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之日,那亡国之君自焚在了紫宸殿,昔日宠冠后宫的美人许氏与他一同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后人道,那国君虽无道,美人祸了国,但他们情深义重是不假的。
戏台上伶官媚眼如丝,水袖挽做花样儿,咿咿呀呀唱着他们的故事。
长恨戏文已唱过了三春,只可惜主角打马走过,终是场上过客。
壹
回廊下金丝笼里画眉啼叫婉转,清风入禁庭也化绕指柔。
堂下杨柳抽新芽,梨花蕊鹅黄。
那一年春三月,孤女许婵婵撑着青伞,走在无边烟雨中,笑颜明媚,大好的春光在她如画眉目下竟都失了色。
年轻的帝王便这么猝不及防地邂逅了伊人,不愿放她离去,便带她回了九重宫阙。
自此后,六宫粉黛无颜色,犹占君王宠一宫。
金雀宫中孤宿惯,不思量,鸳鸯交枕对枝柯。
昭阳中宫空羡这孤女得圣眷,又妒她这幽竹馆里日月长。
冰寒的凉药点了茶汤送进幽竹馆,许婵婵正逗着笼中雀儿。
宫婢低眉顺眼递上茶盏儿,道是皇后娘娘有赏。
这昭阳中宫也是蠢,送药也不会假以他人手。
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谢恩也免,旁的人暗自松了口气,想她市井之人,不懂规矩。
却不料,这一盏茶下去,打下了一个还未成型的婴孩。
九五之尊震怒,不听中宫苦苦辩解,施惩幽闭昭阳,恩爱相绝。
许婵婵醒来时,帝王正伏在她身畔歇息,似是守了许久。
见她醒来,天子愧疚道,中宫不可废,但他可以补偿任何她要求的。
许婵婵轻笑,她不要什么补偿,就要帝王每日陪她。
那帝王含情望入她眸中,湖水般清澈,多年前,也有一人是这般。
只不过那人凌霜傲骨,不肯像许婵婵的柔顺。
贰
入冬的第一场大雪过后,许婵婵去探望昭阳宫的那位皇后。
昔日华贵雍容的女子,如今虽有后位,却有名无实。
眼窝深陷,形容枯槁,身子瘦的像一株随时折断的草。
“你不过是他金丝笼中养的鸟雀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漫不经心地瞥了许婵婵一眼,中宫开口道。
“这后宫之中,即便你贵为皇后,也不过是有个更豪华的牢笼,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本宫虽与他是少年夫妻,但却从来未走进过他心里。”似回忆起什么,中宫苦笑。
“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只有那个人,你这贱婢只是有那人几分神韵就博得他心……他宠你不过是把你当做个物件……”
“娘娘大可不必作这一副模样。”许婵婵袖子拂过案上,“我只要在他身边就好……”,话语中带了一丝笑意。
余光里是一角明黄的衣袍,许婵婵心下了然告退。
次日宫人来报,帝王在昭阳宫发怒,中宫宫昨夜暴毙。
报信的宫女有些不解,一旁侍立的女官低声向许婵婵解释道,那个人在宫中是禁忌,皇后就是因为提起了她才惹得帝王震怒,娘娘今后可千万记住。
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令人费解。
“那个人是谁?”
“上任宰相,苏青云。”
叁
帝王因愧对许婵婵,昭阳薨后便将凤印交与了她,四方宫人来贺她有望入主中宫,她只一笑了之。
她所深切渴望过的永远也得不到了,这权这名不过浮云罢了,于她何用?
帝王未忘许过的诺言,闲暇时总要歇在她宫里,看她巧手做精致的糕点,看她亲手为他端上羹汤。
他连夜批完奏章,只为第二天能陪她去郊外的云湖垂钓;她不要他珍宝库中的赏赐,偏缠着他,要他找民间的宝物给她;他夜夜歇在她宫里,她也乐的去博一个祸国殃民的名声。
他给了她万般荣光,万千宠爱,却永远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
不,其实可以给,许婵婵想要的,是他痛入骨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素手煮的羹汤里掺了砒霜,糕点里放了曼陀罗。
直到鲜血沾满衣襟,直到敌国的兵马攻入了长安。
紫宸殿内,帝王端坐,明黄衣袍上沾了咳出的血迹。
就算是没有外敌来犯,他也活不久了。
真心相待换来她多年的虚情假意,他却出奇地平静问她为何。
她忽然想到从前笑先皇后愚蠢,把凉药下在
赏赐的茶水里,现在想来,她也一样。
只不过有一点不同,她的毒是无药可解。
是疼痛蔓延,求死不能。
她回天子的话,道是为了被他害死的夫婿。
夫婿何人?
天启十三年状元苏青云。
肆
一枝杏花被人悠悠掷下,自楼旁的帷幕,落在苏青云的绿衫上散成花瓣。帷幕后传来女子轻快的笑声,苏青云止步勒马,唇边含笑,拂去衫上花。
这场景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陌上人如玉,春风杨柳杏花雨。
和煦天光映着这位年少俊逸的状元郎,在地面洒下一道修长的影。这位状元郎明月做了面容似的无暇,更有一双春山眉,生来俊逸无双。
远远望见妻子许婵婵倚门待她归,她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她是女扮男装考功名,醉笑世俗荒唐的红尘客,也是那个姑娘的枕边人。
许婵婵爱苏青云倾城绝世的眉眼,那里面有这江河谋略,有着天下苍生……是栋梁之才,肱股之臣所应有的。
自然,也倒映着一个她。
为伊画长眉,远山眉如黛。
为伊绾青丝,鬓边压翠簪。
苏青云会在晴夜里揽着她去赏皎皎明月,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寒夜;
或执笔题字,罗纹纸上的诗篇尽是二人的深情;
或是许婵婵焚香煮茶,苏青云伏案而息。
许婵婵命运颇为坎坷,十三岁失了双亲,又差点被人卖进花柳巷。
四处漂泊,无依无靠……那段灰暗的日子今日想来依旧恐惧,不过幸好遇到了苏青云,庇护她一方安稳。
有良人如此,今生何求?
伍
女状元身份被人戳穿,君王亲往看探。
许婵婵哪里想得到这昏君是要她那女丈夫,入禁承恩奉御床?
年少的她瑟缩在帷幕的阴影里,听到那帝王大笑,“爱卿阴阳霍乱我朝仪,朕若按那铁律,只怕你身首相离还有余,可今日朕要将功折罪宽放你。”
“这再造之恩如何报?”
“臣唯有这赤胆忠心一片丹,欲令家国从此安。”
“大可不必,国事伤神,交与男子去做才不损阴阳,爱卿国色奇才,不如将此身入后宫,报了朕的恩德。”
多少名花充禁御,还要把,隔墙梅花折将来。
父母愿女顺君王,做个皇亲比相强。
君王愿得红颜好,道是半为私心半惜才。
苏青云松开捂在唇上的衣袖,大片的鲜血染上她苍白的面容和锦绣衣袍。
父母曾道,吾家有女学士,惜不为弁耳,十年苦寒窗,终上桂榜。
君王曾赞我才学敏思,愿君臣携手,共治海清河晏,盛世太平。
苏青云抚上许婵婵的如云乌发,不住叹息。
参商从此无须说,大内宫闱岂能容鸿鹄?
心思百转千回,定下神吩咐人送走许婵婵,苏青云早有了打算。
她倚在门前,冲着许婵婵的马车挥了挥手。
这是此生苏青云留给她最后的印象。
三天后传来了苏青云的消息,国朝最年轻的宰相,举身赴清池,死在了禁庭的湖中。
梦醒已是春寒料峭,四月的天,如何冷的彻骨。
绣花针刺破了手指,未绣完的鸳鸯眼睛染上了胭脂血色。
她是在那时,存了复仇的心思。
中宫为讨圣心,戳穿了苏青云的女子身份,那无道君王,威逼诤臣入宫为妃。
天下至尊的帝后,成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春风里的邂逅,宫中的温柔逢迎,饮食投毒,再到后来的暗通敌国……步步为营,用尽心机,熬过了命数也耗尽了心血。
听她叙说往昔,帝王长叹息。
他说是自己年少轻狂,行事太荒唐,旧事回首已晚,愧对苏相的似雪风骨。
帝王让开身后的御座,是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帝王道,江山寿数终有尽头,不是你一个女子的错,你大可以逃出去, 去替苏青云活后半生。
生平头一回,许婵婵面对他时不带掩饰,问他为何不逃,而让她走。
“此生负了丞相高才,负了大好山河,负了黎民百姓,无颜见先祖。”
帝王拾起精美的黄金烛台,点上帷幔,回身才发现许婵婵还留在殿中。
许婵婵道,她害苍生遭逢颠沛流离之苦,饱受兵马烽火之乱,千古罪人,不可再活在世间。
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苏青云是两袖清风的良臣,她再不配说和苏青云有什么瓜葛。
小儿女的爱恨情仇,怎比得过家国大义?
青天之下,不单单只有一个“情”字值得生死契阔。
可这情字是幻是真,究竟是尝过才知苦有几分。
苏青云若是在世,定不允她这般胡闹,打着复仇的名号,祸国祸己。
漫天火光起,烈焰抚过华美的宫殿,为其中的二人送葬。
一曲长恨留后人传唱,入得戏文,可许多年之后,终也无人会知晓,许婵婵爱的是苏青云。
此生相逢爱恨不得善终,只剩孤魂一瞬,不知何时才能被人听闻。
国史言:东秦传国二百一十八年,末代灵帝,湎声色,朝歌夜弦,宠许氏尤甚,帝在位十六年,烽火起,帝怆然曰:“国不国矣,以何面目见苍生也!”遂焚于宫。
青史中那座碑,谁的名字也没刻上。
作者简介:媺嬛,00后一文科生,喜诗词,喜读文,尤善虚度时光,浑水摸鱼。常携纳兰词练字,然写作却仿柳三变和二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