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体育】
安镇靠海,我出生的地方在安镇最东边,打记事起,连续不断的海风,就带来微咸的气味。往南十多公里,有一座火车站,那是县城里独一家的,我喜欢听火车轰隆驶过的声音,铁轨在车轮碾压下,剧烈地颤抖,就像我第一次坐火车时,心脏猛烈跳动一般,我一直觉得它和我有着神奇的共鸣。
下了火车,我把脸往衣领里缩了起来,回到安镇,于我是不容易的一件事。十一月的深秋,满地都是落叶,曾经挂满绿色的树,都秃了枝干,暴露出赤裸裸的身体。每个路人,都好像在嘲笑它们,不加掩饰的羞耻,从树木彼此之间的视线,蔓延到我的心里。双脚踩上地面,虚幻感便一点点将我吞没。
“新生的游泳健将,安镇的骄傲。田芷彤。”
“未来的国家队队员,让我们拭目以待!”
每一张残破的,或是崭新的海报,都让我的头更低一些,它们散落在我家乡的角角落落,如同无数个蛰伏在黑暗中的恶鬼,等着将我狠咬一口。
“芷彤啊,别想太多啊。这次回来也当好好休息。”我抬头看去,冲我说话的是安叔叔,小时候总是把我抱起来,胡茬戳到我的脸上。我挤出一个笑,他一开始倚在门框上,这时候转过头去,看着门旁边一个地缝,里面有一颗冒出来的杂草,灰黄色的。“当家的,你来。”门内安婶的声音冒了出来,安叔叔向我点点头,然后扭头跑到门里面去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我左手边是一个小小的杂货铺,里面的东西种类不算多,小时候却不这么觉得的,那时感觉杂货铺简直是天堂。有人仰起脸,冲我傻笑,她在说话,想要的东西一个个地像炮弹一样打出来,我顺着她的话,把她想要的东西都一一装起来。她发出银铃一样的笑声,牵着我的衣角,沿着一块窄窄的路沿走,玩她独木桥的游戏。想到这里,我的心突然紧紧地痛了一下。脚步则顺着小路的岔口机械性地前进。
绿藤从围墙上挂下来,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我顺着大敞的门走进去,李奶奶就坐在院子里,正对着门,她动了动身体,把耳朵微微侧过来,然后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来,“芷晴啊,你太久都没来看奶奶一下咯。”李奶奶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我的鼻子一下子变得又酸又涩,我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我舔舔嘴唇,慢慢地走进她。她苍老的皱纹又紧了起来,“不是芷晴啊,你是?”“奶奶,我是田芷彤,我是芷晴的姐姐,我回来了。”我说。李奶奶又开始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很快就消散了。“回来啦,回来了,好啊。”李奶奶笑着说。
“奶奶,芷晴死了,我回来参加她的葬礼。”一路上的隐忍和慌乱,随着我不管不顾地说出这句话,瞬间爆发出来,我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淌下来,我跪在奶奶的椅子边上,把头埋在胳膊里。
李奶奶的浑身颤抖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没人告诉我这个老太婆哦。”她边说,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抚摸着。她的手,苍老,很多的青筋都爆出来,我浑身剧烈地颤抖,却还能感觉到,奶奶的手也在颤抖着。
我爸爸是游泳教练,妈妈是退休的游泳运动员,现在在安镇的社工所工作。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和他们一起下水。爸爸教我怎么游得更快,妈妈一直控制我的饮食。食品店在我眼里,是无法涉足的天堂。七岁我上了小学,每天和太阳一起起来,拿着爸爸给我的游泳馆钥匙,妈妈给我做的面包,去爸爸工作的游泳馆,在妈妈的监督下,跳到水里去,然后游泳,爸爸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就擦干了身子,去上学。晚上匆匆地做完作业,然后再游泳,等到夜里黑得看不清方向,爸爸就带我回家。有时候我会闹,我会哭,我说,我要休息,我要休息。妈妈一开始会好言劝我,后来直接上手,她打我的时候,我不敢去看她,我深深地恨着她,我怕看到她眼里的晶莹,我会软弱。每到这时候,爸爸就会偷偷溜出去,点一根烟,妹妹还什么都不懂,也放声大哭。第二天,我带着妈妈给我身上留下的伤口,继续游泳,我拼命地游,拼命地游,我憋着一口气,游给她看。我以为会在某一个时刻,我抽了筋,然后体力不支地倒下,沉落在漆黑无边的水里。我想象过很多次,妈妈伏在我的尸体上痛哭流涕,责备自己,懊悔逼我逼得太狠,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肆意的快感。这样的画面一旦形成,再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那些日子里,同班同学聚在小卖部门口,等着烤肠和小人书的时候,我习惯了被母亲拉着朝体育馆的方向走,那个画面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于是以更快的速度跳进水里,不顾命地游。游泳的时候,那画面变得越发清晰,水花如同巨口要将我全部吞没,有时候,我仍会担心,应该用什么样的姿势迎来自己真正的死亡。我不热身,我喝大口的冰水,体育课我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大家都说,她多拼命啊,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的目的地,不是胜利,而是彻底的休息。想象中的抽筋和死亡并没有来临,我游得越来越快,体力越来越好,学校里的游泳课,我轻轻松松就能游到第一。而我和妈妈的争吵,也在慢慢地减少。
第一次离开家乡,我那时十岁。代表安镇参加一个区级的比赛,50米自由泳,第一名。那是我第一次得到一个真正的奖牌,全镇的人我都串过门,都和他们分享我的荣誉。我妹妹还是六岁,流着鼻涕泡,牵着我的衣角,盯着杂货铺的冰淇淋,我拿妈妈奖励的零花钱,给她买了一袋子的零食。
我把奖牌带回家给妈妈看,她坐在椅子上,头朝着窗外看,双手攥着那块奖牌,搓过来又搓过去,很久都不发一句话,我站在那里,默默地等待,低着头。然后她倾下身子,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勒着我,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看到她的眼里又有泪水涌出。我也哭了,我想起她可能伏在我的尸体上大哭,懊悔,责备自己的那个画面,感到自己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我也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和鼻涕都流在她的肩膀上, 窗子背后,透过一些阳光,它照在那块本就亮闪闪的金牌上,反射的光让我睁不开眼睛。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会一直游泳,游下去。
我慢慢地止住了哭,太阳已经开始下沉,我对李奶奶道歉,“对不起,奶奶,我不该这样。”李奶奶默默地低下头,脸朝向我,眼上一层灰色的雾霭,她不用眼睛看我,冲我说,“想哭该哭出来的,人的身体里,是承不下那么多水的。”
我的心像重重地被击打了一下,我使劲地忍住要再一次决堤的泪水,对李奶奶说了再见。我擦干了眼泪,又一次摆出坚毅的表情,然后慢慢地走出了院门。绿藤还像以前那样垂落,芷晴很喜欢这些植物,觉得它们能给人一线生机,所以就任它们生长了。
这条路我从小就熟悉了,家门口会有一棵矮矮的桑树,每到春天,就会长得非常繁盛,秋天又被剃去了枝头,矮矮地伏在地上,现在是深秋,它站也不是,躺也不是,繁盛的叶片变得卷曲起来,枝丫也好像被打过一样焉了吧唧的,歪七扭八地斜在地上,好像分不清自己要往哪儿去,我时常觉得自己就像那棵桑树,此刻尤其如此。
这段路还是缺了什么的。我抑制自己不去想,但她的笑声,她的哭声,她拉着我的样子,就散落在道旁的灌木丛里,充盈在远处的田野上空,她的幻影追在我的身后,哭着喊着,你为什么要抛下我,姐姐。
家里的两层木屋上方,涌起一根烟柱,院子朝南是一口井,已经废弃不用了,上头盖着木板,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防止人失足掉下去,西边的院墙上,挂着黄瓜藤架,此刻空空如也,只有悬下来的几根铁丝。东边是大开房门的主屋,我听见里头隐隐传来低低的人声。北面的侧屋正对南边的大门,因此我刚跨进去,就看到了那个东西。黑红色的,反光,摆在正中央的一口棺材,门上贴着些雪白的纸片,白色的绫缎从棺材的上方飞舞。芷晴死在安镇,丧葬的仪式也沿用了安镇的法子,她已经十四岁了吧,看到这些是要叫她笑出来的,她的思想很新,“把我的尸体一把火扬咯,要是哭我可受不了,大家都开开心心地好好吃席。”她大概会这么说吧,只不过,那时的她应该是个老太婆了才对。
我闭上眼睛,往东边拐了,主屋的右侧房间里,妈妈系着围裙,一手拿着电话,轻轻地说话,一边炒着菜。她没听见我进来的声音,她偏着头,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一手擦着围裙,一手去够身侧的一把刀,我拿下来递到她手上。她扭头看了我一眼,好像吓了一跳,冲电话那头说,“好的好的,我女儿回来了。嗯,那你们明天过来。好的。”
“你怎么这么回来了,这不是关键时候吗?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也不让人去接你,自己走回来的?费了不少时间吧。”妈妈背对着我,把手机扔在砧板旁边,拿刀在砧板上一下下地切一块牛肉,每次咚的一声,就会把她的声音淹没几秒。
“你记得,这个时候更要放松心情,不要被其他事情打扰,虽然你还没有进国家队,但妈妈觉得快了。上个月你发挥得多好。”
“妈,芷晴死了。”我说。
妈妈沉默了一会,擦擦手,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一样,她望着在火上微微发颤的锅盖,说:“爸爸马上回来。”
“妈,芷晴是怎么死的?”我问。
“这人,你看看他,我都要他不要告诉你了。”妈妈说。
“妈,芷晴也是你女儿。她是我妹妹,我亲妹妹!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大喊道,声音可耻地发颤。
妈妈这时转过头来,我突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很陌生很陌生的人,我从没有听过她的声音如此虚弱,好像一瞬之间,她就变得更加苍老,她的眼神掠过我的头顶,投射到我身后不知道什么东西上,“芷晴,她是淹死的。”
那一瞬间,我的身影好像变得很小,很小,周遭的空气也被抽走,我剧烈地呼吸,却感觉不到肺里有一丝氧气,就好像在水底,怎么游都游不上去。那一刻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光线也看不到。
“醒醒,清醒一点,田芷彤。”妈妈的声音出现了,她的脸也显现在我眼前了,她的手握着我的肩膀,眼睛里面显出焦急。“你们什么时候比赛?你什么时候回队?”我扭过头,爸爸也回来了,他的身边放着一盆水,水里是一块毛巾,另一块在我起身的时候从头上滑落,我抬起身子。
“不比赛了,再也不比赛了,我再也不会下水了。”我说。“啪”地一声,我的脸狠狠地甩向一边,妈妈捧住她扇我的手,好像不可置信似的,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我捂住自己的脸颊,从父母卧室里的沙发床上跳了起来。
爸爸伸出手来,像我小时候那样,每当妈妈打了我,他都会伸出一只手臂来,我就狠狠地抓住那只手臂,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另一只手会抚摩我的头发,温柔而安心地。这一次我打开了他的手,冲到门外,赤脚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我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不会再游泳了,是在得知妹妹死之前,我就下了决心的事。
我十五岁,身体已经悄悄地发育起来了,和经常课后能有姐妹一起谈天说地的同学不同,我已经不再继续我的学业,每天就是和水打交道,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只争那一个名额。那一年有一场重要的比赛,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胜了,就有被国家队选上的可能,这是我们每日在心中积攒的,强烈的执念。和我比赛的那个女孩才十三岁,她的身体还很瘦小,而入了水,就好像鱼一样,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就像滑行一般从我身边擦过,即使身在水中,我仍然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透彻的凉意从四肢蔓延到心脏。我的手触到岸边,张开嘴呼吸游泳馆内的湿漉漉的空气。那个女孩拿下游泳镜,冲我笑,她早到了,她的眉毛很细,眼角有被游泳镜挤压的浅浅印记,她的酒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牙齿并不整齐,但白得发亮,我在她的笑容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有人哄闹着往前冲,把她包围在中央,七手八脚地把她拉到岸上,我听到祝贺声,哭泣声,神经质的大笑。我从另一边爬上了岸,丽丽姐站在远处朝我招招手,对我说,“这次发挥不太好啊。没事的,还有机会的。你不会像上次那样哭了吧?挺起胸膛来!”
我这次确实没有哭,去年的比赛我也搞砸了,十四岁,我的腹部突然出现绞痛,在水中只有黑暗,人声渐渐远离我。我第一次来了例假,痛得龇牙咧嘴,丽丽姐让另一个女孩子代替我比赛了。她说我来得几乎太晚了,问我妈妈没有告诉过我应该注意例假的时间吗?我摇摇头,心里怕得要命,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那么多的血漂浮在训练的泳池里,我要死了吗?丽丽姐说,这是正常的,我看着比赛场上翻飞的,你追我赶的激烈角逐,一个人坐在泳池边上,眼泪一阵阵地流,怎么可能会正常呢,站在领奖台上的,应该是我才对啊。
就像死神挥舞镰刀一样,我心里的某个东西被收割了。有时候省队内部的训练赛我还能拿到第一,可我不再是最有希望进国家队的那个。在宿舍里,我如痴如醉地翻着各大国际比赛的视频,看一项项亚洲纪录,世界纪录被打破,我看到那些女孩举着奖杯、奖牌,心里就涌起难以言喻的痛感。而在训练场上,我用态度告诉所有人,就算被淘汰了也没什么。
丽丽姐不止一次地叫住我,训斥,责备,规劝,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妈妈每天都要打电话来,询问我训练的情况,我告诉她,我很好。可是每当过年,节假日,我不再回家了,我说我还很忙。我害怕看见安镇那些熟人的面庞,我害怕看到芷晴那张热烈的脸,我害怕妈妈再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是十三岁被省游泳队选上的,出门前,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在社工所工作的妈妈,自作主张,在安镇的角角落落张贴了有关我的海报,为我宣传,为我加油鼓励,芷晴抱着一叠宣传单,一家一家的跑,爸爸每家都去发根烟,连教别人游泳的学费都减免了。他们的脸上全都是那种表情,期待、喜悦、兴奋,我也被他们感染,信誓旦旦,每天拼命地练习,一刻都不放松,那些时候,我的眼中只有数字,只有手触到岸边的那一瞬间,秒表在哪个位置,是我眼里唯一看得上的。他们兴奋的表情,在之后的每一个不眠的夜里,侵扰着我,抓紧了我的心脏。
可是,我的骄傲碎得彻底,我眼前明确的,在一片漆黑空间上的雪白数字,明晃晃的,清晰透亮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破灭了,这数字是被别人冲破的,而我的世界里,只留下漆黑的一片。爸爸打电话来,说妹妹死了。我无法原谅我那时的心情,我甚至舒了一口气,一切也许都会结束了吧。我对丽丽姐说,我要退出游泳队了,她不解地看着我,问我这时候的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已经十八岁了,初中都没念完,我能做什么?我反驳她说,我就算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她们哪一个的机会,都比我大。她们从小都有专业的游泳私教,而我呢,只有一个小镇里的随便教别人游泳的爸爸,她们的背后都有那么多人,我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我出生在一个小小的临海的镇子,我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跟她们比?丽丽姐扇了我一巴掌,我第一次看到她脸涨得通红的表情,“田芷彤!”丽丽姐叫道,“你是一个运动员!”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每一个字就像针一样,一针一针地都刺到眼前这个坚强的人心里,我也想起,丽丽姐是怎么样从一个小村落,披荆斩棘地走上了省队教练的位置,可即便如此,她最初的目标呢,站在世界比赛的领奖台上,照样也没有实现。我低下头,对她说,“丽丽姐,我已经不适合再当一个运动员了,那样的精神,我已经没有了,我明天就离开。”没有得到回应,我转过身,往教练办公室外面走。“芷彤,我批你的长假。”丽丽姐突然说道,“放完假,立马回来。”背对着她,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没有回头,几乎是逃跑一般地往门外奔去。
我是一个逃兵,是以自己最看不起的方式逃离的。我不知道我用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安镇的父老乡亲,那些欣喜地看着我,指望和我沾光的人。
我躺在床上,眼泪已经流干了,妈妈打的那一下子,火辣辣的痛觉,还没有完全消散。安镇和我同龄的孩子,有的快考上大学了,有的开始打起了工,有的人,遇上了,带着一点敬畏地给我腾出一些地方,可我心里知道,他们正视自己生活的态度,他们内心蓬勃向上的气息,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是我体会不到的,我比他们渺小很多很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的位置在哪里。要是没有接触过游泳该多好,我的脑海时不时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心里有一道屏障,从刚刚开始,我一直不敢正视,随着思绪的左冲右突,我突然找到了进入屏障的那一道门。田芷晴是淹死的。我几乎要笑出来,她是淹死的,可她的姐姐呢,是游泳运动员,是国家队的希望。我听到自己真的笑出了声,喑哑的,疯狂的笑声。
我妹妹田芷晴,是怕水的,怕得要死。安镇是个靠海的镇子,坐落在这里的小学和中学都会教游泳,学校也有很小的游泳馆,唯独她是旱鸭子,她偷偷对我说过,每到游泳课,她就装肚子疼,或者到了游泳馆,一直装作在岸边热身,等到老师转过身,她就躺到浅水里,然后湿漉漉地从岸上走到游泳馆的另一头。我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然后两只手捧起一捧水,泼到她身上,她在游泳馆的岸上咯咯地笑着,然后左躲右闪。
“你这样,考试的时候怎么办?”我说。
“害,我只要报上我姐姐的大名,老师自动给我打高分。”她吐了吐舌头。我泼她一脸的水。
“哎呀,开玩笑的啦,姐,你现在能到多少秒啦?”
“28秒。”50米自由泳,28秒12,是我十二岁时最快的成绩。在那时,我的目标就是亚洲记录,23秒97。十三岁省队选拔时,我离这个记录只差0.06秒,24秒03,所有人都说我是天才,但他们无法预测,这便是我五年内的顶峰了,已经到了头。我也明白,体育赛事上,从不看第二。
“哇,不愧是姐姐!”芷晴大声地叫道,在岸上左右乱跳。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把游泳镜戴回到脸上,深吸一口气,迅速地一蹬腿,气息从口鼻缓缓流失,水花环绕在我的肢体上,翻腾扑跃,先是一股阻力,然后完全接受了,包容了,我从岸边如同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龙门就在前方,只要能够得到,龙便能诞生。我妹妹也这么相信的,她向她所有的好朋友吹嘘她姐姐有多厉害。
有一天,芷晴没来看我练习,她在房间里偷偷地哭,我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悄悄进她的房间,坐到她身边,怎么了?我问她。
“我讨厌水。”她哽咽着说,声音从小转到大,中间断续的起伏很不自然。我环抱着她,说,“别怕,要是你被水抓住了,我就去救你。没人赶得上我的速度。”
“姐姐,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水,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芷晴抬起头来,她满脸通红,鼻子也明晃晃的,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心里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她都记得,她恨我。那种情绪转瞬即逝了,芷晴再次变回了那个被大家都宠着的我的妹妹,这个家里的小太阳,此刻正阴云密布地下着雨。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她。因为我还记得,芷晴六岁那年是下过水的,她游得很快,妈妈看着她的表情,就像看着那年第一次拿了奖牌的我一样。可是我拿奖牌,付出的,是日日夜夜连续不断的训练,是早出晚归,侵占我一切空余时间的训练。而她,一个六岁的小屁孩,还什么都不懂,只是在水里扑腾两下,就能获得妈妈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关照。我给芷晴买的零食,还堆在岸上,妈妈转过头,去和也带着孩子来练游泳的安婶说话。她说着就笑了起来,我跟着芷晴,已经游到了泳池的另一头,她哈哈地笑着,浮在水里,把水泼到我脸上,我突然对她说,“要不要来比赛?”“比什么?”芷晴仰起脸来说。
“看谁憋气憋得更久。”我说。芷晴骄傲地晃了晃脑袋,“好!”我扶正泳帽和游泳镜,她也跟着有模有样地整理。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比手放在我们俩都看到的地方,比划着倒数3,2,1。芷晴和我同时钻进了水下,我在水下,张开了眼睛,抓住芷晴的肩膀,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还害怕在水里睁开。
我看到她的嘴角开始冒出白色的气泡,一点一点地往水面漂,她的脚开始扑腾,但她还想忍住,好像真的以为能胜过我一样,我心里这样想着,没来由地产生一阵恼火。她的气泡吐出的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我的手仍然牢牢地抓着她的肩膀,她的身体开始产生向上的力,双腿也开始拼命地扑腾,她紧紧地闭上眼睛,鼓起嘴巴,我死死地和她向上的力量做对抗。你不是想超过我吗?那就来啊。我想着,然而口鼻也开始吐出气泡,水快要灌进我的鼻腔,肺在挣扎着渴望空气,我的力量渐渐虚脱,于是赶紧按了一下她的肩膀,借着反作用力浮上了水面。
那个想法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她才六岁,第一次下水,不可能比我更能憋气的,只是短短的一刹那间,我想起刚刚自己经历的窒息感,明白自己对亲妹妹做了什么,手脚变得冰凉,心脏也开始剧烈地跳动,冷汗从脊背流淌,我连忙再次潜到水里,拼命地抓住我妹妹的肢体,把她狠狠地往上拉。她的脸浮出水面,很安静,脸色却白得像纸,有一些人围到了岸边,我看到妈妈在往这里跑来。“这里有人落水了!”我的耳朵从水下出来,于是听到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妈妈的指甲很长,划到我的手臂上,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拼命地把芷晴拉到了岸上,然后放平她,双手按压她的胸部。标准的胸部按压,我呆呆地想着,自己整个人却没想到要从泳池里上去。
妹妹醒过来之后,就怕水了。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不记得了。妈妈那一次的表情,在我每当训练得累了,都会幻想的表情,就是那个伏在我尸体上悲哀懊悔的表情,给了妹妹。
而我的表情,那时也应该和我妈妈一样吧。
大家没再提那件事,和妹妹比赛憋气的事情,好像也成了我专属的秘密。妈妈好像一瞬之间发现了,女儿的生命比所谓运动重要百倍,她不逼着芷晴下水了,她想吃的零食,也都买给她,她做完作业想和班上同学出去玩,妈妈就提醒她要早点归家,注意安全。
而我则继续我日复一日的训练。妹妹好像真的忘了那事,她逢人便说,我姐姐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我的床头,我抬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他可能听到动静,于是回过头来,虚弱地笑了笑,“今晚妈妈要给芷晴守灵。”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芷彤,你妈妈从小就对你严格,我都看在眼里。”爸爸继续说道,“但是,你自己要学会放松一点。那么久了,我第一次看到你说不比赛了,想休息了。爸爸是站在你这边的。”
“胡说,我小时候可经常说累了,也没见能休息。”我伸出拳头,打了一下他的背。
“你妈妈被选上国家队了。”他说,“可是当时意外怀上了你,大家都说打掉吧,前途要紧。你妈妈哭了很多个晚上,有一天觉得你好像动了,突然就不哭了,她辞了游泳队,回到安镇来,边打我边说,瞧你干的好事,赔我奥运冠军,边打边哭,然后哭着哭着就笑,摸着肚子,看着你笑的。大家都觉得,她拎不清,我也自责了很久,也劝了她很久,她铁了心的,就是不回北京去了。但是等到你出生,她嘴上也不提奥运冠军,我也不劝了,因为你是我们的天使啊。”
我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水,可是它们还是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一颗颗地往下掉。他转过来,把我拉到他身边,然后让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一只手臂圈住我,另一只手掌摸着我的头发和背。
爸爸的言外之意我已经明白,妈妈害怕我和她一样,中途放弃之后的某一天,会后悔的,她的恨铁不成钢,她的希冀,一切的一切,我都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只认为她把我当成延续自己梦想的工具,如此才有恨,如此才能有夺冠的动力。只是我那时不明白,爱也是一种动力。
“爸,今晚我也去守灵。”我哽咽着说。
一家四口挤在北侧的屋子里,只是我的妹妹睡在那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夜晚的风吹进屋子里,绫缎随之摇摆。
芷晴一身白衣,躺在棺材里,脸色也苍白,圣洁地像天使。妈妈说,芷晴的死不是没有意义的。安婶的女儿在水里抽筋了,芷晴又正好绕道,想偷偷溜到终点,给她看见了,她不会水,还是跳下去了。后来老师注意到,赶紧游过来,安婶的女儿救活了,芷晴没救过来。这个傻孩子啊。妈妈轻轻地一声喟叹,可是却是心碎一般的声音。
我便明白了,妹妹,是被我杀死的。我嚎啕地哭了起来,好像几年抑制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光了。
哭得筋疲力竭了,我倒在妈妈的怀里,她没有流泪,只是不停地安抚着我。我的双手双脚都因为哭泣而发麻,然后我看见妹妹的脸。她冲我笑,背着手,两只脚倒退着走,酒窝弯弯的,雪白的牙齿闪着亮,她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形。姐姐,我会赶上你的哦。她说。我的心里一惊。
因为,你是我的榜样。
是的,他们都这么说,你姐姐就是全镇的榜样。有时候他们取笑我是个旱鸭子,但我知道,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姐姐,爸爸和妈妈。你不是我的榜样,你就是我的姐姐。所以我要跟着你的脚步走。
可是姐姐太厉害了,我望而却步,每次姐姐下水,我都会很害怕,因为就像箭一样唰地就冲出去,我好怕,好怕哪一天姐姐就这么唰地离开我了。
姐姐是属于大海的,只有在水里,姐姐好像才能笑出来。有一次我问姐姐为什么要游泳,明明水那么可怕,姐姐你说,因为浮在水面上,阳光照上来的时候,会有小彩虹的。可是姐姐总是在游泳馆游泳,没有太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想,一定是姐姐自己心里,就有太阳,就有彩虹吧。
我有偷偷练习过,但我还是生理上的怕水,我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姐姐,但我还是想努力追赶姐姐的步伐。妈妈和爸爸都擅长游泳,我想我也有这种基因的,只是时候未到,没激发出来而已啦。
有一天,等到这个激发基因的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一定会抓住机会的,不给姐姐丢脸。
我想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话,就好像妹妹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清醒地知道,这些都是梦境,同时又清晰地知道,自己醒不过来,在错杂的纷乱的思绪中,只隐隐记得,明明要给妹妹守一夜的灵,这次也做不到了。
妈妈做饭时打电话联系的送葬队,第二天准时地来了,我起床洗漱,穿上全黑的衣服,头上的大红色皮筋也摘了下来,散着头发准备出门。
整理衣装的时候,随身的包里掉出卷起来的一张画布,我记得的,那时我刚回到安镇。
姑娘,画吗?当时我晃过神来,火车站已经抛在很远的身后,双脚带我来到市镇的边缘,我抬头看和我说话的人,一个街头卖艺的画家,他的每一处细微特点,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印象之中。杂乱的头发,穿着五彩的,炫目的衣衫,袖子高高卷起,小臂露出来,臂膀没什么肌肉,他的下巴尖尖的,眉毛斜着,嘴角有一颗痣,耳廓圆润,脸上最难忽略的是他的眼睛,带着一点灰,仔细看进去却又深不见底,自然的光线照上去,熠熠闪光。他站在一块立起来的画布前,我才意识到,他身上的五彩颜色,都是颜料沾上的。他举着一支画笔,好像在冲我比划,他看着我的目光,没有那种我看惯了的灼热神气,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种探究的目光。
不知怎么的,我就迈不开了腿。画吧,我回答说。声音听上去,又干又涩,不像是自己的。
他指着画布前面的一块凸起的石基,我坐上去,眼神看着他身后的道路,那条路,我已走过很多次,所以知道尽头是死路,只是视线里好像无限延伸罢了。思绪从这里跳到那里,只是平静而无意义地跳动,下一天,下一小时的事情,都被抛在脑后,我整个人体验了第一次沉入水中,那种纯粹的,毫无波澜的平静。
这幅画像,此刻清楚地浮现在我眼前了,我把它铺展开,画布里的姑娘,穿着卡其色的呢子大衣,她抬头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眼神清澈,带着一丝骄傲。她的四周,漫起浪花,她紧缩的眉头,被浪花的泡沫覆盖,她的嘴角甚至漫起微笑。在她脚下,是一个倒映水中的影子,水面的反射,蕴含七彩的光,影子笑得就像芷晴一样,眼睛弯得像月牙,嘴角翘得很调皮。
妹妹说,她想当个画家来着。我突然想起有一次生日,她偷偷把许愿的内容告诉我。
妈妈叫我,于是我把画布收起来,走出了门去,妹妹被送葬的队伍抬着,要往镇子的半山腰去,那里是安镇人的墓地,大家的归宿都会是那里。这里的人家,还没有火葬的想法,家人的遗体,怎么能像废弃的杂物一样,一把火烧个干净呢?
我们站在墓边,看着挖出来的浅坑扔下了棺材,泥土覆在棺材的上方。我没有再流泪了,再也看不见棺材的那个时刻,我拉住妈妈的手,对她说我会回游泳队的,就是拿不到冠军,我也当游泳教练,我会一直,一直游下去。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感受到她手的颤抖。
葬礼结束之后,我开始明白,加之于自己身上的罪孽,督促我要时刻提醒自己,妹妹是被我杀死的,一生的赎罪都不够。
某一天,在训练场上,我看见水,便产生生理上的厌恶,我怕沾水,不是害怕淹死,而是害怕那种透不过气来的竞速感,还有,害怕自己在水中,那些对妈妈,对妹妹,对队友无限膨胀的恶意。可是我忘记了,水一直是很温柔的,只是人的心理,我自己的心才让它变得可怕和窒息。
我从妹妹的葬礼上回来,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游泳馆,那个我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怎么走的地方。
我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租借的泳帽,泳衣和游泳镜,然后我跳到水里。
温柔的液体将我的全身包裹起来,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想往哪里,就往哪里。自由的,浪漫的白色花朵,从水面漂浮到我的皮肤上,阳光洒下来的时候,会溅起彩虹色的光。好像闭着眼睛,就能听到水花的呼吸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