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体弱多病,吃药之多似可等同吃盐,故药之诸味,我知之矣。
都说“良药苦口”,苦是药的首味,是药的标配,就像甜是糖的首味,是糖的标配一样。药之苦味,连吃奶的婴儿都能识辨,都懂得抗拒。记得我小的时候,常踮起脚尖去探看邻居家大人给生病的婴儿喂药,她们往往一人抱着哄着婴儿,另一人则轻轻捏住婴儿的鼻子,把汤匙里的药汁往婴儿小嘴里灌。这毕竟不是妈妈的乳汁呀,小宝贝他(她)受不了苦,委屈呀,想哭呀,还要呼吸,“哇”地一张嘴,只听得“咕咚”一声,药汤就一口吞咽进小肚子里去了,有时候刚吞下去又条件反射般地吐了出来,黄渍渍地弄脏了自己的脸,弄脏了脖劲下的围兜。
我看到小宝贝抿嘴摆头抗拒那一幕,心里头是好奇的,伸长脖子想继续看看这药究竟喂得进还是喂不进,当看到“咕咚”一声药汁趁虚而入时,我的心也苦开了,闭眼皱眉看不下去了,仿佛那黄浑浑的汁儿正浸漫过自己的喉咙口,一点点流散在胃里,以致苦肠百结。
这时候若是听到妈妈喊我,“小群儿,快来,咱们也要吃药喽!”我准是要崩溃,药未入口,光听“吃药”两个字,小脸儿已皱成了苦瓜状,仿佛药也如酒,其苦也上脸。
我可不要让妈妈捏着鼻子来给我灌药!每次不等妈妈帮忙就自己爬上椅子,在餐桌前乖乖坐好,看着妈妈把服药的开水端来,把待服的药拿来摊好,把配药的冬瓜糖解开摆好,我就像小大人似的对妈妈说,开水太烫了,等凉了我自己吃,我能行的。妈妈总是有点不放心地问,真的行?我总是十分肯定地说,真的真的!于是妈妈就放心地忙事情去了。
其实妈妈刚一转身,我已闪电般快速地把两颗钮扣大小的药片偷偷扔到桌底旮旯去了,因为我知道那两颗最大最难以下咽,必得扔而后快。但扔完了心里却惴惴如揣兔,生怕妈妈回头发现,于是赶紧救赎似的抓起纸片上剩下的几颗小粒药片儿,手忙脚乱地胡乱往嘴里塞。慌张之际,药倒是果断送到嘴里了,可是方法不得当,总有一两粒药片粘卡在了喉咙口,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拉锯不几秒,药味就发力了,苦涩纠缠如有两个坏蛋在我喉咙口打架,激烈而难受。我“哇”地一声哭了。经此张嘴一哭,“两个打架的坏蛋”自然就掉落进胃的万丈深渊里去了,虽说它们已然万劫不复,但苦涩焦灼的撕扯仍停留在喉咙口,印刻进我童年记忆的深处。
妈妈听到哭声,火速赶来救驾,她一边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一边喂我喝下温开水,又将冬瓜糖掰出一小片放进我嘴里。甜甜的冬瓜糖一如妈妈温暖的味道,终于使我从药的苦涩恐惧中慢慢舒缓了过来。
相比苦之狰狞可怖,甜是妩媚动人的。儿童时代的我不明白良药为何偏偏苦口,药的出世它就不考虑一下舌头的感受么,不可以做成甜的么?!
许多年后,机缘巧合,我到了药品监管部门工作,虽不从事具体监管业务,但却或多或少了解了药的一些基本常识,我才知道药苦虽说由于药物有效成分本身苦,更多则是药品填充剂苦,因为每一颗药填充剂分量往往占据“大片江山”。填充剂做成甜的自然最理想,但药物需要长期放置,这就要求填充剂材料必须是那些非常稳定且对人体无害的东西,而稳定无害的东西恰如严肃刻板的人,容易让人不欢,它在味蕾上的感受也一般是苦的,不易让人接受,这也是人类几百万年的自然选择。而甜恰好相反,它活跃而不稳定,容易和药物有效成分发生反应,仿佛长相甜美的小妖精总爱招蜂引蝶,即便她不招蜂引蝶,蜂儿蝶儿也自是要奋翅而来,于是甜这小妖精就失去了充当药品填充剂这样一件严肃工作的资格。苦便取代甜而显耀于药之诸味了。
我小时候常患肺虚,支气管时常拉风箱似地唱“炎”歌,而中医古籍《素问》认为苦补肺,因此吃苦味药更是避之难免。除了其苦无比的药片之外,我也记不清小时候吞下多少个粘着红糖的蛇(鸡)胆了,每次吞胆,都如临大敌。其实我并不知那胆咬破了究竟有多苦,而是恐惧于它那黑乎乎、皱巴巴、其丑无比的样子,真不知越王当年,卧薪又偿胆,其味该何如!妈妈生怕我咬破胆,总是张着嘴全程示范守护,每次恨不能亲口帮我吞下它,总要全神贯注护我吞了胆再含下她亲手给我剥好的糖,才终于露出放心的微笑。
妈妈终究心疼我吃苦药(或许她已发现了桌子底下我偷扔的药也未可知),她见西医难凑效,小小的我吞胆又受罪,就四处寻访各种不苦的偏方来给我治病。比如青柚炖冰糖,那是酸甜可口的,猪脑炖冰糖,那是甜润细腻的,麻雀炖冰糖,乌梅根炖刚啼鸣的公鸡,那可就香甜无比了,谁能想到这些也是药?当然,羊油拌酱油饭味道就显得出格了些,妈妈常骗我是香香的猪油拌饭。我小的时候社会还处在物质相对匮乏的时代,妈妈寻访这些偏方真是煞费苦心了。其实妈妈比我更不能忍受羊肉的腥臊味,每次我吃羊油拌酱油饭,厨房里到处便都是腥臊的羊肉味,妈妈自己就吃不下饭,那些天洗锅碗瓢盆也就要多洗好几遍。小小的我那时还不太理解妈妈的苦心,总是要等到长大之后回头去想,才更深刻明白妈妈的疼爱其实就是我身心健康成长的良药,有了妈妈的息心照料,那些苦不堪言的吃药记忆便仿佛有了见证人、分担者,而药之味也不总是非苦不二,偶尔也间以甜酸腥之丰味。
我吃过最甜的药,当数“宝塔糖”,那是经济还很落后年代的驱蛔虫药。但就是这甜香的“宝塔糖”,竟惹出了一桩我终生难忘的囧案。
记得有一天,当医生的大伯父来了,他将一小包驱蛔虫药置于餐桌上。我跟着爬上椅子,看到桌面上白色的塑料袋里透出粉色的糖纸,不觉连咽口水,伸出手够着塑料袋,就将之拖将过来,迫不急待解开来看,发现是一个个状如宝塔的可爱的糖果,颇象现在超市里卖的酒心巧克力。趁着大人说话之间,我已悄悄从袋子里抓了两颗糖果在手,然后迅速溜下椅子,躲起来美滋滋地将它们逐一享用。第二天,妈妈突然听到正在拉臭臭的我坐在马桶上惊天动地号淘大哭。怎么了我儿怎么了,妈妈连声问。但我已惊吓得只会哭不会说话了。妈妈只好把我抱伏在她的膝头上,翻身检查我的小屁屁,发现一只小蛔虫正挂在我的屁屁下淘气,还没完全断气儿呢!妈妈于是惊讶不已,边拿纸将小蛔虫果断地从我屁屁下拉走,边自语说,怎么宝塔糖还没吃就拉虫虫了呢?懵懂无知的我听了妈妈话里的“宝塔糖”和“拉虫虫”,竟聪明地意会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性,从此再也不敢贪吃宝塔状的糖果了。
自“宝塔糖”囧案之后,我对甜药反而警惕有加,对苦药却学会逆来顺受了,并且学会了用囫囵吞胆的技巧来吞苦。这样一来,顺带把药之辛、咸诸味也囫囵吞没了,未及细尝。幸好在妈妈苦心照料下,我十四岁的时候支气管炎终于治愈了,不再隔三差五拉风箱似的“唱歌”了,也不必三天两头囫囵吞药以“佐”三餐了。十八岁那年,我上了军校,军队严格的训练和健康的饮食习惯更加增强了我的体魄,生病就更少了,药之苦涩记忆在我脑海中逐渐淡远,取而代之的是形式多样的政治教育,如同性状各异的诸方药剂,浸润着严肃活泼的军旅青春岁月。
然而,我从军队转业回地方工作后,也许积劳成疾,也许是少了妈妈的照料,也许是多愁而多病,终于有一天大病缠身,得了类风湿免疫系统疾病,连烧近月不退,众多关节如同出了故障的机器停摆不灵了。我先是在部队医院住院治疗不效,转而到厦门中医院寻求中医治疗了。我听医生说我的病少则一年多则要两年三年才能好,于是反而不着急了,耐下心来天天在家慢慢煎中药,煎着煎着,我就迷恋上中药的气味,对药之诸味又浮想联翩。我不知能够致人于命的毒药究竟是何滋味,想来只有深受其害的人才可感知,设若命成断弦,其味更寂灭不能语了,相信多数人都不会去偿险;而其它能够补益身心的良药,往往苦涩滞口,若非疾病缠身,也没有人无事猎奇求偿。及至情非得已,药罐子离不开身了,我想倒也无需象小时候那样愁眉不展,囫囵吞咽,坐下来细细品受,或许也饶有况味。
有人说,所有煎中药的味道都是一个样,似有道理。当药罐里响起“卟卟卟”的沸药声,房间里中药特别的味道逐渐浓厚,我时常仿佛置身于小时候妈妈在厨房里为我煎中药的味境中,越发贪闻了。每次我把药快火熬开,再把火候关小些,当发梢间、衣裳上、口鼻耳喉里全然浸淫在氲氤的药气中,心里就有如医生正在给我把脉时的安实。于是我就在这浓郁的药气中安静地坐下来,比对着药材研究当天的药方,研究每一味药的名字来历、药植形状、产地习性,进而研究药之气味阴阳、五味宜忌、五味偏胜,再而研究人之标本阴阳、升降浮沉、脏腑虚实,不觉兴味盎然,仿佛欲求从中研究出一门人生哲学来,少不了一两次还烧焦了药罐子。有一次,当我看到药方中“生知母”这一药名时,不觉怦然心动,想起某年元宵灯会上这一药名曾作为一个谜底,而我竟没有猜着,其实这就是知母,加上“生”是区别“熟”,但一字之加,便蕴味无穷,让人又联想到母爱的永恒主题。还有一次,一味名叫木蝴蝶的药入方,我十分好奇,打开药袋查看,果然药形翩然如蝶,让人遐想万千,不免矫情地想,是它们羽化登仙,换得了我皮囊康生么?
花花草草皆有情,一人之生命,并非风采茁壮于当然,总是承恩于禾黍鱼畜、百草千木的奉献,以及来自八方的关爱,才得以康健延续。母爱不必待言,记得大病住院那天,车到医院门口,我想强撑着下车,车外路过的一位陌生男士停下脚步,抬双手小心把我从面包车上扶了下来,那一刻我已然高烧昏昏,但心里却十分明白地记住了曾有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主动伸手扶了我一把;及至躺在病床上输液,欲起来上洗手间时,又有两个小士兵见我艰难迟缓地从病床上垂下双腿,一个紧张地跑过来捡起地上的拖鞋轻轻套在我脚上,另一个则拿起我的点滴瓶,欲扶我下床,我心里暖暖的,由是感激,病痛仿佛也减轻了许多。这些,或许也是一味容易被人忽略的无色无形但有美味之药也未可知。记得岑参有诗云:“见君胜服药,清话病能除。”白居易也有诗云,“闲谈胜服药,稍觉有心情。”治病除了五味杂陈的药物,心灵上积极向上的力量引导显然也不可或缺。要不然,《红楼梦》中贾宝玉每每挨打皮肉模糊的时候,只消姐姐妹妹叫几声便怎么会不疼了呢,足见这种无形无状无味仙丹之灵效。
我记得在厦门中医院就诊时,始终挂的都是陈进春医生的专家号,他时任厦门中医院院长,每周三还坚持亲自坐诊。挂他专家门诊的病人总是八方而至,络绎不绝,而他呢,对来就诊的高干也好,富贾也好,裤脚沾着泥巴的农民也好,弱不禁风的我也好,都是一视同仁地细心周到,望闻问切,“婆婆妈妈”,千叮万嘱,病人们得此悉心诊待,往往方未到手,信心已增。陈院长坐诊过程时不时被各种行政事务所打断,他总是在诊位上简单快速处理完各种琐杂院务,又继续细心地与病人絮絮叨叨,自己则每每过午无法正常下班,正常用餐。其实,我听人说,他自己也是病痛缠身,却敬业至此。同为病人,陈院长的乐观敬业不仅让我由衷敬偑,更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坚毅,指引我对生命方向的深层思考。
偷扔药丸只合年少无知时的任性作为,如今的我,经历了千灾百难,连药中至苦的黄连也饮若等闲。记得这一年药方中,陈院长起初多次为我开了黄连,并提醒我猛药去疴,不要惧苦。我第一次吞饮时,舌头苦麻到仿佛不在自己口中了,而胃肠里却直想翻江倒海回浪而出;第二次偿饮时,我就慢慢啜着,存心让苦涩的药汁如同一条激浊的小溪覆盖过河床里的鹅卵石,从舌面上流过喉咙口之悬崖,深深跌落进胃之深谷,然后静静品味那种苦尽甘回的遥远过程;第三次品饮,至苦之味已归于平淡,我只感到那一条小溪清澈徜徉,流向远方,我已然习苦为常了。
我把陈院长为我开的药方按时间顺序收藏在一个竹盒里,满满的一盒子药方,虽然没有一剂药如当年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得疟疾时得的那一剂刻有甲骨文的“龙骨”中药之奇趣,但那每一张方子都不相同,足见陈院长之妙术仁心,而那些方子的药味也恰由苦趋甜。药味甜了,我的病也就好了,其间整整不过花了一年的时间。
有一天,我把药方拿到太阳下摊晒的时候,不觉又想起小时“宝塔糖”那桩难忘的囧案。想来有趣,我在军校读书那些年,每每听到提防“糖衣炮弹”袭击的字样,脑海里总会会闪现出小时候吃过的“宝塔糖”的模样,心底里立时产生出对“宝塔糖”类似的警觉。其实“宝塔糖”与“糖衣炮弹”虽都裹了一层甜蜜的糖衣,但两者性状是根本有别的。“宝塔糖”裹着甜蜜的糖衣虽也“拉拢欺骗”了小孩儿,但它意在驱除孩子们肚子里的蛔虫,从而使“花骨朵”们健康茁壮成长,因而终究是良药。“糖衣炮弹”的那一层甜蜜的糖衣,则是用以拉拢腐蚀人,意在使人丧失免疫力直至毙命,因而是必要引起警觉的毒药。就象前些年腐败成风的时候,有些利益驱动者为有所图,就时兴给官员送天价粽子天价月饼什么的,这些粽子、月饼虽然包裹着传统文化的甜美外衣,其实里边藏着价值连城的金玉钻石也未可知,官员们只当是裹了蜜的友情,就半推半就收下它们,于是贪饵吞钩,触矢而毙,有一天东窗事发,落马下狱了,才终于明白“糖衣炮弹”终究是会毁人的炮弹,阶下囚的味道一点都不甜。
良药苦口利于病,自古恒然。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对腐败顽疾猛药去疴,刮骨疗毒,起初多有听人喊苦,慢慢大家习惯了,也就苦淡甘回,社会病、官僚病也就慢慢好转。——此与我之医病偿药,理之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