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厨出走

大吉之日,八珍齐隆重开张,门前高挂大红灯笼,灯笼内火烛明亮闪耀,灯笼下彩带随风摆舞,大大小小的绣球轻轻摇摆,两串红衣爆竹垂吊于大门正中,分别延至两座石狮边缘。有人将烟花炮仗点燃,“呯呯砰砰”响过之后,硝烟弥漫,烟雾缭绕,缤纷的花炮纸屑把迎宾之道铺得满地红遍。正门有舞师表演。只见师傅们将双狮罩在身上,狮身上下起伏颠扑交缠,气势灵动;右边有壮汉擂鼓助威,铙钹鼎沸,声声震天;左边有憨态可掬的大头喜童,摇扇施礼,散发利是;更有数十人站成一条线,高高撑起了一条长龙,起舞雀跃,翻滚闹腾,浩浩荡荡,在几条大街上来来回回折腾,整座杨美城不亦乐乎。


店内同样张灯结彩,雕栏画凤,漆色光彩照人。红光辉映处,苍松绿竹,精致盆景,交错点缀。

祈美在杨美城涉猎饮食多年,头脑活络,善于卖乖。他经营有道,早就富甲一方,一直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次新张开业,为了把声势做起来,下足本钱,一点都不吝啬。这日遍请名流,连请帖都发到了府衙高比穆高大人的手上——他有心要做杨美城饮食业的第一把交椅。

混在人群中的几个八珍齐的小厮,按照祈美的吩咐,早早就候在衙门外哨探动静。等了半天,终于见到衙差抬着高大人沉甸甸的大轿走出大门,于是互使眼色靠上去一路跟随。眼见这抬轿子拐了几个弯,看其路径果然是朝着八珍齐而去。有人跑了一路,抢先通报祈美。

祈美闻讯,忙不迭地吩咐左右,招齐一众家眷、随人、店中咨客、跑堂伙计和杨美城名流望族、长老列队迎候。众人拥作一团,站在八珍齐酒楼两个看守大门的石狮子跟前,翘首迎接高大人。高比穆的轿子才刚刚露出个边角,众人便一路簇拥上前,围着轿子高喊:

“恭请高大人!有请高大人!”

高比穆轻车简从,只坐了一个两人抬的轿子,随从亦仅有一人。抬轿的仆役在八珍齐门前停下,按低轿头。高比穆从轿中出来,微笑着向众人挥手致意。他一身居家便服,看起来平添了几分儒雅亲近。

他笑吟吟地环顾四周,众人诚惶诚恐,很是恭敬的样子令他感慨,乃对众人招招手,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祈美祈掌柜酒楼新张大展鸿图,惠及四邻,很热闹,实在是可喜可贺!高某身为杨美城一地之长,深以为,你们,我眼前的每一位老百姓,有任何事情,高兴的事也好,不高兴的事也好,全都是高比穆自己的事。故而高比穆从来不敢散淡敷衍。今天适逢赋闲在家,喜得祈掌柜诚意邀请,理当出席。不过,就算祈掌柜不记得我了,我也是一定要来的。”

有人响亮地叫了一声好,高举双手拍起巴掌,众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毫不犹豫地跟着鼓起掌来。整条街上掌声雷动。

高比穆回头看一眼跟着来的随从。随从会意,钻进轿子里拿了一件用红布遮盖着的东西出来,双手托着,恭敬地站在高比穆身旁。高比穆拈拈长须,笑着说道:

“既然是大喜,今天本官就和大家凑凑热闹,也给祈掌柜送上一样东西。”

高比穆为官清廉,之前从不参与俗务,祈美虽然递上请柬,但对高比穆的来与不来,心里实则没有过多寄望。

然而,眼下高比穆不仅来出席了,而且竟然还带来了礼物,更不得了的是当众赠予,此等荣耀,杨美城里还有谁能相比,简直就是祈家祖坟冒了青烟啊!祈美如沐皇恩,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下,拉着全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感动得语无伦次:

“多谢高大人!高大人为了小民费心了!高大人乃祈某贴心人呐!”

高比穆让他起身,笑道:

“祈掌柜不必如此!这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它乃是我在外地做官的时候,偶然在溪流边拾捡的一块石头。石头是天工之物,浑然天成,我见它模样奇特,便把它带回家中摆放,闲来无事赏玩也是一个乐趣。现在就请大家看看,它像个什么东西?”

随从带着笑容,腾出一手将盖着的红布揭了起来,奇特的石头瞬间敞露在众人眼光之下。这块石头通体藏青色,有盛汤的海盆般大小,表面泛有点点金光。形状上看,石头从边沿往里滑陷,到了正中间又兀然凸起,石身饱满滚圆,像极了一锭元宝。

众人啧啧赞叹,对祈美羡慕不已。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叫出声来:

“金元宝这么大一锭,预兆祈掌柜财源广进,发财发得漫山遍野,咱们能看上一眼,算是跟着沾光啦!”

高比穆听了,仰面哈哈大笑,向众人拱了拱手,由祈美引路,缓步走向大门,此时不期然映入眼帘的,却是迎面两排铄金大字:鲜香溢出天府海客沉醉豪饮千杯不虚行,麻辣源自灵台四座惊喜独掌一勺显功夫。

高比穆身子前倾,仔细赏析,失口称道:

“此联甚好!”

众人也围着柱子一起看这副对联,不言不语,一时间显得颇为安静,似在等着祈美开化愚钝。这些人都是真不懂吗?非也,有人心里称赞但就是不说。


高比穆暗暗好笑,心里嘀咕道:

“看你们这些人虔诚恭谨的样子,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乃清了清嗓门,说道:

“此联对仗殊为工整,读起来铮铮有声,尽然显露气势,此其一也。作者在字词的雕凿上还有意境上用心良苦,方才我略一读之,仿佛感受到酒楼佳肴所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这也是一副上好对联才有的功效,此其二也。此联还一语道破厨中事,独掌一勺现功夫,好啊!它不但说明了店中的厨师有绝技在身,而且这个厨师仗着自身不小的本领在酒楼里指手划脚,显得有些霸道,做主厨的正该如此!此乃其三也。哈哈。”

高比穆拈着长须摇头晃脑,依照平仄之声郎朗颂读一遍对联。众人听了,果然甚有滋味,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皆点头称是。

高比穆后退两步,视线放宽,又审视了一番说道:

“这路笔法我是见过的。勾划严谨,刚柔并济,舒朗开阔。都说字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字,作者的为人自是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敢于直言。难得!难得!”

祈美十分得意,心里比喝了蜜糖还要甜上百倍,乃满面春风地对高比穆说道:

“呵呵,小人不知几时修来的福气,竟然能得到大人如此这般夸奖重视,实在是愧不敢当!”

他乐呵呵地,都快要合不拢嘴了。

高比穆瞥眼看他,哈哈笑道:

“祈掌柜,你醉心饮食,不甘人后连年做大,在杨美城早就声名鹊起,非常不错。只是这字么……岂是出自你的手笔?!哈哈哈……”

笑声未落,人已走入店中,身后留下一片笑声。

说的并不是自己……忘形了……祈美恨不得找条缝躲起来。

高比穆步入大堂,在正当中站好了环顾一周,看到了三幅同样写得端正四方遒劲有力的金字对联。

这些字究竟是谁写的?

高比穆思忖这些字都是出自一人手笔,一个人能把字写到如此程度着实不易。


众人随他浏览,只见左边楼梯柱子上的对子写的是:一川风月留酣饮,万里山河尽浩歌。此联写出了游人胸怀,细一读之,好象自己置身于大沱的万好山川之中,满腔都是按耐不住的壮怀激情。右边楼梯柱子上对子写的是:乘兴高歌须醉酒,开怀畅饮且登楼。诺大厅堂,四联遥相呼应,春风得意节节高望,令人踌躇满志。

信步拾阶而上,二楼正门的对子写的是:八珍热辣最无愁客,一丝清凉别有洞天。此副对子与别处不同,唯独它有四字横批,曰:楼上雅座。这条横批的位置有意无意,或不是横批或就是横批,与左右联天然相对,引来的却是另一番意思。高比穆一见之下,不禁哑然失笑,但对这一手字,心中仍是赞叹不已。

高比穆进入包厢雅座,众陪客呼啦一下跟了进来。这些人不外杨美城名流望族。其中便有早年在外地任县令一职、适龄退隐的田逸陇,以及城里公推的三姓长老袁太公诸人,算上主人祈美,正好十人坐满一桌。高比穆回应着众人招呼,在首座坐下。

众人相互寒暄几句,祈美请得高比穆之命,吩咐上菜开台。

八珍齐开张志喜,大摆筵席,请了数百人在店中聚餐。在几条主道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风头之劲,杨美城里还从来没有过。一些没得邀请的庸人懒汉在酒楼外聚集,引颈翘望,脸上满是羡慕妒嫉恨,说东道西。

晚霞满天,暮色愈浓。

誌古斋打烊之后,孙朱两个老板特意路过狂欢的闹市,兴致勃勃随着舞龙师傅们闹腾,落了个满身是汗。舞龙师傅最终都进到八珍齐后院用饭去了,兄弟俩在街边停驻,看着庸人懒汉唠叨些没有边际的闲话。

其中一人说道:

“我和祈掌柜自小便是邻居,那时哥俩感情是相当的铁,我们从穿着开裆裤光着屁股一块玩儿直到十六岁啊!呵呵!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人才,算定他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今天果然搞得全城轰动,把全城有本事的人都请了去了。”说话的人长得白净,身形不胖却有明显的肚腩,众人送他外号“膘哥”。

另一人毛手毛脚的在自己身上挠痒,吃吃的笑,师兄弟两个看他接下话茬侃道:

“没错!先前我从夜市那头过来,撞见几抬粉红色香喷喷的轿子,你们知道那里面坐着的都是谁吗?不知道吧?我爬在高高的树上都看见了,她们可是浣香苑里的美若天仙的姑娘啊!打头的就是她们苑里的老鸨菲丽娘。看来今儿晚上里面不止有吃有喝,还有花姑娘陪酒的呀。”

他的话让众人对出席这场宴席的宾客又一次羡慕不已。有人猥琐地闭上眼睛,念叨着花姑娘呀花姑娘呀,摇头晃脑幻想起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又有一人挤眉弄眼,故意对“膘哥”道:

“既然你自小便和祈掌柜在一块戏耍,在八珍齐里应该很有面子,不如你也进去得了。”

“我倒是想进去,可是没有请帖。”

“你和祈掌柜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祈掌柜怎么会不预备你的请帖呢?肯定是祈掌柜派去发请帖的人把给你的请帖弄丢了。进去吧,里面肯定找得到祈掌柜给你安排的座位。说不准就是坐在浣香苑最美貌动人的花姑娘的旁边啊!有香艳的姑娘陪你喝酒吃肉,你小子装什么清高!赶紧的,动作快些!”


“腩哥”明知人家寻他开心,乃故意不屑,说道:

“诶!那一群姑娘,不过残花败柳罢了,何来香艳之有?有这份心思,回家里去陪老婆得了。”

“亏你还想着老婆,这都开饭的时候了,你不是顿顿都要在家里洗衣做饭的吗?回去晚了小心给黄脸婆臭骂一顿!”

“腩哥”听了,白净的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神色,转过身边走边回过头来骂道:

“你家的黄脸婆才要你顿顿都在家里做饭,还要顿顿都臭骂你呢!”

众闲汉吃吃傻笑。

八戒心痒难耐,扯着大圣走了几步,与那些闲汉有些距离了,低声哀求道:

“师兄,你看这个热闹劲,和皇母娘娘的蕃桃大会相比都不逊色。这样的光景可不是天天有的呀!我们在杨美城里修人心养人性都多少天了,这才第一次碰上呢。我们不能老这么清心寡欲。耍个法子进去看看怎么样?凑凑热闹,顺便吃点点心水果什么的。好师兄,这时候施点法术是不是情有可原呢?”

想不到的是,本来还笑嘻嘻的大圣翻了一个白眼,大声叱道:

“进去?!人家邀请你了么?瞧瞧你这没劲的熊样,我就知道你猪脑袋里想的是什么破烂东西!你若是要使法术进去,不管你吃得有多舒心惬意,出来了我便和你分道扬镳,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只是有一条,从此不必再回誌古斋来找我。”

美食当前,却没有受到邀请,大圣也是心里焦燥。他见过祈美几次,祈美也到过誌古斋,那时两人聊得都算客气,他自以为这回祈美会给自己一张请帖,哪知直至开张,连祈美的话都没等来一句。

八戒和大圣在偶尔是不是可以施展法术来占取便宜的意见上相左。他只要一提这事,必然遭致大圣劈头盖脸痛骂。这次他侧过身去,恨恨的说道: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主张来这里看热闹的那个。哼哼!这回到底不是我说要来的,是你自己在店门前看见人家舞龙精彩,才要我一路跟了你过来看的。人家现在想你顺遂,给你出主意,你不爱听就算了,居然还当真发火了你!”

他无处发泄怨气,面含委屈,快走两步拉开距离,对大圣不理不睬。

大圣自有见地,混进八珍齐吃顿好酒好饭是芝麻小事,根本不值一提,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为此卖弄仙家法力。


乃换上笑容,笑嘻嘻地叫八戒:

“八戒!八戒!”

八戒看看街市上红彤彤的灯笼,望望天边晚归的大雁,陌生人从身边经过也夸人家长得俊,偏偏就是不搭理大圣。装模做样的样子叫大圣忍俊不禁。

八戒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圣索性不再理会,往八珍齐里面张望了一眼,刚巧见到在门口迎候客人的咨客文书收拾了礼单账册步入酒楼。

“是个机会!”


大圣心里暗叫了一声好,眨巴眨巴眼睛走近八戒,对着八戒耳朵小声说道:

“好师弟,他那里也没有专人把守门口了,我们真要进去,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阻拦。今天是开张的好日子,祈掌柜得图个吉利,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过不能空手,要带上些什么礼物才好。”

八戒心情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笑逐颜开说道:

“礼物?!那就找呗!你怎么不早说?!这也太容易了,我们拎两个之纸包,里面装上瓜枣蜜饯不就得了,虽说轻贱,那也是礼轻情义重——祈掌柜一有钱的主,还能计较我们送的是什么东西?!”

大圣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况且我们只是进去瞧瞧热闹,也不是偏要吃他的。”

八戒从附近买来两包瓜枣蜜饯,二人各拎一包走向八珍齐。几个闲汉见状,有琢磨看笑话的,也有打算趁机混进酒楼里的,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人多眼杂容易坏事,大圣回身斥道:

“去!去!没你们的事。少跟着凑热闹,回去伺候自己的黄脸婆要紧!”

八戒作势驱赶,把“礼物”亮出来给几个闲汉看,揶揄道:

“你们有请柬吗?准备礼物了吗?没座位你们进去了坐地上玩过家家?!”

“原来这两人是有请的!”

几个闲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八戒讥讽道:

“没讨老婆的去讨老婆,讨了老婆的就去爱老婆。卿卿我我,相公相公!不多想想哪里得做公公?”

一路畅通,二人轻轻松松走进八珍齐。八珍齐弥漫着浓郁酒香,人头攒动觥筹交错,客人划拳行令沸反盈天,酒量浅的屡屡推让气急败坏,被灌倒在地的呼呼大睡憨状可掬,众多端茶递酒送菜的杂役跑堂于席间穿插往来自顾忙活,不亦乐乎。

酒楼豪华堂皇,无比奢华,大圣忍不住将手中那包“礼物”抛到八戒怀里,上前这里也摸摸,那里也拍拍,忽见一个熟人从身后转过上了楼梯。此人喷着满嘴酒气,看似迷糊却还算清醒,认出大圣八戒二人。

此人东歪西扭地推了推大圣,嚼着不听话的大舌头说道:

“孙老板啊……哦!朱老板……你们……两个也都……来了,吃饱了没?有啊?我在楼……上包厢,你们,呃,呵呵,也上去坐坐,我们好好,呃,好好,叙叙……不来不是兄……兄弟……”

此人憨态可掬,踉踉跄跄爬上楼梯。

大圣乐道:

“看到了吧,这祈美不请客,自有请客人。我们就去他那里乐一乐。”

八戒捧着两个纸包笑道:

“你说你吧,真是的。刚才说要进来的时候你还跟我毛躁。现在进来了不但没有人驱赶,而且还有朋友相邀,自己就只出这么一点意思。白吃一顿丰盛晚饭,太有意思了!”

有个跑堂伙计蹬蹬蹬地往楼下赶,呆子不暇思索,把两个纸包塞进伙计怀里,板起脸吩咐道:

“拿去,放好了!”

伙计抱住纸包,话没多说一句就下了楼梯。

二人哈哈大笑,上了二楼。

楼上都是包厢,先前那个醉鬼进了哪一间呢?八戒招招手叫来一个伙计,一本正经地问道:

“脂趣坊的郭老板出来了没?怎的还不见他到楼下来找我们啊?”

伙计道:

“郭老板不是下去了才上楼的吗?怎么你们没碰上?!那么请稍等,我去为两位老板说一声。”

伙计转身走开,大圣的目光追过去,看到他朝着一间包厢门外的另两个伙计打了个招呼,似乎要他们进去传话。

八戒抢上前,拍拍伙计的肩膀说道:

“也罢,他一定是故意不记得欠我的那杯酒了,我自己到里面去灌他。”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圣从一旁的柜子里摸出两个杯子,向众伙计嘿嘿一笑,转头之际看见有客人把对面包厢的门口打开,闪身入内。短短一瞬,祈大人和陪客在里面谈笑风生的情景已进入大圣眼帘。大圣不以为意,和八戒走进郭老板所在的包厢。

高比穆略饮了些酒,笑容可掬,显得兴致很高。席间,众人海阔天空滥数典故,借故吹嘘自己本事如何如何,露骨的阿谀奉承大拍马屁,完事了涎着脸面等待高比穆首肯。高比穆听多说少,惜字如金,可是终究免不了意兴索然,于是索性对众人说起拾获元宝石的经历。

“淮泷郡西南的十万大山里面有一个鹿桨县。此县盛产楠木,尤以冬寒渐退之际才露春芽的老树木质最好。当地人手巧,擅长制木,常把这时候的楠木砍伐了运回家中,放在通风处使之阴干,待忙过农活之后,经过阴晾的木材干湿正好,村民便把树干修造整齐,用于制做棺材。”

众人鸦雀无声,一脸狐疑。高比穆笑道:

“我这不是要说荒诞不羁的鬼故事。鹿桨县得天独厚,以其出产的楠木制做的棺材极有盛誉,方圆千里人尽皆知。那一带年长的人都希望死后能够栖身在鹿桨棺材里。”

众人恍然大悟。

高比穆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那时我正好在淮泷城任职,有天传来消息,岳丈大人病入膏肓,大夫回天乏力,已经叮嘱家人准备后事。鹿桨县棺材闻名遐迩,我也想亲自找一副鹿桨出产的上好棺材,用来侍候岳丈大人百年大寝。我既在淮泷城,便有先天优势,于是叫了两个随从上路,颠簸了好些日子进到十万大山,向鹿桨县原住乡民打听上好棺材的下落。”

祈美恭维道:

“高大人如此孝悌,九泉之下的岳丈大人一定十分欣慰。”

高比穆侧目道:

“怎么敢不孝悌?为人子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自从呱呱落地开始,就不知受了父母的多少恩情。不说读书人,只要不是行尸走肉,还能说能言,这点良心必定是要有的。”

这时祈美幼子进来请安,高比穆欣然受之,末了微笑着说道: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现在你如何对你的父母子女,将来,你的子女也便如何对待你和他们自己的孩子。小子善学,有样学样啊!”

祈美连忙命小儿道:

“难得有机会聆听高大人教诲,还不多谢高大人?!”

幼子乖巧听话,再次作揖打礼:

“多谢高大人教诲!”

高比穆拿了一枚生果,递在孩童手中,夸了一声,孩童高兴地一鞠躬,转身离去。

三姓长老袁太公坐在高比穆左侧。袁太公年岁虽大,眼不花耳不聋,对高比穆所说大有兴趣。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拿着筷子,拿着筷子的手晃了两下,盯着高比穆说道:

“刚刚高大人说的棺材,很合适老朽啊!不知后来找到了上好的棺材没有呢?”

高比穆点点头,说道:

“棺木呢,等下才会讲到。现在先说一说那块元宝石。”

又呷了一口茶,说道:

“在鹿桨县,有两样人人称道的宝贝,人们称之为至宝双尊,其一是棺材,其二就是奇石了。”

“那一回深入十万大山鹿桨县,我以为既然到了出产上好棺木的源头了,就应该能很快找到称心如意的棺材。奈何我们越是一路问下去,乡民口中称道的好棺材就越是被说得更加的玄乎,到了最后,要找到我愿景中的棺木就十分困难了。因为按照我最后的要求,这副棺木首先是要质地坚硬,其色黑而油亮,还要击之时只能略微有声,不可脆响,历久不可渗水,不可受潮。只有这样的好木,才能保证做出来的棺材在地下无虫蚁叮咬,历时上百年而不腐化,如此方可堪称神奇,也才堪称子女对长辈的最后一点孝心。”

众人惊讶不已,归隐的田员外眯起了眼,琢磨着说道:

“这样的木材既能被称作奇木,势必在非同一般的环境才能生成,想来高大人不会轻易寻获。在我们北方,因为气候恶劣,空气干燥缺少水分,从无这般好木。好在我现在举家来了南方。”

高比穆笑道:

“田兄想得有点多了。”

田员外杯空见底,高比穆提了茶壶站起来给他倒茶,田员外慌忙也站起来,说道:

“有劳!有劳!这点小事,留给祈掌柜的伙计做便得了,我哪里好意思?”

祈美激灵灵地跳起来,一把夺过茶壶,自给田员外倒茶:

“小人做东还睁眼瞎,二位贵客包涵包涵。”

高比穆拍拍祈美的肩头,连声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


祈美坐下,高比穆继续说道:

“我们三个人为了找到这样的木材,在那里的深山老林进进出出一共三次,前后历时半年之久。最后的那次下了一处天坑,在天坑见到了一条石涧。”

“石涧周围钟林毓秀,古树繁多,都是参天大木,一些大树高耸入云,无奈我们找了大半天,都没看到想找的奇木。可巧的是,这时偏偏下起了倾盆大雨,淋得我们浑身湿透。”


“在南方大山深处,一旦下起暴雨,十有八九会有山洪暴发,而且山外的人远远看去,难以看穿是晴是雨,有时还能看到七色彩虹,但是压根不知里面正在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山洪来时也跟海上巨浪一样骇人,涛声震天,泥沙俱下,洪流足以摧毁千军万马,我们在十万大山往来数次,自然知道其中凶险。那时我们几个都算年青精壮,手脚也还灵活,分别走在前中后,当听到远处滚雷般的声响,就叫喊着互相知照,每个人即刻手脚不停地爬到高大粗壮的树上躲避。我们在树上还来不及喘息,奔涌而来的山洪呼啸着哗地一下吞没了我们先前经过的小径,转眼之间,我们脚下顿成泽国。” 

“呵呵,这一波山洪把我们困在树上,足足有七个多时辰,好在我们都是各自把食物带在身上,要不然,不在地面上被洪水冲走,也要饿得从树上掉到洪水里去,就算水性再好,在那样的情形下也一定难逃没顶之灾。”

众人心想:

“这位高大人,看上去儒雅有礼文质彬彬,想不到年轻时有过如此野蛮的经历,真是人不可貌相!”


“直到第二天天大亮的时候,阳光普照,雨势渐停,云雾消散,山洪一下子退去无踪。一个随从有了闲心,爬到自己那棵树的最高处,极目四望想要寻找去路,不想发现对面山包有一个巨大山洞,洞口黝黑,洞里有光芒射出,他把所见告诉我们,大家都觉得奇怪,下了树就赶去那个山洞一看究竟。”

“到了的时候,洞中还有激流涌出,但激流的两侧已经可以徒步,原来它本来就是一条溪流啊。我们走进洞中,看见洞顶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强烈的阳光从其中穿过,一缕一缕地呈现。几十屡阳光多有交织。汹涌的流水将光芒反射在洞内,那时刻光影流动,洞顶突兀的石棱石笋石柱倒映在水面,有时像雪原,有时像宫阙,我们自己像置身于十五的月宫里面似的,偌大的山洞宛如仙境一般,令人痴醉——唉!那都是我们三人没有见过的奇美风景。”

“那时是酷夏的天气,洞中流水却无比冰凉,浸着腿脚很是舒爽。没多久,激流变得平缓,我们在里面脱得精光了洗濯衣物。随从说眼前所有的光都不是他在外面树上看到的那道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扑通一声响,有东西从洞里的高处松脱掉入水中,我们随即见到了一块通身浑圆、模样奇特有趣的石头——便是我今天当作礼物送给祈掌柜的元宝石了。”

他向摆在包厢正面柜子上的石头一指,笑道:

“它的出现有几分灵异。大家看看,有没有感觉到它的灵气!”

众人望向元宝石,眼睛放光啧啧称奇。金店老板万抗抗离开座位,上前把元宝石抱在怀里,叫伙计把围坐的桌子中间腾空收拾齐整干净,把元宝石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众人细细围观,摩挲把玩。

祈美生怕众人嘴里呼出的污浊酒气玷污这块灵石,心疼地劝说:

“都坐下,都坐下!高大人的故事还没说完,你们就只顾着看石头了。一个两个,小的老的,都无礼得紧。”

高比穆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大好日子不扫兴。”

袁太公心里想着棺材的事,把拐杖在地上“咚咚“地敲出声响,几个老板笑嘻嘻对视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

袁太公一本正经地问:

“高大人说的风景是很好,只是不知后来又怎么样了?”

高比穆指指袁太公的茶杯,示意伙计上去给袁太公斟上茶,说道:

“太公莫急!我这便讲到了。那时候我们才捡得元宝石不久,便遇见一个从洞里出来的汉子。初时我们见他从黑咕隆咚的地方闪身出来,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山魈人熊之类的怪物。后来聊了天才知道他是在洞内采药的当地土人,我们很疑惑地问他,洞内阳光稀少甚至不见阳光怎么会有草药生长在此处呢?这个人闲来无事,就带我们向洞底深处走去,路上我们对他说了来此地的缘由,他笑称我们虽是惊险,但是却来对了。他告诉我们,说我们要找的奇木就在洞底。我们将信将疑,随着他走了约摸三四里地,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古老的森林就这么出现了,跟突然蹦出来似的,其间既有蜂飞蝶舞,也有蛇虫蚁兽。此开阔处位于一个通天的洞底。我们说起早前已经下了一个天坑,土人言曰,这种地况称为坑中坑。我们历经辛苦来找的奇木就在这片森林里面,而且居然多得难计其数。”

袁太公两眼放光,两手颤抖,嘴唇哆嗦,问道:

“照高大人的说法,那些奇木,却是真的有?”

“真的有!当然有!”

袁太公眼眶湿润,伸手拭抹,又问道:

“如此说的话,我若叫人去找,还是能找得到的?”

高比穆微微一笑,道:

“二十几年前,那些奇木数也数不清,历时日久,情形如何,就不好说了。”

宴席过去半程,来客逐一离去,酒醉的也被拖着背着送走。走廊外客人互相道别,高比穆看看时候正好,起身向祈美致谢,向同桌一一告辞。

有客散去,吃饱喝足的师兄弟二人也跟着下了楼。将到大门,双双内急,去上酒楼的茅厕。

要去茅厕先要经过洗碗池。

在厕所嘘嘘的时候,洗碗池方向传来一阵呵斥。二人竖起耳朵。

“客人都走了大半,你只收得几个碗筷,简直他娘的懒驴上磨!”

被骂的人没有做声,骂人的不耐烦:

“知道你做不来,你还赖着不走,碰上你呀真他妈的丧气。”

大圣走到厕所门边张望,不想见到的竟然是乐沉翛的背影,心里揣测道:

“骂人的不是他,那么被骂的人就是他了。”

乐沉翛神情悲愤一脸凄楚,略一偏头,看到了大圣,面色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摆摆手,故作无暇理会,抱起一个湿漉漉的大竹筐快步走向大堂。

他挥手的时候,手掌通红肿胀,像是被滚烫的热油浇到了一般。大圣望着乐沉翛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八戒出来,漫不经心问道:

“他们骂谁懒散?”

大圣不言语,把手背在身后便走,八戒一面跟上一面回头寻找,目之所及,希冀能够看到谁是懒散之人。

他对大圣说道:

“我说你这个做表兄的,没听见我问你吗?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些天可真是奇怪,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人家支应你,轮到人家有事要问你了,你就装聋作哑,回答得不爽快,能问一下你肚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吗?浆糊?!我是有多久没听到你的痛快话了!”

大圣并不理会,只管往外走,就要步出大堂的时候,放慢速度,回头示意八戒不要做声,眼睛只瞟向大堂的角落。八戒心有灵犀,看向那角落,见到有一人在弯腰干活——那人是乐沉翛。

乐沉脩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估计是想动作快些。怎奈手上不利索,不得已慢了下来,然而不知碰到了哪里,双手突然猛地哆嗦,哗啦啦地一阵急响,抱在手里的几个碟子全部跌落在地,乒乒嗙啷摔得四处都是碎片。

“哎呀老乐啊!这么着急是干什么呢!“

八戒想要过去相帮,大圣将他往前推了一把,瞪眼,轻轻地说了声:

“是非之地,莫说,莫做。”

旋即拉住八戒。两人并排一处,快步走出八珍齐。

门外,一个接着一个的大红灯笼照亮了整条街道。通红灯火下,八珍齐两座凝脂一样白玉狮子,在夜色中更显玲珑剔透。

八戒挣脱大圣,连珠炮一样的抱怨:

“乐沉翛打碎了盘子碟子,心里一定着急,我不过是要问候他一声,以示关切,你拦着我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不近情理?!你这个人也真是够了!几个月来假装四目皆空,只喜欢自己愿意喜欢的事情,对别人的事情不闻不问,当初说的修人心养人性是这样的吗?!简直岂有此理!再说那乐沉翛也不是什么陌生人,你去听刘擘英说书,不也是常常和乐沉翛坐在一块的吗?我们多多少少是朋友啊!”

大圣冷冷地辩解道:

“你真是个呆子。乐沉翛是什么人?他是八珍齐的大厨!谁都知道!你也不想想,一个颇有声望的大厨在酒楼里收拾客人用过的碗筷,倾倒残羹剩菜,是沦落!!是何其地不光彩!!!凡人都有羞耻之心,刚才你要是当面问他,往外散的客人都看着,你叫他怎么跟你开口?!”

八戒急得一呲牙,不解地叫道:

“你说的是什么话?先前不是明明说了收拾碗筷的人手不够,乐沉翛才出来帮忙的吗?这有什么不光彩的,沦落到哪里了?你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真正莫名其妙……”

不料,他一下子猛地醒悟,指着大圣,咬牙说道:

“原来你开始说的其实是欺骗我!”

大圣无语,只得耐心说道:

“你没看见宴席才散,众多食客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么?他们之中认得乐沉翛的人不在少数,也知道乐沉翛是这里的大厨师,肯定也有人看见他在那里收拾碗筷擦桌子什么的,为什么他们都不像你那样,惊异到一定要说出声来?其实他们心知肚明,不是不愿说,实在是说不得。现在八珍齐做的是椒菜馆,乐沉翛一定是不会制作椒菜,被赶出了厨房,这不是羞耻还有什么是羞耻?我和那些人一样,不把话说穿,大家有面子好下台,下次如若见到,还会如朋友一般。你要问的那些话,只能过后在私下里自去问他。”

“哎呀!”八戒失声道,“该死,这一层我当真没有想到啊!”

大圣边走边说:


“当初祈掌柜见到乐沉翛饶有厨艺,才在急难中把他解救出来,然后带到这里让他为自己的酒楼出工出力,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出于祈掌柜自己的私利。祈掌柜是生意人,自古以来刻薄自私便是生意人的本性,他一定就是成天想着怎么赚大钱,想着怎么盘剥他酒楼里的那些伙计工人。你不是听外人传言八珍齐主厨的月钱高得厉害么?其实依我看,乐沉翛的报酬一定低得可怜,他每夜去刘擘英那里听说书,不过是做一个假象给大家看见而已,好让大家觉得他在八珍齐活得悠闲自在,不必为钱财的事情心烦着急,这也应该是祈掌柜为了粉饰自己而用来掩人耳目的伎俩。”

走到僻静处,八戒不解地问道:

“师兄,那么现在乐沉翛既然不做大厨了,为何还要在八珍齐做这些小工,他不会到另一家酒楼打工吗?难道他受得了这种大起大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大圣默想片刻,说道:

“在杨美城开酒楼的,谁会收留被同行赶出来的伙房师傅?乐沉翛是外乡人,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却不能立即离开此地,甘愿受人欺凌,想来是没有什么盘缠。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就更可以佐证祈掌柜对他一直刻薄。”

八戒神情黯然,说道:

“这么说来,这个祈掌柜可是真的不厚道,满肚子坏心眼,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圣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看这时光流逝多年,人心早已不古,一些人盘算至深,我们做神仙的有时候也摸不透这些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如今我们瞒着师父和佛祖,在杨美城厮混过日子,一切来日方长,做事多要从长远打算,切勿轻举妄动,不得总是大大咧咧,能够带眼识人才是最好。”

这么说,修人心养人性可是真的不自在了,也许会很累很累。八戒忽然就像蔫了的茄子,一脸颓然若有所失,大圣看在眼里叹在心上,默默地又说了一句:

“乐沉翛自觉当初受了祈掌柜的大恩大德,终究不会为自己做太多打算。”

祈美满心欢喜地在门口送客。客人散尽,祈美命人去叫乐沉翛。乐沉翛匆匆出门来到轿子前。祈美说道:

“乐老弟,你这样手脚不麻利,三天两头受人家训斥,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满?”

乐沉翛慌忙解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在这里求三餐一宿,不满什么的,不该有!不能有!我这是因为手上有点伤,才不小心摔了碟子。”

祈美无意验看伤势,眼睁睁的,盯着乐沉翛说道:

“你要知道行市!!现在厨房的大事小情全都由那帮人一抓到底。我这个做老板的也得指望他们好好地给我卖力赚钱。在他们面前,不合适的话我也不好多说。从今以后你可要牢牢记住——他们本来不要你,是我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留你下来的。让你帮着洗洗碗筷收拾杂物什么的说着轻贱,不过总算是一份差使,你要是嫌弃,不好好做,一旦给他们找出驱赶的由头,我就再也没办法帮你说话了。我劝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出门,一屁股坐上轿子打道回府。

门外道路空旷清冷,最后一顶轿子隐隐没入夜色。忽地,乐沉翛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举起红肿绽裂的伤手看了看,哀伤涌上心头……一声哀叹后,转身回到酒楼,默默地把一筐又一筐碗碟搬进厨房。

厨艺这一行历来讲究派系,门禁十分森严,名师为了生存立世,不会随意对外人传授技艺,对取巧偷师之流,深恶而痛绝,轻则痛打鞭抽,重则挑断手筋,让犯忌的人一生一世不能再掌火勺。私刑一来难捏轻重。各地官家念在这行营生艰难,尽管争斗无序于法无依,也默许他们这一套世代相传的不成文的规矩,故而一旦有人在酒楼食肆里的伙房被抓着了,又被指证犯了偷师之罪而遭行规惩治的,十之八九无处申冤,最后只能自认倒霉,干咽哑巴亏。

八珍齐改做他味之后,“御厨传人”乐沉翛身价一落千丈,他本想离去另谋生路,可惜缺少盘缠,盘缠不足就到不了远方寻找活计,不得已留了下来,新来的师傅又对他左右制肘——他这样的前任大厨自然而然被视为眼中钉目中刺——新人对他警惕万分,素无好脸相看,时常无端生事指桑骂槐。这帮人从进入八珍齐第一天开始,便拿他当牛做马使用,半个月接连不断明里暗里羞辱,比之奴仆尤是不如。乐沉翛自此变为人下之人,心里凄苦无处述说。

两日前,八珍齐上上下下忙着预备开张宴席,椒菜师傅自己也是一样忙得团团转,有些琐事抽不出人手了,便支使乐沉翛去搓挪辣料。辣料用十几个瓦瓮分别装着,是这帮人从自己老家带来的秘制佐料,隔日便要打开来搓挪混搅一次。这天,他们既要用到乐沉翛干活,又担心乐沉翛因为在厨房做过大厨,见识广博,会把他们瓮中的不传之秘偷学了去,于是几个人心生一计,拿了厚厚的毛巾紧紧地绑在乐沉翛头上,让他蒙住了双眼来干活,乐沉翛在黑暗之中摸索来摸索去,不慎被瓦瓮豁了的裂口划伤双手。

新班本就是碍于祈美的情面才答应让乐沉翛继续留在八珍齐,心里别提有多少个不情不愿了,见到他意外受伤,都认为这是逼迫其人自愿离开的绝好机会,于是将计就计,借故不许他停手。乐沉翛一双伤手浸在极辣的佐料中搓挪混搅将近一个时辰,疼得刀割也似,最后提起手来的时候,白的变红红的变黑,腌肉也似,已经快要没有知觉了。连日来,乐沉翛双手通红肿胀,疼痛难忍,做事根本不能麻溜,屡屡出现状况,更被新班人马抓住机会斥骂……

夜半三更,杨美城灯火尽熄,乐沉翛终于做完所有活计,得以在院落的门槛上坐下,长长喘息……

祈美眼光独到,赶上了举国大吃椒菜的潮流。他开始日进斗金。每一天,生意好得从早到晚,没谁有机会停得下手,原先开张时的大笔花销早早就赚了回来。杨美城的生意人,不管是同行还是其他行当,无不眼红羡慕。

厨房自然也忙得轮轴转,乐沉翛更被使唤得如同鼓足了的风车一般。他在店内四处打杂,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应付各种差使,有一天心力交瘁,终于病倒了。

他在后院昏睡数日,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病情一拖再拖,前后花了大半月的时间才渐渐好转。

一天晚上,八珍齐打烊之后,跑堂的庆福突然来到后院。他左手里拿了一个信封,一边走一边无奈地摇头,看见在院落里散步的乐沉翛,迟疑片刻,皱皱眉头说道:

“乐兄弟,你这回一病,可真是让人惦记啊!”

乐沉翛苦笑,说道:

“酒楼现在忙得天都要跟着转了,这个节骨眼上我没能出力帮忙,还成天躲在院后偷懒,也真是让人惦记着一顿骂呀!”

庆福撇撇嘴,伸出手在嘴唇上轻轻蹭蹭,究竟怎么开口才好?在院落里转悠一圈,问道:

“听兄弟们说,你的伤寒病已经好些了?”

乐沉翛伸展了一下筋骨,满是精神地笑道:

“托大伙的福,好了七七八八了,今晚上要是再没有不适,明天我就到前面帮忙干活。”

如今八珍齐的所有杂役之中,跑堂的庆福和乐沉翛算是比较熟络了。庆福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怎么还想着给人家卖命呢?”

庆福寻思半晌,仍旧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拍了拍乐沉翛的臂膀,叹口气,转身说道:

“乐兄弟,这活总是要干的。只是前面的活计,祈掌柜已经安排了人手。”

很正常啊,当老板的必须这么做,乐沉翛微笑,问道:

“既如此,不知祈掌柜会让我去做些什么?”

乐沉翛犹自不明,庆福只好硬着头皮直截了当说道:

“先前帐房先生离开酒楼的时候,教我拿这个月的月钱给你,说祈掌柜已经说了,这两天你病好了就到别处另谋高就吧,只要不在杨美城附近即可。至于为什么,祈掌柜说你会懂。”

庆福把信封放在柴堆上,轻轻敲了一下,叹口气,转身离去。

“另谋高就?!”

乐沉翛听得清清楚楚……实在难以相信!他像根木桩似的,痴痴杵在院落,两眼通红。

世态炎凉啊!他搀着柴垛,把装着月钱的信封紧紧拽在手里,仰天发出一阵长啸,泪如雨下。

信封里只有不到一两银子。

乐沉翛病倒之后,八珍齐人手紧张不得不补充新丁救急,一个人一张口,新人来了多张口,如此一来,时刻抱紧钱袋子精打细算的祈美便肉疼了。他暗暗观察,发现新招的精壮杂工干起活来并不逊于乐沉翛,而且既然乐沉翛已经不再是值得长久拿捏的棋子,再花钱显然就是浪费。

亏本生意不能做,祈美即刻有了赶走乐沉翛的念头。有一日竟然就想到了几年前乐沉翛因为偷师学艺让人捆绑起来,差点就要被砍断一双手的往事——被偷师的厨房班主暴跳如雷大吵大闹,酒楼老板在一旁气急败坏的情形历历在目。经营酒楼,成也厨房败也厨房,万一自己也步之后尘……祈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乐沉翛一日为贼,终身难免再犯,如果不能当机立断,将来只怕夜长梦多反受其害。

世上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祈美不是大善人,旋即招来账房,吩咐打发乐沉翛,要求次日即刻走人。

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乐沉翛拭净泪水,强打精神走出八珍齐,此时他了无牵挂,游荡一路,不知不觉来到夜市上。

这夜月淡无光,流云静止,几片浅黄色的云彩在月亮前面遮挡许久,羁绊月亮的脚步,让黑夜越发漫长。

夜市只剩下一个摊子。这个摊子除了风雨急事,要不必然开张。十几个人或坐或站,静悄悄地,一言不发,无不是全神贯注。人群中间,刘擘英声情并茂慨然激扬。

乐沉翛站在圈子的最后探望。刘擘英正在说道:

“黑压压的乌云滚滚而来,一片又一片,一片紧紧挨挤着一片,漫天里没有去的只有来的,于是乎越积越厚,那个簇挤呀,即便是老天爷现身也休想移动分毫。乌云下面,大风骤然而起,看官且听那声音,呼——哗,呜——嚯——哗啦啦……一阵又接着一阵,不绝于耳,四面八方都在传来凄厉的萧作之声。往远处看了,那是遍野的芦苇横飞,满天的秋雁悲啼;往近处看了,人人俱着白衣,众人不分你我,眼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这些人个个是垂首低眉,掩面不敢相看。”

“啪!”刘擘英拍响醒木。

“只有荆轲傲然迎风,他手扶宝剑,抬头挺胸,身子站得笔直,任由狂风鼓足了衣裳,芦苇打在脸上亦不躲不闪,太子丹跪在地上,把温酒高高举过头顶,用盖过了狂风的响亮声音说道,请英雄饮了此杯!我代燕国百姓祈祝英雄马到功成!荆轲双手离剑,接过温酒向着喉中倾倒,一饮而尽,霎时间满腔豪情。他壮怀激烈地看着众人,忽然间哈哈大笑,把喝空的酒杯高高举起,猛地在岩石上重重一摔,只听啪的一声,酒杯遁去无影,只有呼呼狂风啸声不止,高渐离把手轻扬,在筑上蹬蹬蹬地敲出一个直扣人心的声响,但听得咣——的一声,这声响颤颤悠悠,久久不曾停歇,荆轲面朝滔滔江水,高声做歌而和,歌声凄厉悲怆,令人感伤,听者无不动容流泪。”

“荆轲突然把双手一抬,众人跟随他的手势站了起来,听他朗声说道,我生在燕国,自当为大燕百姓不遗余力,此番渡江,必定要成就大丈夫天下美名!他招呼了高渐离一声,高渐离心领神会,平息静气片刻,猛然手影翻飞,把筑弹得慷慨激昂,高音如箭离弦,连绵不断,刹那间,荆轲果然雄心万丈,虎目圆睁,众人则扼腕长啸,怒发冲冠。荆轲飞跨上马,回身向众人一抱拳,大声喝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只听骏马连声嘶叫,荆轲的随从也在众人面前呼吼鼓气,叱咤连连,齐齐越上坐骑,一似离弦的响箭,迅速消失在深沉的雾霭之中。”

刘擘英说罢,伫立片刻,须臾对着已经痴迷的听客抬手抱拳。众人回过神来,交口称赞,刘擘英谢了,说道:

“今夜已晚,大家请回。”

人们逐渐散却,露出在当中正坐的孙大圣。大圣笑嘻嘻的走上前说道:

“先生,刚刚你说的这一段令人回味无穷,大伙可以半个月不吃肉了!”


刘擘英连称过奖,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刺客列传,可是真有荆轲刺秦的故事?”

刘擘英笑道:

“有!不过刺客列传全是杜撰的上古故事,不是真的。”

大圣又问:

“故事里面荆轲刺死秦王了么?”

刘擘英笑道:

“这哪能啊?人家总是千古一帝么!再说咸阳宫戒备森严,秦王身边高手如云,那些人有谁是吃素的不是?就算荆轲一早决定了以死明志,也不能伤人家半分半毫嘛。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啊!秦王手下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死士。”

大圣道:

“那些刺客为何看不惯人家?总想夺走人家性命,就算自己侥幸不死,于己又有何益?好端端的做什么刺客?”

刘擘英睁眼看了看远方,说道:

“一将功成万骨枯,权谋相斗,谁的身边没有一群同仇敌忾的朋友啊?这些所谓的大事,总会有人不惜性命,有人义无反顾。有益还是无益,却难说得清楚。”

大圣摸摸后脑,茫茫然说道:

“刺客列传真是一部奇书!”

刘擘英看了看大圣的样子,笑道:

“杜撰出那么多人,那么多诸侯国,那么多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故事,刺客列传当然是奇书,关键是谁也没见过它的原本,全赖大众口耳相传。大家这样深深地喜欢一部书,几个著书的人做得到?”

“嗯啊!”

大圣一半清醒一半糊涂:

“这个地方既然是与东胜神州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时空,但是为什么又会有东胜神州的历史和传奇在此流传?”

须臾又想:

“莫非曾经有谁和现在的我一样,也是从东胜神州那个时空过了来,所以带来了刺客列传里的故事,因为并不在这个时空真实发生,故而推说为上古故事,并且流传开来?”

这个念头并没有停留在大圣心里太久,原因是他要在这里修人心养人性,要做到余事莫问。

一切要活在当下——在这个越见深沉的夜晚。

刘擘英看见了乐沉翛,遂把收拾好的包袱搭在肩上,快步迎上前,拱手问道:

“多日不见,乐老弟近来可好?”

乐沉翛满腹凄凉,无奈地摇摇手,苦笑道:

“唉!我这是一言难尽!明日我便要离开杨美城,眼下闲来无事,想和刘先生告个别。”

事前祈美见过刘擘英,刘擘英多少猜得出一二,默然点点头,悠悠说道:

“世事变迁无处不在!乐老弟,”他问,“下一步打算去哪里呢?”

乐沉翛黯然道:

“我只是一个炒菜的伙头,当下只能先离开杨美城。出了杨美城再盘算在哪落脚的事情吧!我是苦命之人,以后都只能随遇而安了。”

大圣上前问道:

“乐兄真的只能一走了之了么?”

乐沉翛苦笑道:

“乐某除了炒得几个小菜,生平再无长处。如今八珍齐有能人支撑,我要是再不远走他乡,留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杨美城的笑话。”

刘擘英道:

“乐老弟干的厨师这一行,要寻生路不是难事。离开杨美城,说不定更能得心应手,以后大展宏图也未可知。”

大圣也道:

“刘先生说的是。换个地方,活得更加滋润。我就是外地来的,各地都游历游历,不是坏事情。”

乐沉翛惨然一笑,对刘擘英说道:

“我在杨美城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是时候离开了。我在杨美城也没什么经历。因为一个御厨传人的噱头,或许这里会有几个人认得我,相比之下,我认得的人就太少了。不过没关系,其实都是过眼烟云罢了。只有……只有您刘先生……刘先生说书日臻化境,听刘先生说书,可以让人忘记一整天的辛苦愁怨,全情地投入到故事之中。想到刘先生,我就不舍,就感觉难以离去……以后的每一个晚上都只能在心上牵挂了……唉!”

刘擘英鼻子发酸,拱手谢道:

“惭愧,惭愧!说起来我们三个都不是杨美城本地人,但是浪子心声不一而同,都是离别情伤。萧老弟这次远去,再次相见遥遥无期,这何尝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萍聚萍散缘随风!”

三个早就相互认得的人,只因这夜乐沉翛辞别,第一次蓦地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三人在街边你一句我一句诉说起离家在外的感受。夜愈深沉,路上偶有一两个人匆匆走过。

刘擘英问乐沉翛道:

“乐老弟,你在杨美城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没见过你家乡的人来探亲访友呢?”

大圣看看乐沉翛,又看看刘擘英,心里说道:

“咦!这个刘先生,你在杨美城的日子更长久吧?怎么不先说说你自己家人的事情?”

情势所迫的事怎么启齿?乐沉翛默然半晌,低头说道:

“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年事大了,不便随同远行,我在八珍齐又每日忙着厨房里的琐事,来了也无暇照顾,所以……”

大圣道:

“其实你该把老母亲一块带来杨美城。上了年纪的人,你就没想过,她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乐沉翛眼圈泛红,无言以对。

刘擘英道:

“乐老弟,我看你不如先回老家看看。而且说不定因为你在这里历练了这些年,现在都已经可以在家乡立足了。”

乐沉翛满腔愁怨不能诉说,心里悲凉到了极点,看看刘擘英关切的目光,点点头,没有说话。

终究是伤心人伤心事,大圣眼珠打转,搂搂刘擘英的肩膊,笑嘻嘻问道:

“刘先生,你又是哪里人?”

刘擘英捻须,狡黠地说道:

“英雄莫问出处!旧事不必再提!大家相识又何必相知?从小时候起我便生性散淡,父母辞世后开始离家远游,十年前一直居无定所,来到杨美城后才想要安顿此生。”

大圣吃吃笑道:

“既然想要安顿此生,这么多年了为何不讨一门亲事?也好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不是么?”

刘擘英并不介怀大圣说笑,笑着微微点头:

“早年刘某在外浪迹尘世的时候,已经斩断情丝,如今在这座杨美城,只想孤身终老,不想给他人徒添累赘。落地生根虽是人之常情,但刘某乃槛外之人,与此不沾边。”

大圣讪讪拍了拍刘擘英肩膀,笑道:

“我听出来了,其实刘先生就是为了一份逝去的深情甘愿孤老终生。刘先生,你是一枚情种啊!”

三人心思各异,彼此不嫌话多,聊着聊着终于走到街角,挥手告别。

更深露重,大圣再不用回到檀香客栈,他在杨美城的寓所,已经搬到子归逢的老屋里去了。

时隔近年,子家的老屋变了模样。曾经污水横流的栅栏后院,一度改作菜地,现在陡然建起了崭新的宅子,方方正正,干净整齐。院门仍旧挨着池塘边上的羊肠小路,并无妨碍前面誌古斋经营。院墙竹林阻隔了对岸市集的喧嚣,怡然清静。新宅落成不久之后,子归逢买了一个婢女回来,照顾年事渐高的自己和枚芳起居,又请了一个在附近居住的婶娘做饭买菜,顺带着帮助打理家务。婶娘早进晚出,婢女居于宅内。

子家变得不再拮据的缘由,要从八戒讲起。


某日八戒闲来无事,在院里拾起斧头帮枚芳劈柴。呆子力气忒大,一斧子劈下,木材常常在地面上凿出坑来,连换了几处地方都是如此,于是他找从柴堆里找出最粗最大的树头,在地上摆弄一阵立在地面,打算把这截树头在地上钉死,用来做砍柴受力的桩子。

八戒磨拳擦掌,看准了,使出极大的力气连续往下砸了几板斧头,每一下,树头都顺势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目测再三,又加一锤,不想竟然听见地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树头撞到了土里的东西了。那会是什么玩意呢?八戒纳闷,把斧子放在一边,找来铁棍使劲把树头撬了出来,蹲下来一扒拉,看见坑里有个已经碎裂了的瓦罐。当着枚芳的面挖出来一看,罐内居然藏着用绸布包裹着的二十几个大金锭,相当足额一千贯。

这些钱还不是官银,用起来大是方便。

意外见财大喜过望,枚芳连忙叫子归逢。子归逢从里屋出来,仔细看包裹银子的绸布,认得是很久以前大宅子里专有的东西,不知何时因为何事被埋到了祖屋的菜地里。一千贯钱不是小数目,枚芳和他一起凝思苦想,怎么也想不起来曾几何时家里少过这么大的一笔钱财。

八戒乐呵呵地,对子归逢说道:

“还用想的么?这银子不但是在您家地里挖出来的,还是用您家的绸布包着的,当然就是您家自己的了,我打赌这肯定是财神爷对您的特别关照。”


眼珠子一转,又道:

“如果子老爷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些银子,我倒是可以帮着出个主意!”他狡黠地堆起满面笑容。

见到先人遗宝,子归逢心情也是极好,笑吟吟地问八戒:

“按朱老板心中所想,这些银子却要如何使用?”

八戒厚起脸皮,眉飞色舞说道:

“这个嘛是这样,一般人要是有了这么多钱,一定是先盖一座大院子,大院子里面也一定要有足够的大大小小的房子。为什么要这么多房子?因为不但要让自己住得尊荣气派,而且还要想得极远,要能容得下日后的百子千孙,容得下供自己和子子孙孙差遣使唤的奴婢丫鬟和家丁护院。如若还没有这么多的人住进来,也一定要能够方便租赁,或者给人家存放货物,或者便于人家就街开店,那样你就好坐地收租。总之,就是要这一千贯钱又生钱,旧钱再生新钱,源源不绝,财源滚滚。”

地上钱财亮闪闪,八戒全不当自己是外人。

子归逢含笑不语,看了看身边的枚芳,枚芳正以手遮唇,想来也是在心里暗暗偷笑。他的眼光落到枚芳发髻上,看着一半青丝一半雪,心中忽有所动。

八戒踱着方步,口沫横飞地说了一段,肚肠里又冒出另一番心思,往子归逢跟前走了两步,嬉皮笑脸又说道:

“现在枚芳大婶的厨艺可是越来越高明了。每次一到炒菜开饭的时候,厨房里香味四溢,我和阿醒表哥在誌古斋远远就闻得见,本来肚子不饿,但是被菜香勾引得口水直流,不饿也只好饿了。”

贪嘴的人不怕说自己嘴馋,八戒呵呵地笑:

“子老爷,我想啊,不管您把新家置办在哪儿,我们表兄弟还有誌古斋都跟定您了。我们至少会把您的三间房子租下来,一间做誌古斋的门面,另外两间,我和表哥一人住一间,这样我们就不用再住到檀香客栈里了。这些日子我们来来回回两边跑,早就觉得费时费力了。而且,呵呵,我们就和您两位老人家一起吃了呗,解解馋,饱饱口福什么的,枚芳大婶这么好的厨艺也要有人欣赏认可的是不是?咱们过日子,大家都互相帮衬着,就像一家人似的,一日三餐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其乐也融融,实在是一桩美事!”

央求人的话,别人都不好意思说,轮到八戒,心口相对,没个廉耻,所说的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什么能做就先做!要不,就先一块吃饭,今天开始?”

这就开始敦促上了,八戒很过分。


子归逢沉吟,尚未开口,廊道里传出了脚步声,大圣优哉游哉走出来,笑话八戒道:

“你一辈子就知道吃。惦记枚芳大婶厨艺,要饱口福,居然打出这样的歪主意,羞!羞!羞!!我来问你,一千贯钱能干多少事情?你究竟知不知道?”

八戒眼皮一翻,说道:

“多少事情?!一千贯不是小数目,能干的事自然多了去了。”

大圣说道:

“我们这里的高大人,一个衙门知府,月俸不过区区两三贯钱,就是这么一点俸禄,要包养全家上下十几口人,要让家里人过得衣食无忧,剩余的还能有多少?要是他想筹够一千贯,那得在任上做满多少年月,你想过如此长远的事情没有?”

分明是说地上的一千贯,怎么说到高大人的俸禄了?这个猴头!八戒眼睁睁的,摇了摇头。

大圣对子归逢说道:

“既然平白无故得到了这笔意外之财,依我看,子老爷只要花费其中的小小部分将房屋稍加修葺就可以了,余下的大部分不如招收人手做些批发生果日杂茶叶碗碟之类的生意,再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做账房先生帮你打理。这些生意虽小,可是是人之所需,日积月累,也是大钱。等生意做得顺了,也赚大发了,再图谋起房买地的事。到时候您想起多大的宅院就怎么起,生意想做多大就做多大,家宅和生意两不耽误,甚至买下一条街,一半起宅院,一半做生意,您兜里钱多,还不都是随您心意了么!”


“你说的是什么话?”好像自己的钱被抢了,八戒不服气,嚷嚷着辩道,“你瞧瞧子老爷今年都多大岁数了,做生意谁敢包赚不赔?就算当真一路猛赚,等得大发也要不少时日,本来子老爷老早就可以享受的尊荣富贵,按你说的去做,都要耽误好几年。”(区别,一个拿大部分享受,一个拿大部分投资)

子归逢含笑听完,点头说道:

“二位一个说拿大部分享受,一个说拿大部分经营,都有道理。这一千贯钱如何运用,确实是要用心想想。”

不久,子归逢找来起房子的匠人,带着匠人围着老宅地面转了不下三五圈,把自己的意思清清楚楚地说了,匠人欣然开工,敲敲打打一个月之后,子家老宅幡然换了新颜。


子归逢甚是节省,一文当作两文使用,没请太多师傅,整个过程也没有大动静。工程结束后,新宅看起来显得简朴素净。

子归逢只在原来的菜地上起了一栋四合小院,既没有楼层,也没有红砖碧瓦,分有前院后院,中间有五进小房,留有后门和走廊,仍与前边的誌古斋相通。原先的老房和誌古斋顺便粉刷了一遍。

乔迁新居那天,师兄弟二人在后院里看着才落成的院子,想到掘出一千贯钱那天大家说的话,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子归逢看在眼里,解释道:

“子某经历了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几欲成为废人,所幸得到老天庇佑,在花甲之年神转魂还,并且还有先人遗宝相赠,这样的事无论落到谁身上,都应该知足了!我估摸着,自己兴许还有几年的日子可活,今后可以不疼不痒的了此残生的吧。”

他看着院里新种的花草,话题一转说道:

“子家曾经的满室浮华,是数代人历经千辛万苦换来的,一朝洗尽,付诸东流,着实令人痛惜,无奈我人老体衰神思倦怠,比不得二十多年前,如今再也无力勤事经营了,所以,我没想太多,更加没想要多几间屋子做生意,仅仅只是修造了这么个小宅子。家宅虽小,但长处是安静闲适,我和枚芳静养晚年最好不过。人生苦短,贪多无益,够用就不错了!”

老人面容削瘦,两眼寡淡湿润,这张皮囊里面的灵魂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大圣想要安慰,却只想到貌似无用的老生常谈,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

子归逢抬手指了指修葺一新的老屋,微微颤抖着,欲说还休,似乎眼前风云变幻斗转星移,明明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却轰然倒塌,转眼之间又忽地变成了现在小巧简陋的模样。他忽而奕奕有神忽而黯然失色,尽然随着眼里幻觉的变化而变化。


八戒心不在焉,自在一边赏玩花草,这时又变得不忍,暗暗叹道:

“又在想陈年往事了,包袱放不下,人啊!真是可怜的人。”


子归逢回过神来,对二人说道:

“你们兄弟两个虽是远方来客,之前与我素昧平生,但与我子归逢,实在缘分不浅。”

他不介意二人看见自己哀伤,信手抹去眼泪,大度地笑了笑,说道:

“我常听枚芳说,我得疯病的那些日子,除了她枚芳,就谁也不认得了,谁也管不了我了。要不是那一天鬼使神差遇到你们,令我不知怎么的突然间莫名其妙暴跳暴走,致使冲破了哪根堵塞了的神经,让身上的血流又再活络过来,或许这身疯病就一直好不了了,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呵呵,我看这个意外极有可能!这可都是托你们兄弟两个的福啊!


大圣替他开心,笑道:

“要说不是缘分,那也该算是子老爷的造化到了,挨了这么多年苦楚,总该苦尽甘来!”

子归逢湿润的双眼更露出热切的期盼,笑吟吟地说道:

“我看二位为人处事与众不同!不像外间的人那样呼朋唤友结党营聚,对外事素来不闻不问,自顾自过得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好比天上的神仙。有你们做我这个老朽的邻居,我心里很是安乐!”

邻居?平常靠得近不算邻居,住也住得近,吃也挨得近才算邻居。八戒大喜,咧嘴笑了起来,趁机说道:

“原来子老爷真把我那天说的话记住了,您这是答应我们搬过来住了吧?!那可太好了,我老朱这回算是天天有口福啊,可以顿顿都吃枚芳大婶做的菜了,是不是?子老爷!老爷子!”

枚芳从房内出来,高兴地说道:

“有口福!有口福!子老爷早就说了,翻新了这栋老屋,就请你们两个搬进来住,再不用每天客栈店铺的来回跑动了。你们前脚一伸可以打开店门做生意,后脚一缩可以到这边来吃饭喝汤,一日三餐子老爷都欢迎你们!”

八戒欢欣不已,乐呵呵地走在几间房中犹如走马灯似地来回察看。大圣若有所思,慢慢踱步,慢慢看新房,偶尔露出一丝笑意。

大圣和八戒看了个够,转回店面正经看守生意。前院的空地上只剩下子归逢枚芳二人。枚芳忽而有所感悟,眼中泛出泪花,乃转过身用手擦拭,子归逢看着她的背影,呆呆站立了一会,柔声说道:

“枚芳姑娘,今年我正好六十岁,值此花甲之年,我倒是不觉得自己老啊,可是两条腿真的有些迈不开了,人言未老先衰兴许就是这个样子吧,看来我也要找一根拐杖,拄着、扶着,才好走完剩下的这些日子了吧。”

枚芳年近四十,听到子归逢突然叫自己做“小姑娘”,禁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回过身,看了子归逢一眼,说道:

“看你说的什么话,这些天你走路不都好好的吗?人家七十岁了才要拐杖,你还有十年的功夫才到那个时候。你胡说这些话,是要小姑娘为你感伤还是怎的?”

枚芳眼中犹有泪花,明显是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啊!子归逢叹了一声,柔肠百转地说道:

“不感伤,不感伤,我们索性说好以后大家都不要感伤了吧!可我看你怎么还流着泪呢?莫不是又想到以前的那些日子了?”

枚芳脸上露出淡淡的浅笑,摇摇头,上前扶着子归逢徐行,于院中踱步,她幽幽说道:

“你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多岁,特别是那个胖些的朱谓能,嬉怒哀乐都形容在脸上,跟孩子一样,如果和他们坐下来一起吃饭,那不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了——一家子其乐融融了?!你可以试想一下,我们就要和他们在同个屋檐下朝夕见面了,时间久了,耳濡目染,你和我心里都会对他们有一些爱怜啊!”

子归逢心知晓枚芳感触,他轻拍枚芳手背,说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枚芳妹子,我们总算是经历了重重磨难后还能在原路上走得回来的人,相比那些一世都在饥寒交迫度过的贫苦人家,我们从高处跌落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呢?经常触景生情,时时这般忧伤,还不如从今天起每日焚香礼佛,心怀慈悲,感念造化宽厚之恩德。万事顺其自然才好啊!如果世间真有灵验,能够换来你我日后善终,也是寻来了一桩妙趣的好事。”

枚芳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子归逢怔怔的看着她,眼睛不眨一下,浮现出丝丝情意。枚芳业已人到中年——这个也曾经满怀梦幻的玲珑少女,瓜子脸上依旧眉似弯月,眼珠子依旧乌黑灵动——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身姿丰腴婀娜,一颦一笑掩藏了几许娇媚,眼角几道皱纹徒添岁月的痕迹。


近些日子,枚芳重拾胭脂,薄施粉黛,盼顾之间娇羞怡人,看到子归逢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嘴唇微微颤动,露出如玉一般的皓齿,微微笑道:

“都到了寻找妙趣好事的暮色时分了,还好看么?”

子归逢蓦地醒转,红了脸,尴尬地露出笑容。二人四目相对,两相无言,只有一只小小的蜜蜂,嗡嗡地在刚刚盛开的水仙花上飞舞。

枚芳心随念转,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道:

“那个朱胖子,近时常常说我炒得一手好菜。其实我做饭菜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吃过我做的菜的人虽不算多,可巧知音竟然是没什么机会吃的那一个。”


不用我说,枚芳的心声大家也该知道,此句言外之意浅显易懂,乃是说朱谓能被孙醒管束,不能随时到家里来吃东西,不过是仅仅吃了两三次,便赞得不行。

枚芳说了前半句,两眼看了看子归逢,嗔怪似地说道:

“那个每顿都在吃的,却没有人家会表白,连一句夸赞的话都不曾给过人家。”


子归逢听得明白。他哪能不知道枚芳的心意,只是因为顾虑过多,故而矜持,一直不曾开口。这下开口正欲解释,哪知说出的话却是:

“他二人一旦过来一起用饭,妹子你可不如现在这般轻松了。”


枚芳面色一沉,脸上的淡淡红晕唰地没了影,面无表情,直截了当说道:

“子老爷你又不知了,这做两个人的饭菜,和做四个人的饭菜,用多少功夫本来没有什么差别。老爷不妨叫他们等会儿就过来吃饭,我现在做来给老爷看看,看看会不会真的不轻松。”

子归逢忙道:

“妹子稍安勿躁,我原是想这新房已经建好,多起的那几间房子,就给我们请来的人居住。这次我们的院子也大了,需要专门的人打扫收拾,吃饭的人多了,也要请个人帮着买菜做饭。”

枚芳面色稍稍好转,子归逢微微一笑,又说道:

“妹子,你为了我们子家,过去就已经操劳了很多年,吃的苦比我还多还难。虽说你身子硬朗,干起活来不惧苦累,得心应手,但是这段时间你我年岁渐长,做事的能力大不如以前,如果家中还能雇得起帮手,就找两个回来,把事情交给他们去做,我们只顾好好的保重身子。我们老是老了,总不是都不中用了吧,有些事也还是得花些日子,从长计议。”

心有灵犀一点通,枚芳又再度流下眼泪。

她寻思自己做为子家婢女,之所以子家家变之后不忘恩义,一直留在子家老屋照顾疯疯癫癫的子归逢,乃是只求做事有始有终,让自己问心无愧,此外再无杂念。

人心在变。子归逢清醒以后,二人在老屋内相处日久,朝夕见面,彼此渐生情愫,从未经历人事的枚芳心中恰似怀春的二八少女,念及将来,胸中常常小鹿乱撞。

乃擦了擦眼泪,说道:

“雇得人来,我自是得了清闲了,只是起了这一房院子以后,还要买些家中常用的杂物,积蓄就不多了。”

子归逢往院外张望,说道:

“孙朱二人愿意住到这边,房租和店租加在一起,也不会少于一贯钱,足够我们养老的了。”

枚芳觉得他年老鬼祟,笑道:

“人家都还没搬过来,你就在盘算上怎么用人家的钱了。”

子归逢拈着胡须呵呵一笑,说道:

“就算他们不搬过来,这多出来的房子还不总得租出去嘛!房子租出去,还不是一样要盘算怎么用钱么?”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誌古斋的孙醒和朱谓能搬进了子家的老屋,八珍齐也重新开张。全新的酒楼里宾客如云纷至沓来,生意之兴旺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祈美数钱数到了手软,半夜也乐咯咯地笑醒了多次。可怜的乐沉翛被迫离开了杨美城,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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