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老房子的时候,正值南都伏夏,小院里热开了锅。
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才猛然发觉了一只不速之客。
那是一只成年的标准田园公犬,中型大小,袭一身被垃圾水打湿的乳白色绒衣,骨瘦如柴,黑提子一般的大眼睛,溜里溜气,最神奇的是他用橡皮泥捏成的方形鼻子,又精致又端庄,侧颜一看,却十分坚挺俊俏,搭配上撒娇的胡须,灵动的舌苔和上翘的尾裙,尽管埋在斑斑灰尘和血渍之下,其憨态之憨、娇态之美仍令人怦然心动,清新不已。
“他似乎刚刚经历一场“厮杀”,不知是同门清理门户或者为爱殉身,抑或是遭主人抛弃?只是这样精致漂亮的狗,怎狠心让她无家可归呢?”
我蓦然回头,发现他已双腿盘坐了良久,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冲着老屋子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他们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我不忍拆散这对失散多年到今日方获重逢的亲人,却一直在内心里等待狗主人的到来。哪知连续数月的寻狗启示贴下来,皆杳无音讯。
母亲说,收下吧。
后来,我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精心地为他梳装打扮,竟再一次被他的可爱机敏所打动。听父亲说,他三四岁的时候,家里也跑来一只流浪狗,外公取名叫“老狗”,总说名字赖才好养活。后来老狗不明所以地失踪了,父亲还因此事大吵大闹,一个星期都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不肯出来。
“就也叫老狗吧!”母亲发话了。
日复一日,朝夕相伴,平日里,再烦躁的情绪,只要呆在老狗身边,就自会安定不少。大千世界,老狗仿佛是一剂治愈心伤的良药,除了母亲,最懂我的,便是他。我愿意省下一年的烟钱,换取他的相安无事。相比失去它的主人,我更同情老狗,也心疼他。后来我又几次萌生狠心的念头,想把其归还给他原来的主人,老狗几次不愿意走。我不得不尊重他的同时,也感到窃喜和担心,生怕对尽职尽责的老狗照顾不周,也生怕连这等粗糙的照顾都无法长久。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了他一心护主的心意。
期间有一次,老狗被夜里的偷鸡贼下了毒,凌晨未听见鸡鸣,我的心便陡然一遽,忙起身前去查探,初秋的气息透着酷似锋刃一般极其冰冷的锐利,我来不及告诉母亲,便抱上老狗飞奔着向兽医家冲去。
接老狗出院的那天晚上,我端起了父亲留给我的白瓷酒盅,一口气猛吸下去,倒是吓坏了母亲。
“平日里都不见你这样喝酒的。”母亲试探性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记得父亲生前总说,人活一辈子,趁自己尚有余力,要努力,要多去保护那些美好的东西。
“有老狗在,一时间就觉得安心了不少,踏—实。”
母亲说到这话,突然笑了起来,说我胡子及腰,也终究长不大。
这时,我摸摸老狗,老狗却第一次刻意躲开,后又径直跑到我跟前两步远的地方,黝黑的鼻头油中带亮,一颤一震,就像老狗柔弱而坚韧的心脏。
“他似乎在低头作揖。表示感谢。”
月光抖落在小院的地上,连滚带爬,露出云闪云闪的粉银色的金片。我摸摸老狗,老狗看着我,注满泪水的眼池,最沉默也最高亢。“老屋”的天地虽狭小局限,却也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老狗向来与人为善,它的善良恰如其分,不比善良少,也不比善良更多,却把自己活得掷地有声。一轮生命就这样悠长端庄,不失半点儿典雅之色。数月以来,是老狗在保护我的老屋子,保护着一方摇摇欲坠的残存沃土。我时常与他聊天,老狗爱笑,也忧郁得很。
我喜欢老狗,村里人更喜欢。他常在村子里和几个捣蛋鬼跑来跑去,也每每因为贪玩,直待天黑彻底了才返程回家吃饭。乡亲们说,有老狗在,都不担心生瓜蛋们会再作出什么幺蛾子啦!想着在乡亲们的眼中,老狗不仅是孩子们的童年玩伴,更装点着大人们照料孩子的第二只耳朵。也便是从那时开始,村子夜晚鸡鸣狗盗的事情,也消停了不少。不知老狗前半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练造这一等机警敏捷。
我只确定,老狗以往的人生伤疤并未真正结痂。许是逢人追杀,或是从屠宰场的刀下死里逃生,抑或是被曾经追随的女主人抛弃,许是历经一场怎样残忍的浩劫,才使得他这般温柔坚挺,而又小心翼翼。于我们而言,老狗的身世始终是个未解之谜。村里有个患小儿麻痹的叔伯,一年四季张罗着放羊,时不时地坐在轮椅上自言自语,每次都随身带着点小玩意,喂小野猫和流浪狗。但老狗入了门之后,就再也没吃过叔伯家的饭了。
转眼已是深秋,大操大办之际,老屋子焕然一新,里里外外都像是换了个人,精神了不少。高兴之余,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
新房子站起来了。
“可是,一旦母亲随我进城,老狗是定不能跟过去的。”
冷风吹进了我的心,这一次,我真的要离开老狗了。
送走老狗的那天夜里,我反思了一夜,回想了一夜,惭愧又懊恼,却不得不在母亲身旁佯装镇定。“那个亲手把老狗推出去的人,是我吗?”
以至于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自己曾经的罪行,我原本揪着的心又泛起层层难以了却的波澜。
“我是真的失去他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嚎,思念和愧疚却在内心生根发芽,索性能逃多久就逃多久吧。我只期盼白天手头儿的工作越多越好,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我送走老狗的一点点罪过。那一段痛苦不堪的日子里,我终日忙忙碌碌,下了班的路上总要途经老狗常去的宠物店,最后也只有买了狗粮付款之后,才猛然想起老狗已然不在的事实。宠物店店主灵儿与老狗很是投缘,虽是仅有的几面之交,却对老狗称赞有加。她说老狗在她认识的所有宠物中,最温柔热血也最为出众,倘若老狗要是一个男人,她准嫁到我们家不可。
“是啊,老狗时常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尴尬地与灵儿寒暄道别,出了店门,竟一下子泪如泉涌。深秋时令送来的风像是在替天行道,一风即是一刀,惩罚似地抽在脸上。走着走着,泪水模糊了眼前的路,模糊了视线之内的血肉,却冲刷不掉内心压抑已久的伤痛。我靠着家附近那棵无人问津的香樟树,肆无忌惮地哭了好久。漫漫长夜,我形单影只,只得听着一台收音机才能入眠。
数不清多少次,我与老狗在梦中相逢。他浑身脏兮兮,只是默默流眼泪,样子再也不济当时流浪时的他了,他失落地蹭蹭我的鞋,就又躲回老屋子里。
行尸走肉的日子,母亲也无所事事,扛不起精神,却偶尔心事重重。没了老狗,想必母亲比我更加可怜吧。
就这样,晃晃悠悠大半个月过去了,我担心长此已久,孱弱的母亲因为此事一病不起,“无论如何,我都要把老狗接回来,亲口向他承认错误。”
冒着一股热劲儿,我随即拨通了老狗新主人的电话。
“老狗跑了?!”
“怎么会...这么冷的天儿...他能去哪里啊?”
这时,我忽然想起时日已久的梦,便毅然决然接受周公的暗示,立即马不停蹄地启程,心也早已飞到了魂牵梦绕的“老屋子”。
远远地,我就看到在村口放羊的叔伯,他的羊依旧还是那样白。一见面,他就问我:“老狗没走呢?”
“叔伯,你跟我说真的?你确定看见了?!”
“傻孩子,叔伯逗你不成?”
“之前实在没办法了,带到城里送人了,这么远,它是咋拼命赶到这的呢?”我一遍遍地解释。
其实心里怕极了,似乎全身的神经都在颤,都在朝我呐喊咆哮,心里也敲鼓似的,上翻下蹦,抓肺挠肝。我只骗自己,老狗是被人拐卖走的,现在好不容易回来的。可为什么,我反而更加担心,老狗会不会在心里记下疙瘩,从此再也不理我?
后来叔伯一路跟着我“狂奔”到家,新屋子依旧像个大家长,威严地享受着一家之主的名分,四周土墙裂了缝,似是咧开了嘴叉,新屋子抱着小院,或许因为太年轻的缘故,才对我的到来显出几分生涩和不自信的拙笔。
此时,只觉得有千万只手正在朝着四面八方的方向撕扯我的心:陌生、指责、惭愧、不寒而栗.....
我仿佛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撞肺的回响。
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于老屋子而言,我不是个孝顺的好儿子,也未能辅佐新房子好好登基,让世人驻足并瞻仰他一砖一瓦的倾城美色;于老狗而言,我亦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不是个忠诚的爱人,更配不上知音密友。奈何我只是个来路不明的过客。
叔伯告诉我,老狗早就回来住了,离我和母亲搬家,前扑后继隔不上五天。众乡亲都以为是母亲在城里住不惯,要再回来呢。对身为村里功臣的老狗自是更加悉心照料,就等着你们回来呢!
转眼间,房子盖好两年了。这不长不短的岁月里,我和母亲常常不远千里地下乡,回来和老狗团聚。听叔伯说,最近他老是睡觉,想想,暮去朝来,往事如抖落的烟灰,封存在乡村记忆的深处。冥冥中,老狗的眼神里总也散发着米醋熘窜的声息,是他陪我送走了老房子,也是它帮我守护我们在乡村的家,他也不再年轻了。
傍晚的小院,我的心仿佛一谭平静清澈的泉水,岁月的叠加,如一坛良酿,醉翁之意哉,浓而又浓。屋子新了,老狗却老了,到头来,他依旧还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座老屋子。此时的月色怜人,美若骄子,多少个梦里,我在尘满面,鬓如霜的年纪,扮作夜的孩子,和眼前的一切,共享一份安宁。一锹一斧,万物皆情,如果尚有余力,学会自我保护的同时也尝试去保护于生命中遇知的美好。共一色的霞光,映照千年的古镇,吟诵着亘古不变的童年歌谣,远离城市的霓虹闪烁,远离川流不息,车水马龙,老狗有他自己的使命,任容颜垂暮,越过重重岁月沧桑,老屋,老狗,似乎离开天劈地、仓颉造字和女娲补天的距离更近一些。远处,沉浸在岁月池里的古香古色正从一道道泥土缝里一点一点地飘散开来,使路过的人们沉醉其中,思绪万千。往昔的车轮载着滚滚红尘呼啸而来,却纵然带不走美好的曾经和老狗的陪伴。我想向老狗来时的方向深深地鞠躬。
“老狗,你安心地睡吧,守候老屋子,你辛苦了,以后你守着家,我守着你。”我坚定地对自己说。
注:第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