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洛府的灯光一点一点自春寒的深夜里浮现出来的时候,府宅最深处的藏岁阁的灯烛,离到平素将息的时候尚差半盏茶。
阁子的主人习惯看书至子时。
洛鸠扣下书本,端起烛台起身去将屋角的大灯点亮。原本窗前的一灯如豆刹那间溢成满室灯火通明。有婢女进来,熟练地放下一叠衣物,边展开其中一件边道:
“苏王后的病,每年这时候总是最厉害,总也没见好些。”
洛鸠嗯了一声,伸手让藏德给自己披上衣衫,一件又一件,都是大启南部贵族男子常见的衣着,色泽深而素净,如冬夜草木。
门外的马车早已候在那里。洛鸠伸手推开门,寒意和院中药草香气扑面而至,夜风涤荡开长发,发冠上雀翅般的月光髓薄片微微颤动,柔光流转。
轻捷地登上马车,青绸车即刻辘辘向宫中驶去,没有惊动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耽搁片刻功夫。
途径歌舞声依扬的牌楼,有人探出窗外看了看,见怪不怪地答道:
“是洛四少爷又进宫哟。”
长夜未央,丝竹依旧。
话语却稳当落在车中人耳中,带起一声叹息。
洛鸠,洛家的四少爷,大将军洛雍最小的儿子,青国都城襄鸾最有潜力的医者,青王青眼有加的春风翩翩少年郎。
这些头衔,看似得意稳固,其实只需要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就会土崩瓦解。
她其实是洛雍最小的女儿,洛家的四小姐。
然而洛家不能有四小姐,有四小姐,便难有如今钟鸣鼎食的洛家。
这桩事即便时隔多年,每每想起,仍是意难平。
十五年前,青国的国君还是开国的先君穆贲。在王座上坐了二十年,前十年他英武精壮,雷厉风行地扶稳一个新生国家动摇的根基,后十年他大腹便便,逐渐衰老萎缩成一个沉湎巫卜之术的庸君。
大将军夫人孕中不安,卦师某请为卦。王欣然允之。
大凶。王竦,追问之,得双隐字卦珠。王观之,命呈与大将军府。
——《大启逐青传》
那两颗决定了洛鸠命运的卦珠,碧蓝珠中晶簇纠结如一株幼树从中折裂,赤红珠中晶花翻滚如滚滚阴霾涌动袭向城阙。
后者映暗了穆贲的眼眸。
白须白发的卦师瞪着眼睛跪在殿中,告诉他,即将有一位男子,死在年纪尚轻的时候;有一位女子,为国家带来祸端。
一个是天妒英才,一个是红颜祸水。
洛鸠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两颗非金非玉的彩石珠子,怎么就能给她的未到的一生给出评价。
直到她慢慢接受她必须伪装成一个男子的事实,她才最终认识到,判定她一生的不是那两颗珠子,而是珠子所代表的,无法被反抗的强大力量。它或许最早源于天时,却有时亦能被人事悄无声息地左右。
若生下的是女儿,此生便与多疑的王族世家绝缘;若是儿子,在幼时出了意外夭折了也不奇怪。
她还未出生呢,便这样令人忌惮吗?
然而最讽刺的,莫过于洛鸠出生的那天,满天的祥瑞之兆。
当时本是微云降雨的初秋天气,忽然一扫云絮碧空如洗,有一只白鸠自天光漏下处遥遥飞来,停驻于洛家新落成的阁子檐角。
白鸠,自古为辅佐明君的瑞物。
翩翩白鸠,载飞载鸣。怀我君德,来我君庭。
这首歌谣传遍大启,那一年,引得世人扼腕叹息。
洛家的四少爷,将会是一个早夭的王佐之才。像是一个恢弘华美的故事刚奏起序曲便戛然而止,成为绝唱。
然而世人爱听悲美的戏文,爱看凄绝的话本。即便早夭,他们依然对洛鸠的短暂一生抱有巨大的期待。
他们希望看到一个才华镂玉流金的翩翩少年,在国都春风得意马蹄疾,潇洒得让人羡艳。
此般期许如同重重枷锁,不仅决定洛鸠的命运,更是将他每一日该如何活明明白白写在了纸上,万事俱备,只等她登台按折子一字一句吟哦出她的生命。
父亲曾眼神复杂地对他说过,阿鸠,我心知天下有负于你,可我却不愿你负天下,因为——
马车吱呀一声停在王宫门前,将绵长思绪从中斩断。
洛鸠整衣,肃容,无比平静地,踏上王宫的碧色砖石。
她在内监沉默顺从的引导下从容地走向宫阙深处。
那里浮动着明灭交错的灯火。
“——因为它毕竟予了你一个国,一个家,一个天下”
前路再漫长,再黑暗,这些都值得她为之奋斗。
她亦不愿有负于天下。
高大华美的中宫,每个角落都在夜里熠熠生辉,筑起住在其中的高贵女子的繁华梦境。
洛鸠走进殿中,现任青王穆准正在座上闭目养神,中年男子面容上写满疲惫。
她放轻脚步,走进内殿。
内殿寂静,所有的婢女都被赶下去了,唯余喘息细细。
撩起的丝绸帘,纱帐后人影纤细,因为病痛而烦躁地颓坐在榻上,发髻凌乱。
洛鸠在榻前站定,行礼。
“夫人,是晚生。晚生来为夫人请脉了。”
女子极其不耐烦地甩出手掌,终究是顾及几分交情,没有打落洛鸠置于案几上的的药枕,而是摊在了洛鸠眼前。
隔着一块丝帕,仍然能感受到彼端肌肤上烧起的热度,脉搏急促却单薄,如心虚者擂鼓。
洛鸠换了一种手势,有些无奈地询问:
“夫人又为何事动怒?初春寒凉,最易起虚火。”
女子哼了一声,用放在药枕上的手一拨撩开纱帐,娇丽容颜带着病态酡红,像小孩子一样巴巴地把脸凑到洛鸠鼻子底下。
“阿鸠,他又去别处!他又不来陪我!我真是气死了!”
洛鸠见怪不怪地笑笑:“陛下大约只是政务繁忙,处理政务会打搅夫人休息,陛下也是为夫人着想。”
女子不屑地转开脸:“我知你不敢骂他。”
她抓起散落耳畔的发丝拨至耳后,露出挂着珠玉的盈盈耳垂。
这个动作做的极为随意,却很动人。她发上还缠着几绺未卸下的软金丝线,愈发衬出她娇艳靡丽的年轻容颜。
她格外适合华丽繁复的打扮。洛鸠见过她正装盛服的样子,流光溢彩的累累珠宝,昂贵灿烂的明艳凤氅,薄唇胭脂饱满,仿佛把一座城池披在身上,却不显得俗艳沉重,而是将她衬得鲜艳锋利,像君王掌中一柄闪闪发光的黄金匕首。
再没有谁,比十七岁的苏麒怜更适合代表大启南部最富庶的世家苏氏,她只消轻慢放肆地立在那里,便显得华贵无双,生机勃勃。
自洛鸠进殿后,已经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携着幽柔香雾的夜风轻暖而过,若不是外殿有响动,她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穆准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而外殿中多了一人,正微微躬身对他说着什么。从内殿洛鸠所坐的角度,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知三重匝匝珠帘后是个修长的男子,举止得体,优雅从容。
手底下的药方,尚差一味赤风起。她提笔欲补,中途却生生滞住,思索片刻,换了一味温补的药材。
之前用的药,底子打得似乎还不到火候。
再抬眸时,男子却已闲闲步入内殿,站在她身侧偏头扬眉打量案上的药方。
是宠臣。
洛鸠有些紧张地垂头停笔,不知他欲如何。
“你的字,很好看。”自头顶而下的声音不响,却也不是洛鸠之前所猜想的悠扬可人。
不冷也不暖,如檀木蔽天,有漫长岁月的隐约痕迹,却被绵密包裹而无从探起。
她有些想抬头看他的眉眼,然而依旧恪守本分地垂头道:
“阁下过奖了。”
身侧的男子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洛鸠不知怎的便觉得,他的脸上,这时候大抵噙起了一抹浅淡合宜的微笑。
苏麒怜在一旁冷眼倦怠地瞅着,忽然出声道:
“阿鸠,你且回去吧。药方就那么几味,我早记从始至终下了,不用再费心誊写。”
洛鸠道是,听话地搁下笔退出内殿。
她能感受到男子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再移开,行走间便愈发谨慎本分,来到外殿时,掌心已经微微地渗出了汗。
穆准照例向她问了几句苏麒怜的病情,虽然有些烦闷地揉着眉心,然而始终非常仔细地听着。因为是当年一起征战天下的好兄弟的幼子,亦因为医治王后的缘故,他对洛鸠也格外溺爱些。洛鸠正要告退,却听他道:
“春夜寒凉,湿气又重,今晚你可歇在你姐姐那里,明早陪孤下几盘棋,然后你去上书房跟着岚儿读读书。”
听他这样说,洛鸠便抬眸问道:
“太子殿下是要回去属地了吗?”
穆准颔首,“再有八九日便走了,到时你与你三哥去送送吧。”他抬手召来宫人,“莺夫人那边知会了么?”
宫人俯首道是,提了灯笼并为洛鸠取了轻氅。洛鸠由着她弯腰替自己系好绸带,转身朝着穆准躬身一拜。
“凤体无虞,陛下且宽心。晚生告退。”
抬脚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洛鸠听到珠帘被撩开,上好的锦靴不紧不慢地踩在地毯上的声音。
她走得不快,很稳,没有回头。
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从容有度的人吗。可深夜驱车入宫面圣,可与王室亲眷交谈。不需要像现在一样,踏进长胥门,便觉得威严,每一步都走得惶恐小心。
“呀,起风了呢。”前头提着宫灯的年轻宫女忽然轻声呼道,随即忙转身仔细替洛鸠拢了拢薄氅的领子,“四郎君随奴婢走快些可好,可别着凉了。”
宫灯朦胧飘摇的光自身后打在她梳着娇俏双髻的脸侧,勾勒出一圈茸茸的温暖轮廓。
洛鸠点头道好,加快脚步随她穿过夜色下风中微微招展的园林。
视线尽头逐渐出现了小片桃树和曲折的褐色宫墙,墙内因着她的到访而亮起了灯光。
陶韵宫中有襄鸾城里最好看的一片桃林,因着宫中圈进了小小一眼温泉,连花都开的格外早且硕大磅礴。
自四年前洛莺入主这座有些偏僻的宫室,这些桃树繁茂更甚,不知是不是与宫室的主人性格契合的缘故。洛莺尤其喜欢颜色明丽的大簇花朵,亦喜欢水红色的宽大裙裳。
而她的歌舞和琴声,比陶韵宫的灼灼桃花更引人入胜。
洛鸠躺在藏岁阁屋顶簇簇瓦花间借着日光看书时,若某一刻姐姐在窗前抚琴唱起歌来,之前栖落在她身周的鸟雀,便都扑簌簌振翅朝她的方向飞去了。
而她在小溪旁,在桃树下喝着香气扑鼻的酒,兴之所至便翩翩地舞起来,那景致也很是赏心悦目。
只可惜,如今她唱歌也好跳舞也罢,大约只有穆准一人有幸得见了。
但是洛莺的模样神情,不论是旧时府邸的日光中,还是如今陶韵宫里的灯火下,在洛鸠记忆中始终没有改变过。
她斜倚在金丝软榻上,把玩着一个暖手炉,极随意地勾勾手示意她过来。
“阿鸠,喝不喝蜜茶?”
柳叶软眉轻巧好看地挑着,湛湛凤眸波光流转将门庭扫了一扫。
——始终是有些懒散又明朗柔媚的乖巧模样,饱含一身娇艳欲滴的才情,和一丝游戏人间的悠然自得。
洛鸠朝她很端正地笑一笑:
“我还想要一碟栗子糕。”
“行。”洛莺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等下让人给你一并送去。偏殿收拾好了,你自己过去吧,明早若起得早便自己先用早膳。”
四更天时,洛鸠散着发,咬了一口喷香的新鲜栗子糕,捧着热气腾腾的蜜茶望着窗外夜色下的桃花,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蹬着腿,方才舒心快活地笑起来。
第二日趋暖。饶是睡得晚,洛鸠依然早早地起来了。自己整齐穿戴好衣物,才出声唤侍女来给她梳头。
穆准还在早朝上,陶韵宫里乐器玩物多而书籍甚少,她思量着去东宫找穆岚。
才出门不久,便从廊桥上看到了忍冬丛中往这边赶的俊逸男子。
“殿下。”洛鸠出声示意。
穆岚抬头向她这边望了望,便提步渐渐走了过来。他身上有穆准的影子,却由于生在战乱已经平息的年代而比之却少了一份深沉和锐利,眉目亦显得疏朗柔和些。
“我原以为走的那日才能见到你。走,陪我去选选该带去呈州的书,说起来好久没和阿鸦练练身手了。”他看向洛鸠的眼神里有一种宁和的暖意。
洛鸠点头,“三哥这两天挺闲的,我回去和他说。”两人便向东宫行去。
在宽敞的书房内翻拣着自己的藏书,穆岚手里原挑了两本诗词,想了想还是换成了兵法和地志。他四顾寻找洛鸠,发现她站在书架旁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一本书微皱着眉在看了。
“《执玺小传》?你在看执玺公子的传记啊。”那是一本不厚的半新的书,讲的是郦国执玺公子安拂的轶事。
洛鸠正读到“…时云霞漫天,长风悉止,执玺随上缓步而出,怀中为一女童,冰雕玉琢之貌,麓山皑皑重雪融于其履前…”,忽然被打断不由一惊,身后书架嘎吱一声。
穆岚笑起来,“我以前就看发觉你喜欢看讲郦国世家人物的书。都写得像神话似的,很有仙灵气。”
洛鸠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书:“郦国本就地处山海汇聚的福地,山川灵秀,感觉世间奇人物都出自那里。”
“喜欢就带走吧。反正我不在,这里的书也只是放了积灰。”
“谢殿下。”洛鸠心下欢喜。穆岚对她一向亲厚,常常是她看上了东宫里的什么就直接赠予她。若是三哥嚷嚷着喜欢他的兵法或厨房里的珍馐,却往往少不了要和他在庭前比划半天赢了他才行。
从东宫出来时,洛鸠把那本书带在了身边。
她告诉穆岚说穆准昨日让她去陪他下棋,穆岚便说送她至朝殿阶前。
刚下朝不久,百级石阶上尚有三三两两的朝臣,见到穆岚纷纷恭敬地问好,其中一些看起来地位较高的试图与他攀谈。穆岚是守礼平易的人,便也认真地一一回应。
他身后的洛鸠便落了单。
她不是什么官员,出入宫闱也稀少低调。听过她名声的人很多,真正识得她的却寥寥无几,尤其是今日这几位德高望重的文臣,骄傲矜持,从来没将草莽出身的洛家放在眼里过,又看她年幼,只当她是太子的侍童。
洛鸠垂手站在原地,不敢显眼地一人离去,只等待着他们攀谈结束。
“咦,这是洛家的小四呢?”很悦耳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洛鸠抬首,前方两人正并排从石阶上走下来。日光亮烈,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待看清时,左边那人已行至眼前。
他的朝服比一般人看起来要华贵服帖些许,是用上好的料子量身重新缝制的。就连发冠上的荧荧明珠也比其他人闪亮。岫玉一般净澈的眼睛,肌肤洁白如女子。
与苏麒怜几乎如出一辙的五官。
唯一的区别在于,苏麒怜易嗔易怒,他却喜笑喜言。
苏麟敛笑眯眯地打量着一个人站着的沉静少年,直到她垂首回礼:
“见过云旗侯。”
“你就是无趣。说了多少次唤我阿敛便好,小小年纪礼数做得太全看着都累。”苏麟敛摇摇头,笑着把手中系着绦绳的象牙笏收进袖中。
“天子脚下,晚生不敢放肆。”早便知道他会嫌自己繁琐客套,洛鸠无奈下仍是很端正地答道。“侯爷既回来了都城,想必南面的商站开始新一年的经营了吧。”
那句“侯爷”一出来,苏麟敛便叹了口气。
“哟,只许你进宫来看你姐姐,不许我进宫来看我的妹妹?整个襄鸾向来把我归来视作春日来临之兆,你倒好,别把我举手投足都和钱财绑在一起,真刻薄。”他悠然回头看一眼跟他一起走下来的男子,“凌少卿,你来瞧瞧,洛学士宝贝着的幺弟,一直想让你见见。”
洛鸠这才注意到那站在不远处的男子。同样是一人站着,他却不显得突兀。那立着的身影,修长镇定如郁林,俨然便是昨夜珠帘后的人。
见苏麟敛唤他,男子便踱步上前来。
隔了一夜才见到他的面容,不知为何,与旁人有一种极其轻微的不协调感。那诚然是一张世家子多见的很好看的脸,却与洛鸠从小到大见过的眉目英挺的男子的长相都有那么一点不同。说不出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洛鸠只是想着,将他放到襄鸾的街市上,一定很轻易便能认出。
非要拿什么作比的话,便像是山羊群中,混进了一只鹿。
这么一点不同,便让他看起来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为什么自己方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呢...
他注视着自己,点一点头,嘴角弧度和缓:
“在下寄北凌翊,凌子振。”
少卿。姓凌。来自寄北。
脑海中经年累月的学识开始铺陈翻转。
昔日长兄和她谈起的时政格局以及三公九卿,此刻终于不再是纸上冗杂的头衔和姓名,开始与真正的风云人物对应起来。
之前那一番姿容与气度,昼夜辗转于宫廷之间的从容,王族贵眷的器重与宠爱,在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是那个家族的人,是那个人的后代啊...
洛鸠郑重地俯首行礼。
“见过大理寺少卿。久仰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