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东京大学,这点让家人很高兴,爸妈还特意让妹妹要以我为目标好好学习。妹妹噘着嘴埋怨我给她很大压力。
考上大学的人都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佐山却闷不乐。
“听说你考上早稻田大学,为什么还一副落榜的样子?”
“奈奈考到筑波大学了。”
我楞了一下之后大笑起来。
“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佐山去了一趟千叶,说是要安慰奈奈失落的心情。他临走之前,我问了很多关于河原子海岸的事情。我和玲奈约定去海边玩的事情,让我毫无准备。我拉着我妹去商店买了很多准备去海边玩需要用到的东西——泳衣、防晒油、浴巾,拿到手里的每一件东西我都会想象使用时的情景,一定很美好。
在我们约定好的时间,我在车站等了很久玲奈,可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喂,我已经到车站了。”
我打了电话给玲奈,担心她可能在路上发生什么事没有及时到来。
“车站?”
“对啊,车站,我们不是说好今天是海边吗?”
“哦,对不起,我回东京了,可能不会去。”
我失望地站在车站站台,听着电话里玲奈的声音。她因为意外收获关注,原来的经纪公司重新邀请她拍杂志封面,听说还有出演电影的机会。我努力地安慰自己,她说过自己如果还有机会拍照,一定会好好把握住机会。
我强忍内心的失落,第一次离开了生活已久的家乡。
我在那年夏天,来到了奈奈向往的东京。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从车窗望向真实的东京,那些出现在电视画面的场景完美的展现在我眼前——我被震撼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包围了我的身体,脑海中浮现佐山看不起自己家乡的样子,嘴里淘气地说茨城不过是个乡下的地方。
佐山和奈奈的异地恋还是一样,每个月会去见对方一次,从高中时佐山跑去找奈奈,变成现在是奈奈来找佐山——东京是她向往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每次来东京有多少是因为想念佐山。
我和佐山在大学时也会经常聚一下,他会带我去中野姨妈家做客,然后在那里吃上一顿家常菜。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从新闻看到关于玲奈的报道,她因为演艺事业辍学了。我看过她出演的三部电影,其中有一部是讲青春时候的故事,我看不出电影里有半点我熟悉的玲奈。
大学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佐山是在原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打电话说要请我吃东西。他自己说那是一家高级的烧烤店。
“为什么我们要坐在路边?”
我想不明白所谓的高级,是坐在门口外面,而那家烧烤店因为有明星和电视节目来过,所以就是高级的。
“那个松井玲奈还有和你联系吗?”
我失落地摇了摇头。
“她好像回东京之后就换号码了。”
“果然被利用了。”
果然——我听到这个词,心里有些不舒服。佐山叫了很多酒喝,大口地吃着烤肉。我看着他蠕动的喉咙,嘴巴全是油,样子像饿狼一样。
“奈奈有男人了。”
我们彼此安静地吃了一会儿,佐山突然停下动作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
我回忆了一下,好像有大半年没有听佐山提起奈奈。佐山说着就哭了起来,委屈的样子完全像个幼儿园还没毕业的小孩一样。我没有安慰,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着他拼命喝酒吃肉,然后边哭边说奈奈的事情。
奈奈在半年前变得不怎么理会佐山,一个月前,在意对方心情的佐山特意跑了一趟回去茨城,去筑波大学找奈奈,结果她的同学说奈奈去东京了,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回学校。整整一个月,佐山像个疯子一样,把东京奈奈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在原宿找到她,就在我们现在坐着的烧烤店门口,看着她搂着一个男人——听说是搞乐队的。佐山当场冲了过去,大骂大叫地和对方打了起来。
他和奈奈彻底分手了,我听完他的故事,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好像喝醉了,完全没有一点反应趴在桌子上。我送烂醉的佐山去中野他姨妈家里,之后再没有在东京见过佐山。
大二那年,妹妹也考到了东京的大学。我本打算大学毕业后去京都,在大表姐家的贸易公司工作,也可以满足我出国看看的心愿。我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妹妹会为了打扮,和高利贷借钱,因为妹妹的这一笔债务,我不得已留在了东京。对方说没有钱还就让我妹妹去风俗店工作,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不过还好对方听到我是东京大学毕业,愿意留在东京工作帮忙还债也就没有为难妹妹。
妹妹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家人,即使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只会让他们更担心。我在中野找了一所公寓,是佐山的姨妈认识的人,所以租金相对便宜了很多。我有问他姨妈,佐山怎么样了。他姨妈说佐山那次喝醉醒来之后,也没有再找过她。
妹妹每个周末都会来我住的公寓,这是我要求的,以确保她的状态,如果再有什么债务,我可无力再去支撑。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新宿,一家做工业物料的公司,而我主要负责核对需求单上的物料品种和数量。
东京的生活节奏很快,周末妹妹来找我时,我们会去一家没有去过的店吃东西。除了这样的事情之外,我慢慢厌倦东京的生活。每天挤着车去上班,吃着没有营养的快餐,用僵硬的笑容对着每一个同事问好。
工作一年后,我在网络看到报道玲奈的新闻,报道说她一脚踏两船,还出轨有妇之夫。
“我看她这回彻底完蛋了,你知道吗!她后来真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爱子很乡下的名字。”
妹妹在我一边埋怨地说道。我看了一眼她,有几分好奇玲奈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也有几年没有联系,听到这样的报道,除了心里揪了一下,好像没有太多其他感受。
说到爱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女生,是刚刚从仙台分部调过来的。她到公司的那天我正好出外去了仓库查数,回来后听同事说部门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叫爱子。
我和爱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司为她准备的欢迎会上,她礼貌地对我点头介绍自己。她是东京人,早稻田大学毕业,让我意外是和我同一年毕业进入公司,但她为了学习申请去仙台。
爱子很可爱,如果聊天说到好笑和害羞的事情上,她就会捂着嘴低头轻轻地笑,然后满脸通红,连耳朵也是一样的红彤彤的。爱子一开始是做助理的事情,帮忙处理收尾工作。有一次在外面吃饭时遇到爱子,我走了过去打招呼。
“爱子?”
我们是在落合一家中华料理店遇到的。
“阿生,你好啊。”
第一次在工作以外的地方遇到爱子,她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些娃娃音,仿佛人都变得小小个的。
“你住这边的吗?”
“我住在港区,本想来这边找朋友,结果对方没空,所以就成了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我笑了笑,看着她面前还有半盘的煎饺,其中一个被咬去了一半——估计是我进来时打扰到她正准备吃下另一半。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
我坐到了她身边的位置上。在公司和我同辈的人也只有爱子,可能是因为同辈的关系,我和爱子聊天时感觉整个人都相当轻松。爱子告诉我,自己在仙台时做的工作和我现在一样,结果回到东京却没有这个位置的工作。她开玩笑地埋怨了一下,还是一副可爱的惹人的样子。可能是工作内容的一样,我们在那次之后变得亲近。她下班之后常常会约我出去吃东西。
“阿生周末有空吗?”
“周末没时间。”
我看着爱子失望的表情,本想让她见一下妹妹,可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我是茨城来的乡下人,她是东京的城市人,而且我知道公司和外面有很多人都在追求爱子。爱子的高中是在国外读的,这点让我更加意外。有次我们去横滨,她用标准的外语和外国人交流时,我看到了她闪闪发光的身体,好像整个人都与众不同。
爱子很有理想,她说自己以后要做品牌,一个属于自己国家的品牌。我第一次知道时,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距很大,她总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前进。
“阿生有想追求的人生吗?”
我们去四谷的一次,她突然在路上问我。
“人生吗?真没有想过。”
妹妹的债务还有一些,我也有思考过还完钱之后要做些什么。可是在东京这个地方,每次有人听到我是从茨城来的,都会表现出一种看乡下人的嘴脸。他们甚至会发出让我难受的笑声。
我和爱子之间的关系,让很多同事都开始有了讨论,很多人认为我在追求爱子。这样的讨论让我第一次有了对爱子的思考,到底我是不是喜欢上她了——答案是肯定的。我不知道爱子是怎么看待我,但是她很乐意接受我的任何邀请,有时还会主动邀请我一起去外面玩。
认识爱子第一年的新年,我没有回家,我在新宿认识了一个在居酒屋工作的人,他介绍我去那里工作。从还完妹妹的债务之后,妹妹也没有在周末来找我了。她好像有了自己想做的东西,说是和服装有关。她新年也没有回去,而是跑到京都大表姐家,回来告诉我自己打算做服装品牌。
从那之后,我变得越来越在意钱,好像身边所有的人追求的东西都必须和金钱有关,所以我接受了居酒屋的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在满是酒气的地方为别人服务。我在居酒屋遇到过超过五十岁的女人搭讪,让我陪她聊天可以给我十万元。我没有接受,那样的情况让我一度抗拒居酒屋的工作,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只要不理会就好,居酒屋的老板也不会说什么。
大概是春天刚刚过去,我在居酒屋工作时,遇到公司的同事,我不知道公司会不会因为这样解雇我。我本想避开他们,可是根本就没有办法。
“阿生怎么在这里工作?”
他们用吓到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对视着对方,好像从他们之间的眼神中能找到答案。
“最近房租升了一些,有点压力。”
我尴尬地解释道,虽然那不是事实,也算是一个理由。
第二天我去公司时,没有人对我说起居酒屋的事情,下班的时候爱子跑过来找我。她约我一起吃饭。我们去了四谷一家饭店。点完东西之后,爱子压低着声音,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问我:
“阿生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
我胆怯地摇摇头,很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目的。
“今天听同事说你晚上也有在工作?”
“嗯,很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我们公司没有规定员工不可能在下班之后做其他工作,只要不影响正常的工作就好。”
爱子说完停顿了下来,我没有接话,看着她意犹未尽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好说出来。
“其实你找我有事吧?”
“我……不希望你再去居酒屋工作,你好像说过你喜欢建筑。”
爱子说完脸就红了,这次我看不明白她脸红的原因。从上次爱子问我要追寻什么样的人生之后,我在观看改造新气象的活动中,看到一间间难看不入流的老房子被改造成漂亮、符合新时代的新房子,我告诉爱子自己想追求那样的人生。
“希望你理解,我不是要干扰阿生的人生,只是觉得那样不是你。”
还没等我开口,爱子接着解释道。
“我明白,确实我周末有在上课,和建筑有关的课程。”
听到我的话,爱子眯着眼睛笑了。
后来我辞掉了居酒屋的工作,爱子也为我找了很多建筑学的书籍和资料。她会提着一大堆资料,跑到我的公寓,敲开门笑嘻嘻把资料塞到我怀里,然后叫我好好学习。有时还很可爱为我打气让我加油。
认识爱子的第二年夏天,我工作上的一个失误,把工作丢了。因为数据核对出现问题。没有了工作的我像没有了肉体的灵魂一样,在新宿把自己喝得烂醉。那时谁都没有在意过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来问候我。只有爱子来过我住的公寓几次,不过都被我拒之门外。
爱子说可以帮我介绍新的公司,她在东京有很多朋友和同学可以帮忙,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好,我在公寓整整呆了两个月。夏天过去之后,我才从公寓跑出去开始找工作。不知道为什么,走在东京的街头,好像那里到处是爱子的身影,每一个女人的背后都有可能是没有转身面对我的爱子。
我最终没有找到之前那样的工作,只能再次跑到居酒屋工作。深夜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爱子。想象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在东京准备要入冬时,我又遇到了从前的那些同事,他们说爱子在我走了之后也辞职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我在下着雪的冬天,终于提起勇气去找爱子,在港区一个我被邀请很多次都不敢进入的房子。我见到了爱子的家人,还有爱子死去的灵位。我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了。他们告诉我,爱子是癌症去世的,死之前说想去见一个叫阿生的人。可是痛苦的她身体根本无法出行。
“你就是阿生吗?”
爱子的妈妈问我。我眼含眼泪地点了点头。她妈妈给了我一封信,信是爱子给我的。我离开她的家之后,才打开看信的内容,上面只有一句话:我相信阿生一定可以完成他的人生追求。
我抱着那封信,在冬天的街头痛苦地哭了起来,街上的人没有谁敢靠近我。那封信是用打印机打的字,爱子妈妈说爱子手哆嗦得提不起笔,我终于想起了那封从未来寄我的信,里面也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字,工工整整的字体。
我去拜祭了爱子,爱子笑起来眯着眼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看到她捂嘴低头笑得脸红彤彤的样子了。
我考到东京大学,也在工作之后认识了一个叫爱子的人,在我还没有告诉她,我确实喜欢上她时,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新年前我辞掉了居酒屋的工作,回到了茨城的家里。我用自己学的建筑知识,开始在家乡大力推举建筑改造,不过很多人只是笑话我是个不懂事理的小孩。
我在家乡遇到了佐山,他比我早一个月回来的。我问他过的怎么样,他没有告诉我,只是抱着我说会支持我。我和佐山一起开了一个小公司,一个小的建筑公司,我负责技术,他负责出资。我不知道他后来做什么,他不说,我也没有再问。
妹妹做的服装出了一个品牌,还上了电视,爸妈看到电视节目报道妹妹时,激动地在家哭了一个晚上,还叫我一定不要告诉妹妹,不想影响妹妹在外面的生活。
有天晚上,佐山告诉我,说玲奈回来,想做茨城的宣传大使,结果在政府那搞了个大笑话。很久没有见到人,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她什么样了。那天回到家,我想找一下以前的东西看看,意外从抽屉箱下看到了那封从未来的信件。
发黄的信没有了一角,上面的字还是一样工工整整地平铺在上面。
“你因为自卑怀疑自己配不上爱子,没有及时告诉爱子自己的心意,将遗憾终生,最终一个人孤独到老都没有再找其他女生。如果有再遇到爱子,一定要告诉她,我很喜欢你。”
这是信件里最后一段文字,也是我一直没有和任何人提过信里的第三件事。我看着看着就哭,如果等我到79岁,再有机会写这样一封给过去的信,我会怎么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