毁了。

      她没想到更严酷的还在后头。   

      金工实习教室在系楼一楼靠近磁门拐角处,有一扇大落地窗可以远眺,曹得以在教室外徘徊,踩着铃声进入。她掩上门回身坐在第一排,轻巧像一只猫,金工实习课教员姓巫,人称女巫师。女巫师尖利的嗓音冲破浓稠的空气扎在她背上:“磁门是智力关卡。那种智力不行的即使考高分也过不了这道磁门。”下面有人小声咕噜:“徐泰斗不是说,教育就是开发潜质吗?努力的学生不能被开发吗?”巫女师睁圆了细小的眼睛,嘴角溢着白沫:“开发什么?开发不是无中生有!你没有的找徐泰斗、找老天也给不了你!”那个偏远地区来的男生囧的脸上的每一粒疙瘩似乎都在惭愧自己没什么潜质。

  下面嗡嗡嗡起来,黄树熊便问泰斗是什么?同桌下课铃便夸张地解释:孙泰斗是本校唯一的院士、校宝......声音愈加悦耳,班里炸开了,这个说不是说孙泰斗已经不在人世了吗?那个说他还活着哩,因为学校一直没有为孙泰斗树立雕像,只有死了的人才有雕像......只有曹不说话一个人坐着。女巫师竟然对曹开炮了:“那些不懂不问、不懂装懂是蒙混不过去的!“说着转过来敲曹的桌子,尖下巴锥子一样犀利:”曹默,不要以为不问可以掩盖你的愚蠢!“ 曹默惊呆了,她本来知道泰斗是泰山北斗,听到他们的谈论暗自好笑,此刻不知怎么辩解,她总是大辩不言,况且因为老鸨的缘故她戒掉公开发言了。耳边女巫师还在讲个不停“@#$%^&......一个智人,已经检测到了智人的存在!就在你们中间!目前却无法确定——智人和愚人是天敌!愚人干扰了智人的信号!只有清除了愚人,才能检测到智人!”难得优雅地转了个身,以便全班各个角落都能清晰地看到她的锥子下巴明确地伸向曹。

与其说金工实习课是她的噩梦,不如说那个巫师是个噩梦。她有个削尖下巴,比花母鸡还要尖(也许一样,没比过),锋利的下巴简直能戳进别人肉里,仿佛时刻等待着机会去用利锥剜去别人的尊严。只是金工实习课女巫师的嗓音比花母鸡沉着多了,完全是一副已经掌控了局面的嗓音。

中场休息后下一堂课,巫师要全班每个人写出心目中的智人和愚人。

班里炸开了,但都没有写。锥子下巴巫师说:“校方正在评审智人资格,参考你们的意见。信号无法明确的情况下,校方有权指定智人人选,智人将得到历届最优秀的头脑留下的DNA制成的人皮防护衣。希望你们积极参与。”

    一下子安静了。每个人都放下手中正在敲打的生铁,奋笔疾书起来。

    女巫师的衣着打扮非常体面考究、匹配身份地位——那种精致靓丽的毛呢花瓣袖大衣,曹只敢看看,隔着橱窗膜拜一下,连摸都不敢。而她竟还加了一件披风!接着,女巫师披风横扫两侧冰冷机器,踱步到落地窗前的下课铃旁边,摇晃着锥子下巴,嘴里发出一连的赞赏。女巫师的赞赏也那么生硬、狂暴,令人吃不消,然而下课铃很受用。

  曹默没有写。她觉得荒谬。她不想得到别人的DNA防护衣,她只想要她自己的。她痛苦地感到自从报到时穿错防护衣,她已经失去了一部分自我。不能说是最优质的自我,因为她的每一个分子都有不同的优秀,包括我。锥子下巴走过来,这个吸血女巫师踩着高跟鞋,每一步都像射出一颗子弹,走到她桌前,背对着全班,伸出宽大的袖子,钳子般的指甲箍进她的后背,用力一提,然后踱步而去。她感到一阵剧痛,仿佛肩胛骨折断了。曹更虚弱了,菌群死伤惨重,她想说,想喊,想要女巫师还她完整肋骨......但是发不出声音。

曹肩胛骨锥心刺痛,喘的一起一伏,后排的王美却向后猛拉了拉桌子。

    “我教过成百上千的学生,我的感觉是准确的,直觉懂吗?只有高智商的脑电波才能与磁门感应,这就是波波相吸......”女巫师似乎陶醉于自己发明的新词,“越高级的头脑越能感应到磁门的磁场,有的人什么也感应不到,这不奇怪!同学们,你们感应到了吗?”女巫师的眼光就象出鞘的剑把中间的隔着的数排学生劈开,深情地凝望着下课铃。下课铃用一串贯有的笑声代替回答,其他学生争先恐后地点头表示感应到了磁门的磁性,生怕自己点头点慢了智商落在别人后面。然而她没有,什么也没感应到......她不语也不点头,尴尬地静默着。她真的只感觉到了威压,没感应到磁门之磁。她并不失声,她只失语。“咔嚓,咔嚓”我听到了她坍塌的语言桥断裂声。

      下课铃响了,真的下课铃,黄树熊丢下一句“吃饭了,别学了。”就遁形不见了。此前,黄树熊还是护着曹的。她们象两个刚度过高考天险吊桥的人,面对着同样的未知的凶险。尽管黄树熊暂时没有被咬的血肉模糊,那种热腾腾的、汩汩的血一样使她颤栗,感到威胁。

      冷佳想等她,被花母鸡用胳膊肘挎走了——那种亲近,仿佛从未有过隔阂,世间最亲密的姐妹也不过如此。男生们几乎绕着她的课桌出去的。

      教室很快就剩她自己。整栋教学楼很快就剩她自己。我明显感到了窒息。一次次创伤和侮辱,她的体温已降至冰点,如今她的内环境奄奄一息——她的躯体成了我想逃离之地。然而我不能离开她。我发誓至死不离开主人。

      她没有哭昏在厕所,她只是利用厕所冲水的哗哗声掩盖她压抑不住的嚎啕。实习课后,曹黙独自走到到磁门之下,想感受一下磁门的磁场,测试一下自己到底智力有多低下!对对情侣们在草坪上或走或坐。她孤独地徘徊着,一遍又一遍。

      她真的什么都没感应到......她此刻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真有问题......磁门正有一群穿人偶服的志愿者在为游人讲解,她在草坪上哭泣,游客有的驻足观望,一个穿制服的保安模样的 人过来提醒她这是公共场合要她注意形象,曹如今顾不得人们的目光了,她举头无语问苍天,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天理?

      泪眼迷蒙中,一个扮做卡通维尼熊的志愿者出现在她面前,摇着头,装模做样的擦泪。她觉得熟悉,与她的磁场完全吻合,她也摇摇头,指指磁门又指指自己的脑袋,红泪从眼角汩汩流落,殷虹如血。志愿者安震惊道:"别流尽生命水!相信我,你不仅不是愚人,你就是智人!"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的内声音在嘶吼,“我不需要这种廉价的安慰剂!”志愿者放佛听到了似的说:“你相信地磁吗?”没等她回话,志愿者又道“你能感受到地磁吗?你不能。我们都不能。”志愿者的神情不像是一种安慰:"姑娘,聪明和智慧是不一样的,你只是,光芒被遮蔽了。智慧是清洁和平的,最容不得一丝脏污,与污秽不能相容,所以,你的智慧让位了。"

      志愿者褪去人偶头套,她这才认出他就是孙老师。天色暗了,夕阳落山了,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清澈,和她姥姥的极其相似。他们就那样彼此凝望着直到夜露升起。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照射得他的镜片反射出两道睿智之光,这光照进了她的肺腑:“孙老师,您知道孙家岭吗?”他点点头:“孙家岭就是家父。”“可他是泰斗啊!”他苦笑了一下:“家父在世时很低调的。”

      他们走出了风雨操场就分手了。她伸伸腰,肩胛骨已经不痛了。

有目击者看见死者生前穿越过风雨操场。两位一先一后。可这是他们每日必经之途啊。从尸检看,仿佛是偶然事件,然而死亡之时间尘,更像是是仇杀。

确凿的时间尘。

他们来到了案件物证保管室,公安局的物证保管中心大楼。室温终年二十度。

他们再次比照了留样室出报告的小样和物证原件,完全一致。

风化程度和时间尘误差不到百分之一,检验报告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死者都是被从二十年前穿越而来的凶手杀死的?

谁,会穿越二十年寻仇?二十年前,谁最有资格寻仇?

曹默?苍井说,他子承父业,在沉大膳食科工作。

可是曹默已经被烧死了,总所周知,指挥烧死曹黙的,就是白蛇。难道她穿越过来杀了仇人,又返回去慷慨赴死?“慷慨赴死”这个词令所有的人都笑得喷茶,包括死者。是的,二十年前的死者,案发前的死者。曹默是他们可以用脚随意践踏的无声的低等动物,没有感情没有智力,曹默能做什么?曹默是那种连说话都没有勇气的人,她活着就是为了承受兽性的施虐呀。这等于是说,一只受践踏的蚂蚁杀死了大象。 

    她像蚂蚁一样无语无声、腹语滔滔。  她错过了午饭和晚饭时间,黄树熊竟没找她,晚上英语课黄树熊照常和她坐在一起,但明显拉大了她们之间的距离。她告诉黄树熊金工老师掐断了她的肩胛骨,但黄把拇指竖在嘴唇上,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转瞬窑洞般的眼睛露出惊骇和猜疑:“嗯?” 黄树熊开始讥讽她。黄的欣赏能力很有限,她所生活的小县城又限制了她的审美发展,她从来睡觉连梦都不做,当然事实上她也没什么梦想,她踏实的像个铅球,将会从事大学学到的技能带来的一份收入丰厚的稳定职业,过掉丰衣足食然而乏味无趣的一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开始对她指手划脚、横加羞辱!她上英文课比较活跃,课间也在看英文书,黄便安抚她说:“英文你也这么用力?你英文又不差。”她未开口也被咽了个半死,心里发誓不再搭理黄树熊。

      下课回到宿舍,正值晚高峰,黄树熊端着盆子去水房洗脸没找到水位,气哼哼的一头撞在她晾的衣服上,她的衣服半干了,没有滴水也就没有下面用盆接着,黄象抓到了现行犯一样满走廊到处吆喝,引得不少寝室出来围观她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花母鸡的盆正压在她的盆上,她示意花母鸡把脸盆拿开。没想到花母鸡竟然道:“那我放哪里?放你头上?”花母鸡晃着才烫的风尘女子的那种大波浪棒喝道。

  花母鸡如今和下课铃象穿了同一条内裤那样形影不离。被下课铃屡次抢白后,苍井的围猎有些收敛, 老鸨便有一阵子不来了。花母鸡趁虚而入。 卧谈会上,大家都很兴奋,花母鸡用曲尽跌宕的语调说:“我考这所学校是因为孙老的推荐。” “孙老是谁呀?”黄树熊问。“孙老是这里的泰斗。”      “哦,就是那个孙泰斗?你认识他?”      花母鸡不满黄树熊竟如此无知,抢白道:”他是我干爷的小舅子爱人的表姨夫!”,冷佳问“孙老是孙家岭吧?那你毕业不打算进系统了?打算投考他?”花母鸡不屑于回答可是又不甘于失去一次讲学的机会:”不是说爱那个专业、爱那个教授就必须投考他、师从他,孙老要我广学精取,将来毕业他总帮的上忙的。”下课铃对话题全无兴趣,时不时上蹿下跳,下铺的黄树熊不乐意了:”你能不能别再上上下下晃来晃去了!”    花母鸡拍着床单对下课铃说:“裙子,来听我说......每天晚上睡觉的时间误差最好不多于5分钟......"接下来又一篇哲理雄文在私密授课中诞生,直到黄树熊发出的鼾声越来越重。     

    花母鸡有一个大号铝饭盒,她用它腌糖西红柿。她每次都腌满满一大盒,自己的先吃一半,再看着下课铃吃完她那一半,就像厨子看着挑食的食客,然后一起去赴男生的邀约——优秀的和自以为优秀的、学生会头头、或者有其它条件使下课铃必须答复一下的男生们。花母鸡骨子里是一种巴结恭维,一种想要跟着下课铃结交人脉的投机,却做的如此不动声色,她就像个大姐姐爱护小妹妹那样跟着,谁能说什么呢?花母鸡有锥子一样的下巴,足以戳进别人肉里的那种下巴,每个人都多少有点抗拒的那种下巴,也许只有下课铃对她的下巴无所畏惧。她的嗓音比下巴还尖,完全是在图谋撕裂大家耳膜。花母鸡却很爱长篇大论,任何一个问题哪怕再琐碎的鸡毛蒜皮她都能挖掘出无限深意,以哲理大师的口吻、腔调去讲学,却没什么人回应她,或许人们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知怎么回应,或许仅仅是一种惯性沉默状态就足以激怒她,可她的恶语咒骂一旦落在群体身上,每个人更是懒得去回应。因此她还是得不到回应。这种尴尬时刻只有下课铃才能打破,下课铃废话颇多,找她搭过讪的至少有几百个男生,他们至少熏陶了她该怎么没话找话。   

      那天的花母鸡忽然变得神神秘秘——比她之前更夸张。不再用那种高亢的划玻璃刀的嗓音高谈阔论,而是耳语般的对下课铃私语,既亲密又诡异。下课铃还是那种云无心的清脆:“我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呢!”        “所以啊,你心子啊就长大一点啦......”虽然接下来是诡异的耳语,但她们旁若无人的神情,乍一看仿若另外的人不存在,却隐藏着唯我是焦点的隐秘心理。其实任何男生喜欢下课铃的心思被公开都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大家早已波澜不惊。

    二人密语之后,花母鸡便按照她父亲的预先指示去会一个据说是孙泰斗的代表。从那晚起那个所谓的代表就天天在女生楼下叫花母鸡的名字,如同夜猫叫春一样饱含深情。花母鸡扛不住,做了他的女友,和下课铃三人一起出双入对。好景不长,对花母鸡的声声呼唤犹在耳,同样的那个代理人饱含深情的声音却开始在女生楼下呼喊胡兰群了。胡兰群置若罔闻,花母鸡冷笑着敲打铝饭盒,如同长三堂子唱曲的前奏。   

  寝室里所有的结盟似乎都土崩瓦解了,但曹默还是觉得和她们象两个世界的人。她表面畏缩躲闪,心里还是渴望融入那个班的,那是她在这个僻远陌生的城市的唯一指望。但她装的一点也不稀罕他们,就像他们对她那样。她疯狂的上自习,一天只睡5、6个小时,业余时间全泡在教室学习,这样的激情,即使魔鬼也会被感动,可她班男生那边竟然疯传她太笨了。

班级扫舞盲。苍煞有介事,像个一心为大家服务的尽职班长那样精心安排。舞场就设在磁拱门前大草坪上,那天花母鸡是布置者,这种事她总是很积极,突发奇想用磁门的磁来点亮霓虹,因为找不到匹配的那么大线圈只得作罢,尽管如此,到了晚上,霓虹应和着天上的星星,似真似幻。老鸨家里有事临时没来,一个班围坐成一圈,录音机一播放第一个音符,苍立刻跳起来冲向下课铃,接着肥胖的黄树熊、花母鸡、冷佳都被人请走了。曹只见一双双脚步经过她身边,没有停留地快步走向别的女生。上午体检时反击疯狗的那个的羸弱男生肖费在经过她时故意夸张地绕着走去邀请冷佳,好像怕中途被她打劫似的。曹觉得好笑。除了没来的老鸨,整个舞会就她没人请,她像个没有实体的鬼影,一个人坐着,直到舞会散尽,头顶闪烁的星空代替了霓虹,嘈杂的音符散去。

      由于拼命,她的所有成绩都保持了前列,包括巫师教的金工实习课,却仍然是公然嘲讽的对象,在巫师的课上,女巫师说:“成绩好、分数高不说明什么。”      “为什么?”“我教过数百名学生,至少感觉是准确的,感觉懂吗?只有高智商的脑电波才能与磁门感应,这就是波波相吸......”女巫师不屑的说,语气以一贯之的亢奋。她没反抗......她的天性不允许自己反叛敦促她上进的压力,尽管她已经感到那不是敦促,而是一个借口、一个企图——企图压死她。

      篮球课上,黄树熊和我的主人又被分在一组。面对面时,黄对她说“你该换运动服了。”她故作潇洒地来了个胡兰群式的耸肩。黄树熊冷笑道“呵呵,你也学会这个了,不看看你曲屈(佝偻)成啥样了。”没等她答复黄树熊就抱着篮球走开了。幸好黄树熊看不见自己过于雄壮的背影,否则肯定会自找地缝。黄树熊之前可是一刻也离不开她,总呲着黄板大牙对她嘿嘿笑,两只窑洞般的眼睛时刻都盯着她,如果她去厕所时间长一些,她也要跟去一起蹲。黄对那种有板有眼的东西特别有耐心,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象力去发明什么,接受超常规的什么。但是她那火柴盒般方方正正的思维却能够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或许井井有条对她来说就意味着世上的全部成就。 见她愣着,湖蓝裙子又抱着篮球砸向她:“像不像你的脸!呵呵呵呵——” 。她们没有放过任何机会享受她的痛苦,用各种愚蠢的安慰、分析来侮辱她,得出她是愚人的结论,多半是有意,少数是无意,但会立刻补刀:“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介意”。曹知道自己没表现出女孩子的娇憨,因为她从来没和异性撒过娇。没机会。黄树熊受父亲的宠爱,可是黄却没有娇憨之态。黄树熊开始挑剔她的脚步沉重,不知道是皮肤拖着她昏死的灵走来走去而已。她对别人的指手画脚感到不快,尤其是黄,黄的品味一开始就不入她的法眼。但她总是敷衍地任由别人指责、调教,久而久之也不知该怎么回击了。她不是无力回击、无力保护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总是怕回击会伤害别人,仿佛别人和她一样已经心碎成泥、再也经不起风吹草动。此时她不敢认真计较,只耸耸肩。没想到这也不行,黄立刻就申斥她太随便——她其实只是不想多花一件运动服钱,衣服没穿到羽化就换新是一种罪过,更何况是运动衣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她没法这么说,也感觉到了大学这种地方女性美德已不是节俭了,她极致的克勤克俭不会得到他们的痛惜——相反,被她们当成傻瓜、异类加以排斥。

    与她相反,老鸨不仅自己生活优渥,对交际也从不吝惜金钱。军训班长组了一个团来沉大找女生联谊,土豆也在其中,然而此时非彼时,应者寥寥,只有老鸨按捺不住,粗重的呼吸几乎难以为继,得到消息时激动的哇哇大叫,公鸭嗓也似乎多了几分柔情,下嘴唇血红地垂挂着:“一个都不去我还不是要去!人家来了,接待总要接待的,上次土豆自己来不也是我一个人出的钱?”慷慨激昂的象要去英勇就义、为国捐躯。班长们虽然都是些毫不出众的兵,可一样能点燃老鸨饥渴的神经。毕竟她能当主角,在十几个男当兵的中间表演了。不知班长们能否承受得住她的真情流露,能否掩盖住老兵的真情流露。她荷包的确殷实。她的爹在大学有一份收入相当丰厚的营生,又有学生可以申斥、经费可以盘剥,这样的美差除了同行无人知其奥妙,还以为指导学生多辛苦呢。其实学生不少都是他的发泄对象和免费苦役,是诲还是毁全看他个人喜好。连他的家人也拥有和他一样凌辱学生的特权,只要做得足够巧妙,而这对居于学院环境多年的他们根本易如反掌。为人师表不过就那么回事,对他来说温和就是虚伪的代名词。

    一谈到她爹的学阀史,老鸨得意极了。老鸨爹原来是个狱警。他监区里曾有个沉大的电磁天才,他质问他的任何问题他都必须老实回答,必须。他把加刑和禁闭剑一样悬他头顶,他别提多老实了......来到沉大之后,一开始他很紧张,好在他有一套掩盖的功夫,那本事是用来吓唬犯人的,他驾轻就熟。同事们的礼貌仅限于彼此互不拆台。关于他曾是狱警他们也有所耳闻,他们各自也有复杂的背景:纯粹的书生在这里是混不下去的——学院早就没有学院派了。学院是一座权力机构,成就一个学生很难,毁掉某个学生却易如反掌。每年还有百万大军浩荡而来,绝大部分以为这里是麦加,只有极少数来自父母有机会了解真实大学的家庭。这样的学生本就与大学处在相同甚至更高层次,大学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道手续,他们不需要大学再培养什么,校方代之以礼才能相安无事。老鸨谄媚地去跪舔那几个屈尊来上的学生,不能不说是校方的某种作风的影子。寒苦之家的天分很高的孩子,他(她)必须足够幸运才能遇到真正开发她(他)的前辈学人,虽说天赋要转化成才华还要克服无数阻力,他们的天赋就象显影剂和定时炸弹令高校混日子的庸才、养尊处优的行政既恨又怕。让天赋得到开发不是大学的使命吗?首先,大学能开发到埋藏于哪种深度的天赋,取决于它本身的实力,教师只是一份职业。其次,开发天赋还是毁掉天赋对大学来说全无所谓,已经开发出来的天赋还用之不竭呢。而那些侥幸被开发出来的,一转身也就忘了自己的来历,还以为自己从来就是大学的一部分,对于新来的寒苦青涩学子也同样露出厌弃的神色。   

  老鸨一直没住宿舍。老鸨家就在恢宏的校门对面隔条马路的竹林,号称竹园的教工家属区。她几乎隔一天就会来宿舍看看,带着视察下界的派头,在得不到宿舍女生回应方面和花母鸡颇多共同语言,各自用尖利的能滑破玻璃和粗悍的能扭弯钢筋的嗓音互诉衷肠。说的最多的是对这个宿舍的沉闷无趣的蔑视,以及对各自品味的炫耀和相互吹捧。老鸨学过美术,结果是对美术学院的教学范式有了某种了解,但已经足够她炫耀,她大张旗鼓的讲述泡美院的历史——其实她连一个名词术语都解释不完全,似乎对美院的熟稔就意味着艺术造诣,即便是美院生产流程,她也不见得懂多么全面,然而那如数家珍般的美院的条条路名、每个教授头衔、花边轶事,足够表明她对于艺术早已是个行家里手了。如果此时恰好某人正在谈论动画片,不得了,那谁必须闭嘴,她必须有义务让那谁知道她对于动画片的制作是多么耳熟能详。她一找到对她的谈话不闭合的耳朵,就亲密示好,然后换得一个提醒听众她和艺术的关系绝非一般的机会,这种提醒没得到过什么回应,连她亲密示好的零头也没有,可她并不气馁,她只要不被公然羞辱打断就足以欢饮鼓舞了。当别人打呵欠或出语不敬时,她有个大招——谈论她父亲。她谈论最多的是她父亲带研究生何等辛劳,那研究生是何等愚蠢而刻苦,她对可怜的书呆子的恶毒诅咒因为对她父亲的爱而得到了广泛原谅,况且贬低一个人的智力不正暗含着对聆听人的变相赞赏吗。她的父亲对她的社交是那么管用,简直是万能法宝,一提到她的父亲,足以压倒所有对她的排斥和鄙视,仿佛她和她父亲具有了同等的特权和资格了。这招连下课铃也有些忌惮。苍班长通过老鸨约下课铃周末聚会,下课铃断然拒绝,老鸨嗫嚅道:“我爸爸说,他可以帮我们借磁门周边做场地......”

“周边,一周就边......”下课铃睁开惺忪的睡眼道。

  下课铃周末还是去了苍班长的聚会,苍走了小圈子路线,没有搞全班活动,只请了下课铃和老鸨去参加一个小圈子聚会,从苍处回来,下课铃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转述了苍讲的长江大桥下的武斗惨案,却又没有结论,仿佛震惊过后长长的叹息,期待时间来终结。也许苍为了震慑她,事件的沉重惨烈的对谁都够震撼的。曹黙以为下课铃会消停一段时间,可惜很快她又恢复了机关枪语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每天收到厚厚的情书,经历着戏剧化的表白,她无法对某一种震撼聚焦太久,苍的努力白费了。 

    全系马上要进行大清查了。

    佳和黄树熊不知不觉为了曹争执起来,曹有种成为焦点的兴奋,也隐隐感觉到命运逼近的不安。冷佳和黄树熊一开始非常依赖曹。其实她只早来了一步,她们就觉得她什么都懂,就该为她们负责似的。她们什么都问她,曾经为了垄断她,黄树熊不惜暗中排挤冷佳,故意拉着她拖延上课出发时间——如果湖蓝裙子是下课铃,冷佳就是上课铃,她那凝重的神情就意味着庄严的准点上课时间。黄坚持认为曹应该退学,冷佳反诘,怎么能退学呢?一边缘就退学,总有一天会退光的!黄指指脑袋:“她是愚人!她会影响智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太锋芒毕露,她补充道:“还拉低大家的脑力波。”说完转身把肥硕的腿伸向窗台向下压——那是体育课教的动作。曹有点颤栗。上周得知她在给报刊写稿,黄说:“把文章变成铅字也不易哟!”曹没回应。其实她高中就有文章入选刊物了。但她只有沉默。

    冷佳只笑笑,对着黄树熊的背影不屑地道:“脑力波不存在拉低的问题,智人如果那么容易被拉低,那学校那么多人岂不是都能拉低智人?真正的智人和任何不开窍的人在一起都无损自己。”神情自信而又淡定,俨然她才是智人。

    “可是智人还没有找出来......”黄树熊道。

    “校方会清查的,要听安排。”冷佳道。

    冷佳和黄树熊不同,黄树熊的眼睛乍一看很有维度,实则象窑洞一样一板一眼;冷佳则相反,眼睛乍一看平淡无奇,实则很有维度 。冷佳和黄都有一口黄牙,却黄的很不同:黄树熊是那种条状的黄,更集中更凝练,黄色带把牙从中间拦腰斩断,上半截还好,下半截全黄,如一幅抽象现代派艺术,黄白分明得触目惊心。冷是那种全牙一致的淡黄,相比之下更朦胧,除了没有”贝齿的闪光“的那种美感,没什么妨碍,久了几乎察觉不到。与黄的一板一眼不同,冷总是站在一个俯瞰的高度,淡淡说几句就把我的主人每次崛起的自尊击打的粉碎。她穿的都是精良的名牌,可惜穿出来都是制服效果,缺少下课铃那种婀娜。但这不妨碍她看似很强的气势,这种气势比她的逻辑更有说服力。

  中考曹默基础课拿了高分,尤其是女巫师的机械制图,刚有点松了口气,冷佳:“分数不能说明什么,要的是那种头脑!”这种玄学的问题和磁门磁性一样没法讨论,曹:“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专业。”

    冷:“我还不喜欢呢,可我要是象你这么用力能考800分。”

    冷佳时刻保持着矜傲,即使在她怀着感恩谈论她父亲的奋斗史——一个苦孩子借机得到了翻身机会的时候。她不会那么低级赤裸地鄙视曹黙,她只要时刻覆盖她。她要一个伴,既能满足她多维度审美的需要,又要甘居配角,给予她从男生那里得不到的同性之宠。每当曹像个溺水者,挣扎着扑向自尊的换气口,她就一脚把她踢回深水区。曹刚提到某哲学家的趣事,冷就变身哲学家:“哲学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神情仿佛哲学家早就拜倒在她裙下。事实上她唯一一次和男生亲密接触是在班级扫盲舞会和肖费跳过一场舞。班级舞会之后和她跳过舞的肖费就不再出现了。她念念不忘的是跳舞时肖费的话:”四年以后可就老大不小了......“一想起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冷佳就兴奋难抑。

    冷佳曾向黄和曹各自都借了五元钱,几天后午饭时,曹正躲在食堂角落吃咸菜汤拌饭,免费汤喝了一碗又盛第二碗时,冷佳出现了,把五元钱还给曹道:“黄的钱我不打算还她了,她可能已经忘了。”

  黄树熊的嗅觉很灵敏,晚饭时就象一发炮弹射到曹面前,质问曹冷佳还她钱没有?曹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黄于是松弛下来,放弃了要去找冷讨债的剑拔弩张。幸好曹摇头了,黄树熊那么宽胖的身体再射出去还是挺费劲的。

  全系大清查的关头,班里要组织聚餐。包下了食堂三楼整个大厅。费用从每个人学费里摊派,还有重要消息宣告。一桌围坐十二个人。他们这桌除了曹黙和花母鸡都是男生。麻辣汤锅刚刚白烟升腾,一桌虎狼之师就争先恐后地向锅里投筷子打捞。同桌花母鸡的人尽皆知最近对胡兰群已经视如寇仇, 见了曹黙夸张示好,一副关爱智障人士的样子,张牙舞爪地指点曹黙“多吃脑花”......曹黙心里骂了一句,这时餐厅大厅响起了刺耳的声音,苍班长站在餐厅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吹着麦克风,她以为谁要站起来表演,一展歌喉。

苍的脸涨得红红的,一直握着麦克风,直到大家都放下筷子抬起头,说:“大家静一下,有重大消息宣布!下课铃就——是——智——人!”胡兰群,下课铃脸红了。不知是消息太突然还是下课铃这难得的娇羞时刻令众人纷纷放下筷子。空气凝滞了几秒。苍井在激越的音乐中脸涨得更红,拿出一张测试数据向全班展示。王美一把把椅子掀了,向老鸨怒目圆睁,在全场一片惊呼中又转向苍吼叫:“你的是什么数据?现在信号不稳定,谁也不敢确定什么数据!”“是,是用指定仪器检测的,检测出的信号不稳定,但最接近的是下课铃。”苍井嗫嚅道。老鸨走上中央舞台,一把把苍井的数据单抢过去:“苍,私自检验数据公布是要开除的!”苍井垂着脖子不敢看老鸨,老鸨逼近苍,夺过麦克风,粗重的公牛气浪甚至超过了音乐声浪:”这是假的!只有我爹才有数据!” 这下每张桌都炸了。苍想置辩,急的抓耳挠腮,想抢夺老鸨手中麦克风,手停在半空又放下了, 对于老鸨他习惯了言听计从。 “目前只知道谁是愚人!”老鸨宣称。苍大声说:“曹哑巴。”  “对!”苍终于又得到了老鸨子的赏识。他们一直在享受她的痛苦,想把她踩成泥,想要扭曲她,把她当小白鼠,看她痛苦的极限在哪里。极限,我觉得她已经痛到极限了,一种震惊将疼痛膨胀,她想哭,想喊,想高声宣布一切像过去一样,但是在他们的耻笑中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可能开始出现一些幻觉状况了,她想忘记一切,想远离这里!她她呼吸急促,体液排山倒海的翻腾,她已经失控了,呼吸急促得象要爆炸......我的主人体液象在一个漩涡之中停不下来...... 震动和饥饿令我晕眩,有一刻我可能已经濒临死亡,随后我附着在一个腔壁上,再也动弹不得了。她的腹语也只剩呻吟,彼时半根草都能救命,也能杀她!旁边的花母鸡大惊小怪地要她去看医生,要她快去看,越快越好!带着代表权威的标志性表情。她习惯了表面的服从,更何况她根本不想多呆一秒钟,仓皇中我又从一个腔壁被弹向另一个腔壁,一路颠颠簸簸,跟着主人逃向校医院。 到了校医院她还浑浑噩噩,把女医生当成知心大妈想要得点安慰,打算倾诉一番衷肠。那女人保养的白皙细腻,像个烧熟的肥鹅想要破白大褂而出,更像个养鹅场的退休返聘饲养员,随时准备为整个鹅场捕杀病鹅。从她那监视器般的眼睛里她找不到长者的感觉,她战战兢兢,磕磕巴巴说了自己的症状,老鸨对她的种种——她彼时都不知道迫害这个词。老女人一个鼓励的点头都没有。她硬着头皮说也说不下去了。她以为就这样完了,不过是又一次徒劳的自救和失望而已。 女校医快退休了,一副富态相,让人以为很慈祥。但是一谈话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是一架冰冷机器的一部分。她完全不知道曹默当时找她说了什么,只记得曹默在哭。少女的眼泪总是能令她这个年龄的老女人内心舒畅。她缄默着,直到她抬起泪眼望着她,满含期待,她才淡淡地问了她的系专业年级。

    这是一次失败的求助,徒劳的倾诉。她有一种剥光了的羞耻。彼时她体内的海潮澎湃奔涌,从她眼中喷薄而出。去哪里?她心里一千万个声音,远离这里!远离这架文明机器,老鸨们熟识操控的机器!她象风一样把自己卷到风雨操场上,周围是三三两两散步的情侣,她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就躲到磁门背后饮泣。此时的磁门在暮色中仿若冰窟,她的体液温度已经接近零度了,冷的瑟瑟发抖,我拼命的为她发热,发热,发热......天色暗了,分不清是夜露还是眼泪。正凝噎时,她看见一个熟识的身影从磁门阴影处冲出来。是胡兰群。胡兰群从未如此失态,不再趾高气扬了,惊魂未定,像个丧家之犬,一脚踩在她腿上,仅仅箍住曹黙 ,仿佛她是这个世界她最亲的人,又放佛她是最亏欠她的人。 两人纠缠着都摔倒了。不久我的主人身体就产生了剧烈的颠簸,对,颠簸,那种皮肉割离的、天滚地覆的颠簸。然后我就永久的堕入时而滚烫、时而冰冷的涛涛液体之中,仿佛沉沉睡去......

回宿舍后,黄树熊立刻凑上来问她“塔楼里面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她还没习惯黄树熊谄媚的姿态,黄树熊道:“你不是跟苍井和老鸨去游塔楼了吗?全班只邀请了你一个!”她敷衍了一下,借口上自习出去了。走到宿舍楼下的穿衣镜前,飙出一股热泪。

      教育部来视察的前一个月, 开学那个蛤蟆眼辅导员焦已经换成了一个白腻得象凝固的奶酪的佘老师。原来蛤蟆眼焦只是个新来的。电磁系资深的辅导员,是这个白蛇一样滑腻腻、矮墩墩的男人,仿佛过度发酵的奶酪那样干练白腻,在系办公楼天井一楼办公。她完全不知道新换了个辅导员有什么差别,所谓辅导员对她生活有什么影响。蛤蟆眼从未找她谈过话,除了花名册上的姓名,他们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新的辅导员比焦黄的蛤蟆眼矮,却更壮,腹部微凸,看得出消化吸收功能上乘。厚实的嘴唇上翘下垂,他没戴眼镜,目光冰冷、沉实、捉摸不透。天很冷,可他已经脱了羽绒服换了西装,沉稳干练。他姓佘,说话像白蛇吐着信子。他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曹和胡兰群一起去的,她们变得心有灵犀。看到胡兰群也去了,白蛇要她出去等一下。我的主人此时面目一定很僵硬,因为她的体液开始停滞,在白蛇目光的威逼下,主人只得退出,把门掩上,轻巧的像猫一样。白蛇微笑骤逝 ,变成了一张白蛇脸,对曹吐着信子,她是个失语者,但她的听觉格外敏锐。

        白蛇使用了非常温柔的腔调:“有同学反映,你妨碍了大家的发展,建议你退学。”

      曹默气喘如牛,她那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身体充溢着丰沛的菌,却不能帮她发出声音。她就那样呼哧呼哧的沉默着,体内的血液象喷涌的千军万马冲击着我的曾经熟识的皮层,我竟然感到了那强烈的眩晕。

      又是白蛇的声音:“你的报告出来了,你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再就读了。”

      “我的,成绩?”曹象遭了电击,她考得不错,而且也没人通知她补考。

      “成绩不说明什么,是精神状况。”

      “精神状况?什么状况?”

        白蛇干咳了一声:“嗯,你影响大家的脑力波,当然短期不会有什么显著后果,咳咳,你的举止大家都看见了,委托了一名同学写的信,你就当是匿名信好了。”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校医院也认为你精神存在问题,电话通知了你的前任辅导员焦老师。”白蛇的确谈吐比焦更为不凡,也更懂得适度的沉默的威压力。

        无论是蛤蟆眼还是白蛇都从未找曹黙谈过话,除了姓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哪个人。如今的她像个奴隶一样四肢下垂、弯腰驼背,眼睛俯视大地,仿佛那里最安全的地方再也不能挺胸抬头像个骄傲的人那样直立行走。此刻曹黙再也不要那么丰盛的宠爱!她那释放不出的、被堵在胸腔的力量冲向脑袋,喷薄而出:“不!不!!不是我!!!”

      白蛇的嘴角矜持地一挑:“精神病有潜伏期的,一般,在你三十多岁会发病,但也说不准会提前。总之,马上要磁门六十年大庆,你不能给我这届添乱。你或者退学,或者休学。你选哪种?”

        白蛇眉毛一挑,挑的利落极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发声了:“我是胡兰群啊!你......我是胡兰群啊!”

      白蛇镇定地瞥了她一眼:“你已经发病了。焦老师已经给你家里拍了电报限期来接你。”

      第二天一早,全年级通知开会,白蛇在会上一反常态,伪君子面具也不要了,他眼中喷着怒火,要大家“好自为之”,“掂量一下自己有多少脑汁”,“不爽的可以自己去跳楼,不要妨碍大家”云云。话极其恶毒,人人都心知肚明是针对死面饼蛤蟆眼的——因为校武装部焦部长、死面饼的父亲的缘故,蛤蟆眼,如火如涂的蛤蟆眼、接到女校医的电话后二话不说就给曹黙家发了电报要限期领曹黙回家的蛤蟆眼,荣升为学工部主任,佘的上司。

      接着,白蛇命令全系每个人第四节课后必须去风雨操场。说要清理愚人。

      黄树熊和花母鸡结伴走了。我的主人还在金工实习教室落地窗前的座位上收拾工具。冷佳从里面出来,伸手拉前排的曹黙“走吧,别躲着了。”曹猛地从位上站起来,头“咚”地撞在落地窗上,她用手捂着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冷佳——冷佳怎敢?她们对视着,此刻她的骄傲只要脱缰而出,就能一泻千里,然而冷佳并不留心她的眼神,冷佳目光里那种摆布人的力量,天生就不屑于对劣势者洞幽烛微,而是用于慑服别的脑力波的。过去,在她眼中,冷佳是那么普通,倾其一生也别想超越她,优秀也不过是在她脚下的优秀,想望她的项背还是不够资格的。但此时,冷佳的目光是压倒性的,那种至上而下的威压溶解在同情里,难分彼此。有一瞬间,仅仅是刹那,她几乎抓住了冷佳眼中的那一丝犹疑,只要她抓住了,她强势的过往就能越狱而出了,她下课铃般的声音就能重新属于她了。可惜那一丝犹疑溜得太快,瞬间就滑进无涯的时间里,混入了无数的瞬间之中,没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代之而起的,是视她如可怜虫的那种居高临下:“该说的话你就说——”仿佛在教诲一个对语言一无所知的丛林生物,却并不打算给她发声的机会,引领她到语音的隧道口,甚至为她停留几秒。相反,她高大的体格一举堵住了隧道口的光,把她些微的光感堵的死死的,干巴巴地再次教训她:“该说的话你就说!”仿佛她是个傻子。不,她不是。她心明如镜,洞悉一切,唯独无法告诉他们。任她表达能力有多高超,天性被开发的多快乐,都无法告诉根本不存在的耳朵。他们对她是不存在的,因为她对他们不存在。他们想害死她,并最终得逞了。那些愚蠢的、冷漠的石雕般的耳朵,长出了文明的形状的野蛮的耳朵,长出来是为什么呢?为了倾听那标记好的声音,不是为了倾听真相的声音。

      曹默只得站起身,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我不是曹默!我是胡——兰——群!”正巧女妖精巫师折回来拿东西,听到这句“噗”地笑喷了,摇摇头,很痛心的样子,口中喃喃道:“你疯了!”

      操场上连夜架起了一座篝火架子,就在磁门前的空地上。呈金字塔形,越往上越狭窄,最上面是一个非常小的方洞,只够一个人头。架子下面铺满了枯枝败叶,两边还有两个红色的塑料桶,盛满了黑黑的液体。

      你可以说这是中世纪的某一年,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那些学子的服装或许已经是现代便装,但他们的表情一如既往,仿佛几千年来时间从未从脸上划过。

      一些外系的下了课的同学也来看热闹,操场上一时如同盛典人潮涌动。

      我的主人此时正在路上狂奔。“孙老师,孙老师——”她一进办公室就高喊着,“快,快,风雨操场,他们要烧死愚人!”

      男子只用了三秒就认出了她:“是——你!”

      她用力点点头,红泪簌簌的落下来。

      孙老师用手轻柔地揩拭着她的红泪,眼神复杂。

      “孙老师,救救她!”她泪眼迷蒙,摇摇头,语无伦次:“你,老师,您不是说过,没有愚人,只有人吗?”

    男子捧起她的脸:“是你吗?”然后低头轻轻吻去她腮边的一滴滚烫的红泪。她的泪流的更汹涌了,他想起了她!顷刻他们目光粘在一起,仿佛声音不存在了,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就剩他们两个。

    大约过了一亿年,她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脱:“老师,你去阻挡他们啊,告诉他们别烧死愚人了啊!”

    孙一青摇摇头,目光中深深的怜惜,仿佛要把她装进去。

在她的哭喊中,他的头越垂越低,但是任凭她怎样的捶打、拉扯,他纹丝不动。

终于主人放佛明白了什么,不再求他,掉头而去。男子却象从梦中惊醒一把拉住我的主人的手臂:“别,别去!”

我的主人反身抽出手,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耳光清脆而响亮,接着就是主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风雨操场上 ,白蛇正举着一个高音喇叭大呼着曹默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但是曹默被从人群中硬挤了出来,白蛇问道:“你还是不愿意休学?”

      曹默点点头,又摇摇头,显出激动地样子:“你弄错了......”仿佛要长篇大论一场。然而她没有机会了,系里三巨头、三个体育健将已经拉好了架势,白蛇一个手势,他们一个抬脚,一个抬臀,已经把她送上了另一个的肩上,那个健儿扛起她就像扛起一袋面,只顿了一下就大步走起,三步并作两步扛到了架子下面,另两个大汉不由分说将她手脚用麻绳捆结实,她此时就像一截直挺挺的木头了。他们三和大汉又看了一眼白蛇,白蛇此时做了一个领袖模仿秀的手势,果断、干练,三条大汉于是将她的头送进了架子最上方的方洞里,最高的那个大汉举着胳膊将方洞四周的树干加固、收缩,刚好卡住受刑女生的脑袋,女生于是就吊在架子上了,三条大汉松开了她,将红塑料桶里的黑色液体倒在下面的枯枝败叶上,退了下去。白蛇亲自掏出打火机,里层的观众似闻见了煤油挥发的味道,纷纷向后退去。白蛇将打火机伸出去,“嗤”的一声打着了火。又把火摁灭了。如此两次,脸上现出决绝的表情,胆小的女生已经不敢看了,惊呼连连,这时白蛇也后退了几步,又一次打着了火,将火机远远投掷到架子下面,火立刻就着了。胆小的学生吓坏了,风雨操场草坪上相互拥抱的情侣们抱得更近了,现场没能里层围观曹默被烧的学生还在翘首、遗憾、打听,围观到了一切的还在惊叫。 

      火势越来越大,火苗越舔月高,只听一片噼噼啪啪,混合着皮肉和树枝的烟雾越来越浓重,分不清曹默的嘶喊声还是火势的噼啪声。谁也没留意在风雨操场的入口,绿荫如盖的参天大树下,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妇人匆匆赶来,她顾盼、打听、追问,她大喊着曹黙的名字,断人肝肠。 花母鸡走到踉跄寻人的老妇人身边,对她指了指火刑架子,劈头道:“曹默已经被烧死了,你来晚了!”

老妇人闻言红泪决堤,一头栽倒在地。

灰烬随着烈焰蒸腾四处飘散,落在了一些女生头顶发梢,引起了尖叫,队伍骚乱起来,男生中一部分向后退缩闪躲着四处飞舞的曹黙灰烬,另一部分带着快感的笑意将目光投向尖叫女生。王美是后一部分,他一挥手赶走了一片灰烬,呲牙一笑,更显脸方。一直到曹黙全部化成灰漫天飞舞,烈焰熄灭成或明或灭的暗红,人流才散去。

    打雷了。天气骤变阴云密布,一忽儿就大雨倾盆。

  匆匆赶来的我的主人把老妇人从泥水中扶起,天空一个闪电烛照着她圆睁而失神的双眼和苍白失血的嘴唇。

任凭我的主人怎么呼喊,她再也不会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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