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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风语阁文苑171期作业主题【但求夕阳无限好,何必惆怅近黄昏】
第一幕 老夫又发少年狂
窦文辉坐在电脑前,揉着酸涩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虽然他这人一向不服老,但不得不承认到了这把年纪,很多事情做起来都力不从心了。
他快70岁了,前两天还在网上跟小年轻辩论,大言不惭地声称老年人也能写出那种上百万字的网文,而且绝不比年轻人写得差。他自恃有丰富的生活阅历,还有几十年从事文字工作的历练。
窦文辉喜欢钻研五花八门的学问,哲学宗教、历史社科、艺术收藏都能信口诌两句。平时除了写作,还喜欢种花养鱼,游山玩水,画两笔水彩画,偶尔跟老友下个围棋,打几竿子高尔夫球什么的,总之兴趣广泛。而且访问过不少有趣的人物,要说写作素材,那是信手拈来。
作为S市作协的成员,窦文辉对各类文章体裁耳熟能详,可如今却输在了打字上,就算文思跟得上,那双昏花的老眼也不听使唤。兴头上构思的那篇准备写成科幻大剧的《夕阳号列车》看来只能搁置了,或者得设法请个秘书。
老伴是个有洁癖的人,看见酱油瓶子没归位,又在厨房里唠叨开了:“死老头,油瓶倒了不知道扶,一天到晚等人伺候!”
窦文辉正无比郁闷,听见老妻抱怨不由火冒三丈,但碍于自己好歹也算个体面人,没必要跟个傻老娘们斗气。他强压住心头怒火回了一句:“嫌打扫卫生费事,请个家政不行吗?”
“请家政?那不得花钱吗?”老太太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使劲白了他一眼。“咱家存折不都你拿着?退休金不够你花?”窦文辉敲着桌子质问。写了几十年文章,稿费大半由老伴保管,如今儿女都工作了,他自信完全能让老妻坐享其成地过逍遥日子,可偏偏老太太是个操心的命,家务活非要亲力亲为。
“找个陌生人来家里边,碍手碍脚的。”老伴咕哝着。“你先出去,我还有要紧事!”窦文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硬把她轰出书房去。然后拨通了吕丽娟的电话……
第二幕 好心邻居爱帮忙
吕丽娟踌躇满志地敲响了楼上502户的家门。今天上午她在楼下的中医诊所听到一个大新闻:刚退休的邻居项晚晴得了抑郁症!
当下这个环境很多人都害怕揽事,甘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世风日下,净出些匪夷所思的奇迹,扶扶不慎跌倒的老头老太都要当心被讹诈。对那些心理疾病患者,多数人更是敬而远之。
但是吕丽娟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却是商机来了!作为市老年大学招生负责人,自然是招人越多提成也越高。 所以这几年她总是不遗余力地劝说周围那些暂时享受不到含饴弄孙福利的老姐妹去老年大学修身养性。
吕丽娟62岁,皮肤保养得不错,一身金丝绒旗袍包裹得身材笔挺,配上增高厚底鞋比少妇还要婀娜。她也是个不服老的人物,总是把自己捯饬得花枝招展,还特喜欢挣钱,财源滚滚才能珠光宝气,退休了也不忘生财有道。况且在她看来,办老年大学属于奉献社会,利益众生的高雅行为,顺便赚点银子那是天经地义。
所以她决定造访楼上邻居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和自我感动:帮助抑郁症病人战胜顽疾!重新振作起来拥抱生活!
第三幕 退休生活太凄凉
项晚晴从小就有抑郁倾向,这种性格与其说是先天基因缺陷,倒不如说是后天的教养使然。她父母家祖上都出过读书人,总觉得应该追求点高层次的东西为家族争光,于是将对晚辈的约束说教作为家风良好的象征。
所以项晚晴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处处看长辈和上级脸色,缺少主见,年轻时既没有什么突破和建树,上了年纪更是空前的孤独迷茫,自我存在感缺失。
按理说读书人家的后代应该有些独特的思想和精神层面的追求。但有一种文化却是自我阉割型的,用种种教条取代了探索发现,把抱残守缺当做孤标傲世,导致后辈越来越退缩到乌龟壳里。
项晚晴的父亲长年在外支援边疆建设,像矿物一样的质朴,母亲则是清教徒式贤妻良母的典型,重视言传身教,督促儿女刻苦学习,努力读书 ,却心智化水平捉襟见肘,视轻佻和幽默为堕落,一直致力于把儿女打造成方方正正的复印件。
项晚晴读过一些大众化的经典名著和消闲解闷的花边文学,却拙于人际关系,有一点精神方面的追求,但缺少实现人生价值的眼界和手段,又没有能力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以至于退休生活空虚,深陷抑郁症的泥沼。
第四幕 心灵鸡汤也堪尝
进得门去聊了两句,吕丽娟才发现自己对项晚晴的关心纯属自作多情。人家似乎从来没见过她这个老邻居,孤独症的人一般也患有脸盲症,好性格容易使唤的员工到退休都没有提拔的原因多半是对于单位各色人等的面部特征不够熟悉,看不出眉高眼低。
若不是这两年在一干勤俭节约,习惯于排长队买特价鸡蛋的老太老头中间练就了一身攻坚克难的游说本领,在面对项晚晴冷若冰霜的拒绝时,吕丽娟估计立马会打道回府,再也不登那个散发着霉味的三宝殿。
项晚晴似乎对什么课程都不感兴趣,不管是保守的还是张扬的,连尝试一下的意愿都没有。就在吕丽娟黔驴技穷打算放弃之际,她发现门口堆了摞旧报刊,什么读者、意林还有小说月报。想来对方挺喜欢读书,何不给她推荐推荐新开的文学课?
不能不说吕丽娟的判断相当准确,项晚晴虽然最近对鸡汤文字感到失望,准备断舍离处理掉一些旧刊物,但仍然对通过阅读来拯救消极的心境抱有一丝幻想,在她的经验范围内也实在找不到其它可以执着之物了。
吕丽娟终于大功告成,在这学期的招生计划中又拿到一张全票。而且对方似乎不怎么缺钱,没有在学费上讨价还价,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第五幕 行为艺术进课堂
窦文辉在门口一亮相就吸引了全班的眼珠子,为了给大家一个不凡的印象,他特意向老年大学的“旗开得胜助考委员会”借了套“相公服”,还随身带了柄特大号折扇,一抖开正面题字是:莫道桑榆晚,反面是:为霞尚满天。这个滑稽的出场引来一阵夹杂着起哄的掌声。
当然起哄的绝不包括坐在最后一排的项晚晴,她已经习惯了在公共场合保持缄默,对这位自称“海涛老师”的咋咋呼呼的做派还有点反感。
窦文辉准备的讲义是上半节课讲汪曾祺的散文,下半堂讲网络小说的写作。前半部分体现了他个人的价值取向,后半部分则暗合近期的创作目标。
选择讲汪曾祺的散文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大多数人从口欲期开始就对美食的诱惑难以抗拒,汪曾祺写春城的小吃那是活色生香,极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其二是汪曾祺不仅故事写得有趣,还是为人处事方面的高手,是文坛中久经考验的闯关成功而不至于斯文扫地的不倒翁。在一个读者们普遍过于天真正直,质检员又总是太严苛的的地方,写作者要想表达自己的一些别出心裁的观点而不招惹麻烦不得不向老油条们学点曲径通幽的本领。
前半堂课项晚晴果然被饮食文化俘获,却不想沉浸在昆明的老茶馆中流连忘返,以至于对后面讲的网络文学置若罔闻。她长期抑郁失眠,阔别茶这种饮料良久,难免会产生幻想层面的执着。
文学课很快在声情并茂的演说中圆满结束,窦文辉拿起花名册,他知道要想引起学员的持久兴趣,非要在参与互动环节上动动脑筋不可。
“项晚晴,这堂课的课后作业就由你来收吧…”刚从昆明的茶馆中如梦方醒,项晚晴发现自己居然买彩票中了大奖,不免有些懵圈。待大家都离开了,她还在座位上苦思冥想这堂课的作业到底是什么?
第六幕 茶室重逢追忆长
“项晚晴,往后收作业就辛苦你了,我请你喝茶去!”窦文辉满脸堆笑地向新任课代表发出邀请。项晚晴待要拒绝,又想着还得请教作业内容,要么找机会推掉差事,反正左右都是喝茶,只得随这位怪模怪样的老古董从想象世界穿越回现实的茶馆中。
楼下的茶室静悄悄的,窦文辉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品茶观景,宽敞的落地窗正对着远处的斜阳群山,天边的云霞铺开了巨幅画毯,层次分明,色彩鲜亮。茶桌周围布置着两把椅子和一只圆凳,此刻圆凳上躺着只四仰八叉,白肚皮朝天中年发福的大花猫。它大概更喜欢跟小鲜肉们互动,见是俩老货,打了个哈欠又补觉去了。
写作生涯中阅人无数的窦文辉随便聊了两句家常就套出了不少对方的个人信息。窦文辉的笔名不下十几个,项晚晴却一直是那个如假包换的项晚晴。
“小项啊,我们其实是故人重逢啊!”在初步摸清了对方的籍贯和退休情况之后,窦文辉唏嘘不已,“没想到事隔四十年,你依然是我的课代表。”他原本想让学员毛遂自荐收作业的,但是花名册上那个名字太眼熟了……
窦文辉的话让项晚晴大吃一惊,陈年的记忆逐渐复活,虽然认脸能力欠佳,但千真万确她学生时代只当过一次课代表。
第七幕 遥想当年够荒唐
窦文辉酷爱文学,却生在一个对作家极不友好的时期,文艺娱乐频道也一片空白,为了抚慰贫瘠而又饥渴的头脑,他少年时代读遍了手边所有能找到的读物,甚至冒险在深夜爬进图书馆的地下室,偷盗那些因为措辞轻佻被关了禁闭的图书。
在最有激情的年华既汲取不到足够的精神滋养,也没有办法书写自己的青春憧憬,一直在窦文辉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遗憾,所以到了垂暮之年他还执着地要跟“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新生代们PK网文创作。
尽管他那代点很多人确如当下年轻人的评价:极端缺乏想象力和对待新事物开放性的接纳态度,从来不知道精神生活为何物,但他窦文辉绝不是那种人。
在县城小学教书是窦文辉高中毕业后找的第一份工作。他曾经真诚地想凭借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和年少时铤而走险积累的阅读经验作个向导,带领那些渴求知识,喜欢读书的学生们去摸索一下文学圣殿的门栓。然而丰满的理想很快败给了骨感的现实。
干了几年教书匠之后窦文辉却发现每天都疲于奔命,被各种教条的工作和各种检查折磨得不堪重负,也没几个小孩子喜欢听他喋喋不休地讲那些文坛趣事。文艺复兴,思想解冻的春天并没有来到那所小学校。项晚晴所在的班级是他离职前接手的最后一份差事。
作为长期缺席的班主任的临时替补,面对一堆因为长期缺乏引导和约束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窦文辉哭笑不得。所以终于翻到一本还算工整的练习册时,课代表的人选便尘埃落定了,况且那个学生有个挺诗意的名字。
第八幕 知音还是小姑娘
年轻的窦文辉并没有意识到项晚晴本质上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她的含蓄内敛和貌似善解人意只是被过度教化后的产物。高兴之余一厢情愿地将她带进自己的文学兴趣圈。
项晚晴当年才十一岁,对成人的世界其实相当懵懂,小心翼翼的讨好后面藏着深深的恐惧。窦文辉的特别关照反而让她诚惶诚恐,更加处理不好同学关系。每一个小孩子无论表现好还是不好,都渴望得到成人世界的激励和奖赏,热爱文学但缺乏经验的窦文辉不能一碗水端平,无形中在学生之间制造了矛盾。
窦文辉成为班主任的第一个学期,项晚晴在他的指导下进步很大,语文成绩名列前茅,对阅读和写作都产生了兴趣,也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有某种特长,然而后来发生的几件事情却让她深陷烦恼中。
一件是窦文辉在课余给项晚晴讲解了白居易的叙事诗《琵琶行》后鼓励她全文背诵,当她在课堂上圆满完成了任务之后,窦文辉当众颁发给她一本带插图的唐诗画册。这个互动招来了同学私下的各种议论,大家怀疑那首诗歌是否别有内涵。
另一件事是窦文辉组织了个文学小组,指导班里的文学爱好者阅读和写作。几个活泼大胆的班委同学在老师临时有事离开时翻乱了办公桌并拿走了几枚邮票。她们提前走了,项晚晴作为课代表却要等老师回来汇报工作。她害怕老师疑心那些不合规矩的事是自己做的,又不好申辩。虽然事后窦文辉没什么都没说,但项晚晴还是纠结了好久。
下半学期项晚晴当语文课代表越来越不称职了,除了时常忘记主动收发作业外,作文也写得越来越差。还经常刻意逃避集体活动。其中的缘由除了怕招惹闲话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十分害怕自己会对老师产生依恋的情感。尽管在她当时那个年龄,出于感激而对某位异性师长有好感再正常不过。
但是过于保守严格的家教让项晚晴害怕面对自己真实的情感,害怕别人看穿她内心的风景,而且本能地觉得渴望共情是件羞耻的事。所以她逃避那段距离似乎有点近的师生关系。就文学创作而言项晚晴的资质并不好,一个逃避深入生活,习惯于压抑情感,不擅长与人接触的作者怎么可能写出动人的文章?
当年的窦文辉却没有想那么多,毕竟他还不到而立之年,缺少足够的对人性的洞察。他只是非常奇怪为什么项晚晴的文学热情只如昙花一现?她后来为什么故意躲避自己?自己的器重为何反而招来对方的嫌弃?那些问题似乎都没有答案。
卸任班主任后,窦文辉离开了小学校,报考了中文系,不顾一切地去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了。回想起早年的教学生涯,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认知方面的错误:文学这种东西并非吃饭穿衣那样的必需品,只在小众范围内有影响力。
尾声 有梦何妨醉斜阳
四十年后再相遇,而今的窦文辉已不想再追问当年项晚晴为何疏远自己,惊讶于造化的神奇之余他试图再次为她打开那扇文学创作之门。望着窗外逐渐融化在云层中的夕阳,窦文辉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一个人当真喜欢做某件事情,不管何时开始努力都不算晚。”
项晚晴依然感到迷茫,又有点懊恼,窦文辉凭什么一厢情愿地非要她做课代表?自己当真喜欢文学吗?她半辈子都在试图逃离别人的期待,却几乎没想过在灵魂深处她的真实渴求究竟是什么?不过窦文辉说的有句话似乎挺有道理,即使是步入夕阳之年,她也有权利做自己喜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