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佫白
01.
那时候天还没黑下去,从西城门的城门洞可看到一个大而圆的太阳,天边有着被施了定咒的柔软红绸子,待日头落了西山,巍巍然,一片深沉在前头做了遮掩,又若天宫起了火,带了点神秘。
照常,城楼上拉起了二胡,总是以《二泉映月》开场。有人在城楼上拉二胡是最近才有的事,尤其在落日,旧城这些物象的组合下,满世界都凄惶惶的,对青年生命来讲,怪有些不合时宜,但对旧镇里的老人们而言,又成了饭后闲聊充满亲和力的背景乐,岁月无情,故事却余温阵阵。
程小曳这时拿着外公的蒲扇走到院子里,刚竖起耳朵朝城楼那边听去,一句洪亮的“曳子!走喽!”像是带着某个特殊岁月里的呐喊,打破了这所谓的凄惶气氛。
“外婆!把扇子给外公啊!我走了!”她像是接到什么命令似的把蒲扇塞到外婆手里,拿了家伙就一溜灰跑了。
草滩上,空气里有股青苹果的香,且还是那种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所散发出来的新鲜气味。酸甜的苹果汁在每个人的心头上酝酿着,带了点涩。那是属于他们年轻人的岁月盛世。
邱毅升穿着白背心,迷彩短裤,裤子是一个远房堂哥送的,是条很旧的裤子了且打了补丁,用他自己的说法便是乍一看还挺前卫的。整个夏天他就同这条裤子做伴,程小曳调侃说:“邋遢大王,都不换裤子!”他竖起食指晃了晃,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脸鄙夷地回应:“你这见识,别怪我鄙视你,我告诉你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把裤子洗了,天热,一晚上早就干透了。”
他习惯性地走在队伍后头,靠近着程小曳并朝她丢一个金灿灿的锡箔纸巧克力。每当暑假他家都会有个外地亲戚来看他,今年也不例外,总带了些有意思的东西,巧克力就是其中之一。
此时,河边早已坐满了钓鱼的人,下游也传来了泳游的喧闹声。
“就坐在这里吧!”邱毅升脱掉身上的背心,驱赶着周围夏夜恶毒的蚊子,程小曳搓了下他的后背:“这次我可没忘记,来给你。”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花露水。
“记性不错啊你!蚊香带了没?”
“带了!你把打火机给我!”
“打火机?我已经不抽烟了!”
“骗谁呢!你以为我会信你吗?身上这股子浓烟味!快拿来!”
“哎!男女授受不亲啊!”邱毅升竖起一根手指,一副认真的模样。
“我说邱毅升,胆子肥了啊!我打你!还男女授受不亲,叫你男女授受不亲!”正当俩人打闹的火热,对岸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喂!鱼都被吓跑了!”
俩人这才停了下来。
“不好意思叔!”邱毅升朝对岸搭话去:“叔!听说你昨晚钓到大鱼了?今晚晚饭可是多吃了一碗?”“没有,都送了新镇上的亲戚了。”“那不感情好,改天他送你几斤猪肉。”大小两个男的,用着男人特有的声音在两岸传递着。
程小曳夺过他手中的打火机嘀咕了句:“要是怕别人知道你抽烟,就下定决心真正地戒下来!”
“嘘,专心钓鱼!专心钓鱼!”邱毅升的声音变小了。
夏日的夜里,星子出现,耳边蛙声一片,偶尔还会有鱼上钓的喜乐声。程小曳就帮着取下鱼,还有负责看管蚊香,有时候会偷偷瞥一眼邱毅升那认真的模样,硬朗的侧脸,深邃的眼,像是宝石。
夏日的暑假总让她生了无限的欢愉,而寒假就不怎么好玩了,以前小时候,还能跟着邱毅升他们一块推雪人,打雪仗和溜冰,现在邱毅升到了寒假还要去外地帮他亲戚买炭,说冬天忙不过来。邱毅升是乐意的,就算没有亲戚每年送东西来,按他这性情若是不去,整个冬天都会不好过的。
这一去一直到过年才回来,那时各家都有忙不完的事,后头还要走亲戚,而程小曳又是最讨厌这种活,厌恶到极点,要知道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一些厉害角色,所以夏天对于程小曳来说就是段神仙日子,夸张地说,每年除了夏天以外她都是在盼着夏天中渡过,连夏夜里的呓语都是希望短暂的夏天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02.
他俩是邻居,都住在旧镇里,旧镇有老城墙围着,墙外有条小河,这条小河意义重大,刚好成了一条完美的分割线,把新、旧两镇隔开了。
说是邻居,但程小曳与邱毅升小时候却并没有什么交际,倒不是每家院子都有围墙隔着。那时的程小曳不像现在这样带着风火气,她胆小,腼腆,怕生。
每次邱毅升母亲带着邱毅升来她家做客,程小曳就躲在门后怯怯看着。
他俩真正认识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家里人在夏天是不允许程小曳独自到河边玩耍的,可自从有一回外公带她去了次河边,就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或者说她的命运也来了个大转弯。
对岸,邱毅升正同他的队伍在河边专心钓着鱼,他们一个二个打着赤膊,在夕阳的渲染下生了一种浩浩荡荡的气场映在了她乌黑的眼上。
她拉扯着外公去凑热闹,而就在大家认真注视着鱼将上钓的奇妙瞬间,一阵巨响惊动了整条河。谁也没注意到程小曳是怎么掉到河里的,被救上岸的她只顾着一个劲大哭,邱毅升说:“没事!这河不深,别怕!你别哭了!你看我!”说罢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他一消失程小曳便又“哇”的一声哭得更加没个形象了。外公吓地直冲她说:“莫哭了,莫哭了,喝几口水没事的,我们旧镇子里头的人哪个不是喝这条河的水长大的,说不定明天你就长高了,快莫哭了,外公待会引你去买糖。”
这时候邱毅升出现了河的上游,他探着头朝程小曳招了招手:“喂!你看不是挺好玩得吗?”说罢又一个猛子回到刚才的地方朝程小曳做了个大鬼脸,程小曳就被他逗笑了。
翌日,程小曳不但没有因此而产生某种阴影还又吵闹着要去河边玩,直到她可以不用外公陪着,直到她同邱毅升这个旧镇小霸王关系愈来愈好,直到现在。
邱毅升只比程小曳大一岁,男孩子天生好动,加上他单亲,不得不早早地当起了家。很小便跟着旧镇里的几个大男孩在河里玩耍了,水性好也就毋庸置疑了,尤其对镇前的这条小河就像知道家里的几个电灯开关在哪儿一样摸得透了。
邱毅升在诸多方面上都是让程小曳佩服的,比如说他手里的鱼竿都是自己做得。先是去山上的竹林选竹,砍下来,把多余的枝条清理去,使整条竹竿光滑了,杆子就弄好了。再上了集市,买鱼线,鱼钩,漂浮,沉坨,最后装上即可。鱼饵是一条条蚯蚓,一开始程小曳去抓觉得恶心,后头兴趣来了也就顾不上这么多了。有时候油坊会有一些窄油剩下的粉末,他们会要来,撒在河面上,说是用来吸引鱼,然后大家满手都香喷喷的。
有时候不兴钓鱼了,大伙儿便在河里游泳,在河里闹一个晚上,而程小曳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学会游泳,只在浅水的地方扑腾着。还有时候会跑到隔壁村子的瓜地里去偷西瓜;逢上了放电影就拿着小板凳去凑热闹;就在城门洞外,靠着高高的城墙挂起了一面白幕,早有人就在白幕前拿着小板凳坐好了,一边聊着天一边用蒲扇扇着凉。都是放一些抗战时期的电影,他们一群人是不感兴趣的,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凑热闹,因看电影的缘由,可以叫家里人多给些零花钱买东西吃。
有一次,邱毅升上山砍竹子不小心摔了跤,他就在旁边林子找了种草,用嘴嚼了几口后便敷在伤口处。程小曳也并没有觉得多么特别,因为常听大人说起这事,只是第一次看见,证实了这事。看着他满嘴的墨绿色像是中毒了一样,程小曳笑了:“你啊!呆会中毒了可没有哪个能把你扛回家。”
“没事。”他吐了几口吐沫,点了支烟。
程小曳记得邱毅升第一次抽烟被呛着的样子。他们坐在草滩上,面对着旧镇。邱毅升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香烟,一脸嘚瑟,然而那自以为大有深意的样子装不过三秒。
呛声中,邱毅升把他人生中的第一支烟熄灭了,突然又问道:“曳子!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我?我就想呆在旧镇里,开家裁缝店给你补你的破裤子破衣服,你呢?”
邱毅升躺了下来,看着夜空说:“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如果还有一个像电视里出现的大热气球那就更好了,乘着它穿过一座座的大山,该多神气啊,是吧?”
城楼外的河面波光粼粼,旧镇里零星的灯火就像是幽微的渔火,散落在远处漆黑的湖面。
程小曳和邱毅升就是这样在河边渐渐长大的,后来邱毅升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程小曳已是记不住了。除了世界和平,小镇安宁外,程小曳的理想就是像这样同邱毅升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玩一辈子。看似大大咧咧,成天没心没肺的跟着一群男生,但青春期女孩特有的心思她是有的,女生总是比男生早熟一步,程小曳内心深处的那些小波澜,早让她生出了许多麻烦。往日的稚气言语若放在现在,她非得面红耳赤,小镇子姑娘的单纯也不可能一辈子下去。
03.
这天晌午,程小曳正陪外公吃晌午饭,外公刚刚从田野里回来,她也刚用洋磁杯接了杯凉开水送到外公手里。门外突然传来了邱毅升的声音——“曳子!走喽!河边去!”他的声音,每次一开口都像是剑出鞘般,掷地有声。
“大中午的去钓鱼啊?问他吃了没?叫他进来吃点吧!”外公顺便问了一句,觉得这一切都在习以为常的范畴里。
“他吃饭比谁都积极,还轮到我们叫他,谁知道他这下又有什么事。”说罢,程小曳扒了几口饭,朝外边喊去:“马上就好了!”
“你这怀里抱着一只小鸡仔干嘛?”程小曳跑过去逗了逗邱毅升怀里正“叽叽”直叫的的小鸡仔。
“今天城门口有人在斗鸡,旁边有个卖鸡的商贩子说他这里都是厉害的小鸡仔,我就挑了一只。”
“听上去稀奇!我告诉你小时候我还跟外公到隔壁寨子看过牛打架呢!我看你这只鸡啊,长大了就只能窝在家里生蛋。”
邱毅升说:“真是女孩子家眼光,等它长大了你就看它怎么出风头吧,不说这个了,走吧!我们去河边吧!”说罢他把一样东西塞在了程小曳手中。
不知何时起,程小曳开始琢磨起那些细小事物的,他的一颦一笑,他的每个动作。他刚才的手是热乎乎的,有些粗糙,程小曳看着手里的笑脸棒棒糖,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在心底迸发了。
河边,邱毅升穿着时兴的泳裤,是专门用来游泳的。他说这又是他亲戚送他的,还有一块防水手表。她愣了愣,心想他那个亲戚也真是考虑周全,不仅合了时宜,又合了邱毅升的心意,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如此体面的亲戚。
“耍流氓!原来你是来叫人家来看你泳裤,真臭美!真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亲戚对你好!”
“哎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还害臊啊?你别忘了小时候玩过家家的事情,你还是我媳妇呢!”最后这句话邱毅升故意拿手遮在嘴边,悄声而言。
“你发什么神经啊!不跟你玩了!你自己游吧,反正我也不会。”被邱毅升这样戏谑地一说,程小曳的脸立马就红了一起,真想转身一头扎进旁边的草滩里。
“就知道你不会,我游着,你看啊,其实很好学的。”
她听见了水花声,看见了邱毅升那结实的膀子,大太阳光下黝黑的皮肤反射着光亮。
日后,程小曳每每想到这一幕,那光亮就像是金属品反射出来的,既刺眼又灼热。
河中水花荡漾犹如在她心里不停荡开了,程小曳的脸更加烫了,她转身丢下正游地尽兴的邱毅升,说了句:“我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改天你再来教我吧!”
有的话在旧镇里头可是不能随便乱说,果真她家里就出事了。是在晚饭过后,她父母又吵架了,两个人左一句,右一句,各不相让,屋里东西被砸得稀巴烂。那尖锐的争吵,砸东西的巨响,刺耳难受。程小曳故作淡然的站在院子里,也不敢进屋去劝,因为越劝就越吵得厉害。
已薄暮十分,屋里没开灯,外面又已是麻麻亮,所有的黑色都朝着屋里窜去,除了间或的吵骂声和哭泣声,世界就只剩下了那从城楼处传来的二胡曲。
外公在隔壁屋拦着外婆说:“让他们去吧!”外婆把白色的围裙捂在脸上,静静流着泪。
程小曳是习惯了,但是这次情况比之前都要严重。有可能动静太大,邻居的伯伯们都跑了过来,邱毅升也来了,程小曳看着他愣了愣,怪有些难为情。
有人便朝屋里说:“老程啊,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动家伙啊。”
黑暗里,她父亲抄起一样东西就朝外边掷去,本是想吓唬吓唬外边不要多管闲事,却刚好砸在了邱毅升的额头上,程小曳吓得尖叫了起来。这场战争也因砸中了邱毅升的额头而结束了。
邱毅升的额头偏右的位置被砸破了,到医院包扎了后,调养几天便没事了。程小曳因为过意不去带着他到新镇的超市买冰棍吃,他倒一脸傻兮兮地笑着说:“还好没伤到其他地方,还能去河里闹,就是不能扎猛子了。”
“我看也只有你邱毅升才会这么想!不过,我说真的,你头晕不晕啊?”
“没事!值得开心的是,把你家里的火药味给暂时搅没了,你可以安心地陪我玩了。”说罢他便朝她挑了挑眉头。
像上次那样落荒而逃的情况程小曳是不想让它在发生了,她故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谁要陪你玩了,我是陪着大伙儿,陪着队伍。”
俩个人说闹着朝旧镇的城门洞走去。
以前每次他父母吵完架都有好长一段时间惹得整个家里气氛阴沉,然而这次她父亲赌气出去了,程小曳也叹了口气,至少两个人不会因看不顺眼而波及到程小曳,她母亲不开心就爱说:“都这么大个大姑娘了,天天还跟着一群男孩子鬼混,你也不看看你那死样子,那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虽然有时候会有一些不开心,也会跟与邱毅升有一些摩擦而不说话,但都过不了几天俩人便会主动的去复合。
程小曳看着邱毅升傻傻的笑以为这样安稳太平的日子还很多,总之安稳在这座小镇子里仿佛被放大了。
04.
对程小曳来说,邱毅升被砸了头这件事已经算够大的了,可他额上的纱布还没摘掉,真正的大事来了。
程小曳在听说邱毅升交了女朋友时,吓得把手里那刚啃了一口的半截黄瓜弄掉在了地上,他怎么会交上女朋友了呢?
缠住那个好事者问清后,她立马跑去了学校后的小树林,到达时热闹已散去。她考虑着要不要去邱毅升家,却在走到城门洞时看见了他正在城楼上踱着步子。
太阳偏西了,红色的影子从城门洞处往镇子里使劲拉去。
邱毅升靠在城墙壁上抽着烟,程小曳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邱毅升你个王八蛋,又躲着这里偷偷地抽烟!还说戒烟!戒你个鬼啊!”
“你小点声!我的大小姐!你今天是不是吃了火药桶了?”
“才没有呢!我问你啊!你是不是让隔壁班的转学生做你女朋友了?”
“听我说!那场面瞎起哄的真不受控制,差点就把整个林子给掀了!然后就这么回事了!”
“我不信!才不是起哄这么简单!肯定是你先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看他们老是欺负她,觉得她可怜,然后就让她做我女朋友,让他们以后都不敢再欺负她了!”
“问都没问别人,就强迫别人做你女朋友!你这样算个什么啊!你是脑袋被砸了留下后遗症了?还是你真得喜欢她?行侠仗义也就算了,还弄上女朋友了?”
“呦!程小姐!你这么激动干嘛啊?你不会是……”
“我去你的!邱毅升!你别想多了!”她推了邱毅升一把,转身离去,还故意把木楼梯踩得“噔噔——”直响,身后传来了邱毅升的声音:“喂!曳子!我开玩笑的啊!别放心上啊!”。
过后,程小曳又觉得自己有些不妥。热烈的绽放了,当露水一来,便又冷静了下去。
邱毅升教训的人正是新镇上的小霸王——王川。那天王川还发话要邱毅升好看。但接下来的好几天,邱毅升都在旧镇里相安无事着。倒是程小曳整个人都不好了。
自从交了女朋友,邱毅升便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一脸神气地朝大家说道:“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大嫂了,你们见了他都得叫大嫂哦!”
后面的情况便是,程小曳每天都能听到其他人的那句“大嫂”,而她除了一脸难堪地站在原地,就是站在原地。
好几日了,邱毅升都不怎么到河边玩了,说是带着林泫到新镇上逛街去了,程小曳心里不痛快就说:“前几天还惹了新镇的人,这下好了自己又送上门了,这个邱毅升,谈个恋爱什么都不管了!我就说他砸了头后,留下后遗症了吧?”
有人便回应道:“哎?曳子啊?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去你们的!我程小曳怎么可能会去吃他的醋?”
这样尴尬的事情在未来的日子里总是接二连三的出现,在别人看似平常的事情中,程小曳却显得异常的不对劲,后来干脆就呆在家里,谁叫她出去玩也不去,当然这时候的邱毅升是没有闲工夫来叫她的。程小曳安慰自己,让自己想起邱毅升那张幼稚的脸,就觉得他们只是单纯地闹着玩,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然而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