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关在屋里的第十天了。女孩蜷起身子,缩紧了没有穿上鞋子的脚趾,仿佛这就能避开每天清晨从四处散进屋里的凉气一样。她枕着自己的膝盖,稻草般枯黄而未经打理的头发压着一样色泽干枯的粗麻布裙,没一会儿就把一张小脸压出了好几道褶子。
她出不去。
屋子很简陋,就是她自己的屋子,本来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木床前几天在她想逃跑时被愤怒的男人们砸烂了。最后她只得缩在女人们好心搬来的稻草堆上睡过好几天。
“十七,醒了吗?来吃点东西吧。”温柔而清脆的声音隔着薄薄一片木板门传来。屋里的女孩却惊恐地抵住粗糙的砖墙,用力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十七?亲爱的,我进去了?”来人是村长的女儿,与女孩同龄,但看上去却远比女孩要像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手上端着两个破了口的瓷盘,里面的浓汤还冒热气呢,“原来你醒了呀!还是没有睡?喝点汤吧!”
少女笑起来还有甜甜的酒窝,一口白牙生得好不整齐,说话都脆甜惹人爱。“十七”看着她,很用力地又往后挪了挪——她看见村长女儿身后守着门的男人了!
“十七,你这瘦小的、可怜的……吃点东西吧!”村长的女儿苦苦哀求,娇俏的脸皱成一团,步步靠近十七,苦口婆心,“还有四天,你再熬过四天就好了,这是为了所有人好,不是吗十七?”
“其实你也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今年被选中了,你没有名字,没有田地,没有一件好衣裳穿,更没有能力喝得上一碗热腾腾的粥——不是吗?”少女殷红粉嫩的唇里吐出的尽是实话,一字一句,虔诚不已,“如果没有恶魔大人的庇佑,如果没有你的献祭——那么灾厄就会伤害整个村的人!十七——你不应该这么自私!不应该!”
“我……”女孩枯瘦如柴的手伸了出来,她抬起脸,那些粗糙的头发、破烂的棉麻在她脸上压下一道道褶痕,她脸色蜡黄、眼中却闪光。
少女看着她伸出的手,眼都亮了:“太好了!十七
!对!这可是我们最近好不容易收种的粮食,你要全部吃了才行……”
“……不!”那伸出的手用尽了力气。用尽力气的打翻了那盆热腾腾地浓汤,“恶魔……”十七想流泪,但她却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她甚至说不完整一句话。
“不!”少女尖利的嗓音却随着这一下紧跟而来,她漂亮的脸上满是恐慌,蹲下身拢住还没有洒在地上的滚烫的汤汁,神经质般地反复质问着十七,“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呢?为什么?不……你怎么敢打翻恶魔大人恩赐下的粮食!你这个不忠的……不忠的贱奴!可恶的瘦猴!”
伴着这些尖利的叫声,接踵而来的是男人冲进屋子的声音,然后是凶狠的嗤骂,难听的词汇,和扇到十七脸上的耳光——有男人打的,也有女人打的。接下来就是耳朵里的嗡鸣声,又似乎还有人怕她死了,往她嘴里灌冷汤冷水。
她昏过去了。
再睁开眼时,就是一片黑暗。稻草堆还是一样的又冷又硬,可她感觉不到。这么多天来的经历使她精疲力尽,她睁大了眼睛,又开始等天亮。
蜡烛的光偷偷地透过木板门上的破洞钻进屋里。“十七?”这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像是个男孩。但推开门的却是个瘦瘦小小的长发女孩,她几乎与十七无异——除了她没有被关押着以外,“我来看看你,你是多么幸运啊!为什么如此难过呢?”
那截蜡烛太短了,拿在那女孩手里,每一滴蜡油都几乎要化进她的手掌心,十九却毫无感觉,喋喋不休着:“我还有两年才能被献祭给恶魔大人,这太晚了!我每天都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为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十七,你明白吗!我们就是圣女——”
十七扭头去看她,烛光太孱弱了,摇摇欲坠,连女孩的半张脸都照不全,显得一切都黑暗而扭曲。十九还在说,激动不已,浑身战栗:“尽管恶魔将吞噬我们的血肉,割裂我们的灵魂,但村庄能获得整整一年的平安,风调雨顺,天呐!能有多少粮食被收获啊,你想一想,你想一想,十七。”她冲到十七的面前,试图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但十七太虚弱了,她自己的力气又太小了。她的尝试失败了,十七被拉到一半,就重重地摔回稻草堆里去了。“你怎么不回应我呢!这是我们的殊荣!圣女!”十九的声音没有停歇,仿佛一直在说,十七默默地在听,一个字一个字地听。
是啊。她想。是啊,把一切献给无所不能的恶魔大人吧!有什么不好呢!她的眼里升起诡异的光,仿佛想要抵过恐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浑浊冰冷而黑暗的空气。
这是第十四天了。一切都已筹备好了。她被换上了村里最好看的、最柔软的棉布裙子。村长甚至让她用烧得热热的水洗过了她如枯草般的长发,她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生!
黎明将要到来了,天就要亮了。
“现在,十七,去吧!”村长的面相严肃而敬畏,他面对着黑黝黝的山洞,站在十七的身后,防备着她的逃跑,“走进恶魔的巢穴去吧,献祭你自己!”
“献祭你自己!恶魔大人万岁——”
“恶魔大人万岁!”
“献祭——”
……
几百个人伴随着一句话纷纷跪在了山洞前,所有人都目露红光,赤诚而凶恶地望着十七,期待着、胁迫着她往那深深的巢穴里走去。
十七走了。
一步一步地走进山洞,从镇静,到恐惧,到无比震惊。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恶魔的样子。
恶魔,恶魔。
恶魔长着一张比她还丑陋还要黝黑的脸!但恶魔长得又像人,那手、那脚,像人的恶魔!
“十七?”恶魔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他听见了洞口渺远的呼声,听到了她的“名字”,他喊了她,然后笑了,铺满褶皱,遍布疤痕的脸瞬间狰狞不已,但,“你知道自由吗?”
啊,恶魔大人啊,他问她——你知道“自由”吗?
十七看着他,十七答不出话。她不知道“自由”,这个村里没人知道“自由”。
“自由是不用被人看守,不用被人定义成‘十七’,不用被献祭给恶魔成为祭品,不用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不用恐惧终有一天,你会被恶魔剥去骨血……”恶魔先生似乎不需要回答,他替她回答,语气温柔,“你被选择了,所以你自由了,从这里离开吧!亲爱的孩子!我将资助你去一个远离这个荒僻山村的学校,让你看见‘自由’和‘希望’!”
恶魔先生的手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扶着她孱弱的身躯。他的手心是有温度的,但那又不烫,不像滴进十九掌心的蜡油,也不像被她打翻的过烫的浓汤,像暖和的、温柔的阳光——是的,恶魔的手心的温度,竟像阳光!
他如同黑曜石般的深色瞳孔里发着光,看着她,告诉她:“从今天起,你就叫‘欧若拉’了。”
天光破晓,黎明女神静静地看着,她的光芒照进这山洞深处,把愚昧和恐惧的黑暗一瞬赶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