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天色暗下来了。我穿过黑黢黢的森林，往超市走去。

超市不大，一个只有两层的小旧楼，却是这儿的商业中心。

门口挂着几只灯笼，里面装的是老式的黄色灯泡。低矮的门像某个洞穴的入口，木制的门框透着潮湿的味道。里面的货架稀稀疏疏，商品不多，但神奇地满足了这个山区的所有人，刚刚好。

在大山深处想找到一大片平地不容易，这超市门口却有一大片空地，像个天然的广场，摆着好几排长凳，白天倒也热闹。

不过，最让我震惊的是超市门口的那条鲨鱼。

它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里，体型不大，但是肚皮鼓鼓的。鱼缸有很大的空间，但它很少游动，让人咋一看以为是个模型。

我刚来到这个山区不久，班车只通到山下的公路，上山居然还要坐缆车！从远处看，山上云雾缭绕，想一口白色的大锅罩住整个山谷。好不容易进了山，倒没有想象中的破败，也算屋舍俨然。

这里最高的建筑就是我的目的地——一个技术学校。这个学校养活了整个山谷的人，是一个有钱人建的，同学们都戏称他“山大王”。有了学校就有学生，老师，家长，紧接着饭店，旅社，超市都开起来了。

但是，大山仍旧是大山。我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现代的娱乐活动，只有教室里有微弱的网络信号，这让我苦不堪言。室友告诉我习惯了就好，但我仍旧觉得无聊。晚间到超市走一圈消食顺便看看鲨鱼成了我的消遣。

我加快了脚步，等再晚一点超市关了门，这附近的路灯就都会熄灭，家家户户早早地闭门，真是原始人的生活。

我缓缓走过那个鱼缸，昏黄的灯光也没能使它的尖嘴显得柔和一些，它仍旧不怎么动。

我始终不知道在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条鲨鱼，这里除了缆车好像也上不来。我问了室友，她说它是“山大王”的宠物，室友也不知道那么大的鱼缸是怎么运进来的。

山里的人似乎对外面来的人有些不满。超市守门的老大爷就是这样，每次去买些东西总没有好脸色。我在货架上挑了挑，他就反复看了我好几眼，透着不耐烦。

我拿了几条巧克力，只有我一个顾客，周围安静极了。我看了看表，六点半。

结账的时候老大爷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让我准备好的搭讪不那么自然。“大爷，这儿每天都是七点关门吗？”

他看了我一眼，“对。”

看来他不是个交谈的好对象，我就此打住，出了门，准备到门前的长凳上坐坐。

黄色灯光下的巨型鱼缸，鱼缸里一条鲨鱼，远处晚风徐徐的树林，一切都格格不入，却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我打算休息十分钟就回去。

这时，我发现鱼缸的底座下有个小黑点，我过去仔细一看，是个蹲着的小男孩。他看起来四五岁，戴着帽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跟着蹲了下来，这时鱼缸里传来水声，那条鲨鱼居然动了，它的眼睛像两个黑黑的洞，嘴张着，牙齿尖利。

小男孩轻轻拍了以下鱼缸壁，鲨鱼又变得安静了些。

“小朋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我不由得问道。

“我在等我的妈妈。”小男孩回答道。

我看左右无人，觉得多待一会也无妨，等小男孩的妈妈来接他也不迟。

“那姐姐陪你一起等吧。”

小男孩似乎觉得很惊讶，但是没说什么。他的脸肉乎乎的，十分讨喜。

“你喜欢看鲨鱼吗？”

“喜欢。”说完他盯着我手里的巧克力，我笑了笑拿了一个给他。

他犹豫起来，我把包装纸撕了放到他手里。他轻轻说了声谢谢。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小男孩的妈妈还没有来，但他倒是不怎么着急，反而提醒我，“姐姐，你不回去吗？”

我拿出手机，打开照明功能给他看，“你看，我还有这个呢。”

不过，最后我也没能看到他妈妈，因为超市要关门了。

老大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你怎么还没走，不知道要熄灯了吗？”

“就要走了，不过这个小男孩在等妈妈，您认识吗？”我心里也憋着气，但是没办法只好问他。

“我认识他，他妈妈让我照看他，你快走吧。”老大爷说到。

我有些不信，但是看着小男孩自然地走到老大爷身边就放心了。

“那，小朋友再见。”

“姐姐再见。”

我回去的时候还没走上多远路上的灯就全灭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有些害怕，虽然开了手机的照明，还是不小心崴了一脚。

我决定再也不晚上去看什么鲨鱼了。

之后，我都是白天去超市，本来要买的东西就不多，所以也没有天天去。不过我每次去都能看见那个小男孩，他总是不和其他孩子们一起，乖巧地独自坐在鱼缸旁边。我自从那天晚上认得他之后渐渐和他熟了起来，经常送给他一些零食。

一年过去，我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个山谷。

有一天，小男孩悄悄对我说，“姐姐，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等妈妈？”

我想了一会儿，虽然他每次都在这儿等他的妈妈，我却从未见过她。

“你妈妈一会儿来吗？”

小男孩沉默了，看着鱼缸里的鲨鱼。“妈妈要晚上才能来。”

我不忍心拒绝，但是晚上实在不方便，“姐姐晚上不方便，你妈妈白天没

空吗？”

“不行的，我妈妈白天不能到这里。”小男孩嗫嚅着。

我想他的妈妈可能白天要工作，问道“那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呢？”

“我爸爸是个有钱人。”小男孩的回答淡淡的。

我笑了，孩子果然很天真，竟以为“有钱人”是个职业。

“不过，我妈妈说很想见见姐姐，别的小朋友都不陪我玩，只有你原因陪我玩。”

我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实在无法拒绝他那双大眼睛里带着的祈求。

“好吧，你们在哪里见面呢？”

“就在超市门口，但是你要先躲在大树后面不能让爷爷发现。”小男孩有些兴奋，说了一连串。

我却觉得有些怪异，“你说的是那个超市的老大爷吗？为什么不能让他发现？”

“妈妈这么说的，她说爷爷很凶。”

这倒是能够理解，但老大爷似乎是认得小男孩的。

“他是你的亲爷爷吗？”

“我也不知道。”

“姐姐你躲在树后面，我妈妈七点的时候就会来啦。”

我无奈地笑了笑，虽然透着古怪但还是决定今天晚上来赴约，听闻这个山区从未发生过什么刑事案件，治安出奇地好。

晚上六点半，我来到空地，人已经很少了。过了几分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躲在一棵大树下面等着小男孩，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奇怪的是，超市门口也没看到老大爷的身影。

我莫名地有些慌张，觉得自己听信一个孩子的话躲在这树后十分幼稚。不过，七点快到了。手表的指针不停地转动，忽然，一切都暗了下来，七点整。

我赶紧打开手机的照明，就在这一瞬间，鱼缸里发出巨大的水声，我看不真切，仿佛水被煮沸了一般在翻滚着。

几秒钟之后，从里面爬出来一个女人。

我仿佛脚生了根，嘴巴上了锁，久久不能动弹。

她款款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原来，它不是“山大王”的宠物，而是他的“压寨夫人”。山大王从前在城里的时候看中了她，于是把她带到山里。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愿意的，但是渐渐地她无法忍受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她逃跑了好几次都被抓了回来，而小男孩是她和“山大王”的儿子。

后来，“山大王”对她实施了惩罚：将她白天变成鲨鱼，晚上才能恢复人身。这样，她再也跑不掉了。

除了看管她的人，没有人知道那头鲨鱼就是他们的“压寨夫人”。

“山大王”就像这里的统治者，主宰者一切。

等我从眼前这怪异又荒诞的一幕中缓过神来，我顿时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情。我看向她鼓鼓的腹部，她又怀孕了。

她脸色苍白，但是有一双和小男孩一样的眼睛。她在乞求我，“求求你，小姐，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帮我逃出去，只要跑出这片空地，他的魔法就会失效。出了山，我的家人会加倍地报答你。”

我心乱如麻，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最后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假装镇定，默默策划着一切。计划引开守门人，设计逃跑路线，最重要的是，往山下去的缆车需要一张通行证。我打算把我的通行证给她，自己最近反正不着急出去。到时候等风头过去，我再谎称自己的不见了补办一张就行。

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我们逃出了空地，出了居民区，更广袤的森林呈现在眼前。

忽然，天空中闪过几道亮光，有人追上来了。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往更高的山坡，一条直接通往缆车。她今天穿着米黄色风衣，长发垂肩，因为奔跑气息有些不稳。

我拉过小男孩对她说，“你先往山坡上去吧，我带孩子引开他们，你绕路去坐缆车。等时机到了我再带他出去和你会合。”

我原本以为这会费一番口舌，毕竟要扔下孩子自己逃跑对一个女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她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了，只留给我们一个穿着黄色风衣的背影，往坡上去，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小男孩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们在漆黑的小路上奔跑，一点儿月光都没有，路边的树叶不时打到我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头昏眼花，肺里灌满了夜晚的风，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忽然，前面亮起了一排强光，刺的我睁不开眼。这强烈的光紧接着带来的是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应该成功逃脱了吧。

应该是的。

因为，许久之后，我醒了过来。

我，在水里，成了一条鲨鱼。

——本篇源自小篆的一个噩梦。封面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