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突出地全录了李易安的《金石录后序》。这实在是一篇极好的文章,声情并茂。到现在为止,对李清照,她的词,她的这篇《金石录后序》还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她在文学史上的位置还没有摆准,偏低了。这是不公平的。古人的作品也和今人的作品一样,其遭际有幸有不幸,说不清是什么原故。
——汪曾祺《晚翠园曲会》
《金石录后序》所记之事,初中时,语文老师苏华向我们讲过。讲李清照后半生之坎坷,及其对前夫情感之真挚。老师没有说这些事情记录在《金石录》里,或者老师说过而我没有记住。但是故事的内容记住了,知道了赵明诚收集古董,写了一部《金石录》。后来,找到了《金石录》,才一睹原文。今读书至此,不觉有忆及往昔。上高中后,再没有和老师联系过,不知老师现在如何。如今学校已经拆除,估计再也难以与老师取得联系了。
录《金石录后序》与后,怀往昔岁月,兼念师恩。(原文不分段,无书名号,吾以意加。)
右《金石録》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訖五季,鐘、鼎、甗、鬲、盤、匜、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譌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後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窮遐方絶域,盡天下古文竒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冩,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後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三代竒器,亦復脱衣市易。
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畱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後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鈆槧。毎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正集籖題。得書畫彛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収書家。
余性偶强記,毎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盃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収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厨,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慄。
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几案羅列,枕席枕籍,意㑹心謀,目徃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
建炎丁未春三月,犇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迺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復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
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池陽,獨赴召。
六月十三日,始負擔,捨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㦸手遙應曰:「從衆。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獨所謂宋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馳馬去。塗中犇馳,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
七月末,書報卧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藥,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藥,瘧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絶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屨之意。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衞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徃投之。
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烟矣。獨餘少輕小卷軸書帖,冩本李杜韓柳集,《世説》、《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冩本書數篋,偶病中抱玩,搬在卧内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徃,又敵勢叵測,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徃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犇行在。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
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
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遂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畱家中,并冩本書寄剡。後官軍収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開闔。
在㑹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予悲慟不已,重立賞収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
今知盡為呉説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迺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帖,猶復愛惜,如䕶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閲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静治堂,裝卷初就,芸籖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毎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殁,不惜國亡而毁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畱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嗚呼!
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紹興二年玄黓歲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