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繁城。
天空的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在地平线间,黑暗带着一身的熏天酒气降临。被这醇香酒气迷醉的人早已进入梦乡,早就练就了百酒不侵的痴男怨女们在一首首无病呻吟的靡靡小曲中浑浑噩噩,沉沉浮浮。
夜,寂静无声。墨染的夜空繁星点点,专属于夜的静谧和幽然却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踩碎。
“环儿,你今日快些,若是再赶不上云笙的场儿,小心你家小姐我赏你你爆栗。”
清丽若黄鹂幽谷的嗓音划破夜色,带着雨后的清香缓缓流淌,醉了一地墨色。
“小姐,环儿这不是为了给你打掩护,哎,小姐等等环儿……”
夜色里的苌园与白日相比,少了丝普通低调,在这沉墨的夜里灯火阑珊,光芒幽转间多了份暗藏的明艳。
宁深深一把明玉折扇,折扇煽动间鬓角一缕青丝恣意翩然,在空中划出明丽的弧度,淡淡的木兰香轻轻蔓延开来。蓝色男式袍角翻飞间,只余下珠帘清脆的撞击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向下瞧去,却是好戏早已开锣。眉头不由微蹙,一旁静侍的丫鬟低头恭敬回答:“宁公子,云笙今少爷今日演《西厢记》。”
西厢记么?张生为了和崔莺莺在一起历经种种考验,最终排除万难修得正果,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愿为你做那崔莺莺,云笙,你可愿为我一人的阿笙?
犹记得初次相见。
自己从小就不似别的大家闺秀,整日整日里喜着男装在外乱窜。那日却被父亲发现在苌园留连,带着家丁满园搜索,自己百般无奈之下只好随便找了间屋子躲藏,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却看见屏风后那冒着热气腾腾的浴桶,心上一跳,直直跳入桶中。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远山般的眉眼,眼里古井无波,没有丝毫的情绪。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淡淡的嗓音清冽,在父亲刚好踏入这间房间响起,干脆而又决绝。直至自己被父亲强行带着离开,他仍背对她,没有回头。那一刻,心底莫名的升腾起怒意,却是此生再也解不掉的剧毒。
“小姐,散场了,咱回吧。”
环儿的大嗓门在耳边忽然响起,溜出很远的神思这才一步三回头而归。再看台下早已是一片残羹冷炙,曲终人散。默了会儿,攥紧折扇朝着苌园内庭而去。一路风景依旧,这条石子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是今日怎的这么快就到了?站在门前又是良久,终于抬头看向棱花房门眉眼间是一片坚定。轻抬素手,敲门,无人应答。顺着目光看过去门是虚掩的,轻轻推门,踏了进去。
“阿笙,那么多姑娘家为你而来……”
“溺水三千,一生只取你一瓢饮。”
呵,一瓢,你只取她一瓢,好,好的很。决绝转身,离去。正如她悄然而来,可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一离去,此生再也不能回头。
承元五年七月初八,丞相女宁深深册封昭仪,即日进宫侍君。
视线透过窗棂一寸寸滑向窗外,林木荫荫,三步一小榭五步一楼台,小桥流水渺渺潺潺。只是视线所终之处被一重宫门阻挡看不到更远的天空,再看不到那清俊如画的颜,怕是要在这幽幽深宫寂寂终老。
承元七年九月,宁昭仪诞下三皇子,帝大悦,加封皇贵妃。
承元十年八月初十,帝大寿,举国欢庆。
夜空繁星烁烁,一轮圆月照亮大半个苍穹。清冷的光芒在地面打上一层薄薄的银光。日间里开的热烈的花儿此刻都被打上了一圈圈冷晕,透着些许的冷意。
宴月殿。
一颗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映的大殿亮如白昼,舞姬水袖挥舞间裙裾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花,张扬中带着丝丝媚意,殷殷酒香缓缓流淌,醉了一室清风。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皇贵妃娘娘到。”
尖锐的太监腔调刺痛耳膜,众臣齐齐起身朝门而跪,脑袋低垂表示着对君王深深敬意。宁深深如剪双瞳淡淡扫过,眉眼间隐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烦躁。宫宴,年年如此,没有一丝新意。
“爱妃,身子不适?”
轻轻摇头,垂在耳侧的玉质步摇叮叮当当,给沉闷的大殿注入了一汪清泉,沁人心脾。
“苌园云笙携弟子为陛下贺寿。”
云笙,云笙,云笙……
宁深深猛的抬头,红唇嚅动着眸子里划过一抹晶亮,小心翼翼的看向殿中央那清俊的眉眼。五年,整整五年。刻意封锁着有关他的一切,不是不爱了,只是不能再爱了,也再没有资格。
殿中央很快就热闹了起来,吹火、钻火圈,各种绝活轮番上阵让满殿的人看直了眼儿,叫好声不绝于耳。八仙踏着祥云缈缈而来,仙家特有的仙意渺茫衣袍翻飞间来到君王前先后献上贺礼。君王眉眼含笑,看着最后一位仙家脚踏细碎的云烟,清冷若明月投下的光华。撩袍,单膝跪地:“陛下,请——还我慕家命来!”
浅色长衫在众人眼角一晃而过,下一秒一把寒意泠泠的长剑早已抵在君王脖上。
“慕家后人?你慕家就算再忠勇也只是臣!君要臣死,臣只有服从!这寿礼不错,朕很喜欢,只可惜,你这小小戏班还奈何不了朕。”
坐在君王下首的宁深深一脸茫然,但来不及细细思索其中缘由。只瞥见君王拢在长袖下的手微扬。下一瞬,两只箭羽带着强劲的内气撕破空气,带着冰冷至极的杀意呼啸而来。
不———裙角飞扬,旋转出绝美的弧,带着满腔的爱意,带着对他日夜相思,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嗖、嗖”,冰冷的箭羽刺穿血肉的声音,口中一阵腥甜,刺目的红将唇染的更加妖艳。宁深深恍惚间看见了他俊颜上的慌乱,看见了他如画眉眼里第一次满满当当的都是她,够了,真的够了。
艰难的张开红唇,唇边的鲜红瞬间喷涌而出,一双手带着她眷恋已久的沁香和温柔,轻轻拂去了她唇边的血渍。
“走——吧——溺水三千,你只取她一瓢饮之。我,至始至终,只念你一人……”
近乎呢喃的声音轻飘飘,一股陌生的情绪劈头盖脸砸下来,胸腔靠近心脏的地方传来阵阵闷痛。
她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眼角一滴透明悄然滑倒鬓角,漂亮的唇边翘起一抹释然的弧度。
慕云笙起身,将怀里的娇躯抱紧,如水的兵甲涌入大殿围向了坐在高位上一脸不可置信的君王。
久违的淡香,从她第一次掉入他浴桶的那一刻,这香便深深种去他的骨血,从此再也抹不掉。
只是此刻,指尖感受着她一寸寸冷下去的温度,心像是被割掉了一大块,鲜血淋漓,此生,怕是不可能再痊愈。
承元十年八月初十,慕家后人带领慕家军颠覆皇宫,杀帝为慕家平反。
建宁元年四月,慕云笙登基,改国号为“云”,史称“云帝。”
“陛下,已是子时,该安歇了。”
桌案后的男子薄唇紧抿,侧颜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更加清冷逼人,夹着朱砂笔的手轻抬,太监低首恭敬退出,室内寂寂无声,唯有烛光静静陪伴。
本以为此生除复仇外再无人事入眼,你的出现却搅乱了一池春水。
只是大仇未报之时,怎能沉醉于儿女私情,此生终究是负了你。
这次换我在这皑皑岁月中等你,只做你一人的阿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