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人类终究是要死掉的啊。再糟糕的事情,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达伦忽然感慨说,看见妹妹脸上的表情后赶紧扮了个鬼脸。“没什么,我只是发发牢骚。”
“你在哭吗,达伦?”
“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哭呢?我的眼里又没有进沙子。”
“你说话的方式,就像个老爷爷。”
“对你来说,我可能就是个老爷爷吧,无聊、古怪、嘴又臭。”
“才不是呢。”霍莉凑到他身边,像只小猫一样撒娇说,“你来给霍莉讲故事吧,霍莉想听。”
那是一个无聊的下午,本森家的孩子被大雨困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达伦趴在书房的地板上,十分专注地读着一本极厚极厚的书。而他的妹妹霍莉百无聊赖地在他旁边打着滚,一会儿故意把大腿放在他的后背上,一会儿又试图来抢走他的书。
“你让我把这一段看完,好不好啊?我马上就把这本书看完了。”
“一整本书吗?真厉害。”霍莉说,“那你还要多久呀?”
“嗯……很快了。”
“很快是多快呀?”
“很快就是……”
他把书上的某个地方指给妹妹看。
“他就要死了。经历了传奇的一生,终于快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是谁呀。”
“哈提斯大帝,哈提斯·里奥,就是我在看的这本书的男主角。”
“又是皇帝啊,国王啊什么的……”
“他在他六十一岁生日那天,和他的皇后波塞芬一起去世了。我现在看的就是这最后的一段。”
“是这样啊……他们都死了,是遭受了什么不幸吗?”
“你说不幸吗?他们遭遇的不幸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数得清的。不过他们去世的时候倒没受多少痛苦。据说他们是睡梦之中去世的。人们是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还以为他们还没有睡醒,但其实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那,后来呢?”
“后来人们就把他们埋葬在了一起,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倒是剩下了一半的丧葬费”
“那再后来呢?”
“人都死了,就没有后来了。”达伦说,“再后来,六百多年之后,有个叫作霍莉的小姑娘正在用脚踹我。”
“你来给我讲他的故事吧。”霍莉说。
“你说的他,指的是哈提斯吗?”
“对呀。我觉得他还是挺有意思的。他是个好人吗?”
“这可怎么评价呢。他的一辈子,毁誉参半。意思就是一半的人说他好,一半的人说他坏。”
“那还是有一半的人觉得他是个好人嘛。”
“这个……要怎么说呢。”达伦挠了挠头,“他年轻的时候有个绰号叫‘恶魔王子’。之所以被叫这个名字,还要说到他十九岁那年,他所在的埃吕尼王国与邻国为了争夺土地发生了战争。哈提斯向他的父王说,自己也想要上战场试一试。于是他就自己带领一路人马,一路朝着敌人的首都进攻。在一个叫做萨贡的地方,他和敌人的大部队碰上了……”
清晨,距诺福斯城约七十里的郊外,斯莱曼德公爵骑在雪白的战马上,正准备迎来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就在三天前,哈提斯的侵略军突然将进攻的方向转向了王城,一时间朝野震动。消息传至军中时,公爵大人正忙着办理他一天当中最重要的私人事务。他本来是要把传令官赶走的,但多亏了公爵大人此刻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意识到王城所遭受的威胁可比他的私人事项急得多。他一拍大腿,从马桶上站了起来,命令疲惫不堪的部下们调转马头,全速回援那个躲在城墙里瑟瑟发抖的小老头。
“大人,士兵们的情绪不是很高啊。”
“一连几天都是在不停地行军,现在又要原路返回,要不要稍微休整一下?”
这条味道十足的命令立刻引发了不少抱怨。本来,他的军队已经准备要攻入埃吕尼王国境内了。所有人都知道,在敌国境内作战,就意味着金银珠宝,意味着肥肉美酒,意味着异国姑娘的胸脯和大腿。可现在全没了。要是不能狠捞一笔好处,谁会愿意整天打打杀杀、在战场上卖命呢?
但斯莱曼德坚持认为,保护国王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都给我闭嘴!如果那毛小子攻破了诺福斯城,抓走了国王陛下,你们所有人,统统都要被吊死!”
于是经过艰苦的行军,他终于赶在哈提斯前面赶到了诺福斯城。来不及回城休整,他便匆匆在城外的一块平原上与敌军列阵交锋了。他对这场战斗有十足的把握。探子早已查明,哈提斯所带领的军队不过一万人,而且经过了长途跋涉,必定已经减员严重。而他斯莱曼德公爵呢,手握两万重兵,装备精良。他甚至觉得只需要等着那个小毛孩不自量力地撞上来,在他这块石头上面撞得粉碎。他已经看见了那场盛大的宴会,是的,他是唯一的主角,连那个小老头也要为他祝福,佐伊娜小天使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欢呼的草民们将花瓣抛向他,所有教堂的钟声都在同一时刻被敲响……
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捉住那个毛小子之后,该怎么羞辱他一番呢。
“大人,敌军发起了进攻。”
跑来报告的副官打断了公爵大人美好的想象。是的,他也看到了,他们来了,朝着两倍于己的对手发动了不要命的冲锋。
既然如此,何不成全?斯莱曼德有滋有味地想着。
“传令下去,部队全部投入进攻,碾碎这些埃吕尼的渣滓。”
战场的另一侧,一名身着华丽板甲的骑士正吹着口哨,看着自己的部下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被砍翻在地。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容貌俊美的少年,以及一个样子十分古怪、几乎在马背上难以坐稳的矮个子。骑士望着对面的敌军,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少年与矮子等待着他。
近卫军的士兵们也在等待着他。
“这个地方太荒凉了。我不喜欢。”骑士做出这样的结论。
“哈?又不是来让你郊游的,你就稍微忍耐些吧。”美貌少年毫不客气地说。
“忍耐?我为什么要忍耐?只有弱者才需要忍耐,而我,是天下最强的。这里将是我伟大帝王之路的开始,瑟皮亚,你可记好了,这个……对了,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萨贡。你可真行,居然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有你这样的指挥官吗?”
“叫做萨贡啊,平平无奇的名字,但它今天将会因为我而被载入史册。”无视了瑟皮亚的嘲讽,骑士继续说道,“以后,这里将改名为‘伟大的哈提斯一世所征服的第一块土地、虽然稀松平常但十分有纪念意义的萨贡’。我会在这里修建一座纪念碑来歌颂我自己的事迹。”
“可是这名字也太长了,谁能记得住啊。纪念碑能刻得下这么多字吗?”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那就改成叫做‘萨万人贡’好了,来彰显我万人敌的威武。”
“听上去太奇怪了啊,总感觉像是魔王的住所一般。”
在此期间,那个身材矮小的怪人始终微笑地观看着他们,像是对这样的谈话早已习以为常。
“二位殿下,容奴才打断一句。奴才以为,柴尔德陛下仍龙体康健之今日,不宜过早讨论刻碑记功一事……”
“闭嘴,你这个死太监。你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吗?这种小事我当然心里有数的,你说是吧,瑟皮亚,嗯?”
矮个儿太监垂下头,笑而不语。
“不过没有关系。我会用诺福斯人的血,让这鸟不下蛋的地方变成良田。到时候我父亲自会把诺福斯的王冠戴在我的头上。”
“啊,用人血来灌溉,真的魔鬼的作风啊。”瑟皮亚撇了撇嘴,“不过,你怎么就肯定不会是我们自己的血呢?你可别忘了,对手的数量可是我们的两倍啊。”
“你的算术不错,瑟皮亚。但是我要告诉你,这场仗,我已经赢了。”
“哈?你哪儿来的这股自信啊?”
“你自己看看对面的布阵,再看看为兄的天才阵法,你自然就知道了。敌军已成死局。”
“我看见的是你的手下正在被屠杀。”瑟皮亚冷冷地说,“哦,他们似乎正在败退回来了。伟大的哈提斯一世真是用兵如神啊。”
“殿下,马略将军到了。”太监忽然从旁边插话进来。
“好啊,钳子来了,让我们热烈欢迎他。”骑士大笑说道。
十几名骑兵簇拥着他们的长官,受到了三人并不算太热烈的欢迎。
“不必取下头盔了,将军,我们的时间宝贵。”哈提斯眉飞色舞地说道,“我今天需要你动作迅速,避免和敌人的杂兵纠缠,狠狠地插进去,捅那些诺福斯人的屁股。”
瑟皮亚咳嗽了一声。
“你就不能说话像个绅士一点,少做些无聊的比喻。”
“我难道还不够绅士吗?我只是让马略将军加深印象罢了。对吧,将军?”
“遵命,王子殿下。”马略简单地答应道。
“别给我轻易地死掉啊。等这场仗打完,我还有的是用得到你的地方呢。”
骑兵们沿着原路回到了阵中。
“你的进攻部队已经全都被打回来了哟。”瑟皮亚提醒说。
“好了,我亲爱的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接下来就是今天的正菜,让我们一起,把那些诺福斯人干上天吧!”
王子殿下朝着远处的敌军,唾了一口。
“小伙子们,你们应该知道,诺福斯的女人世界闻名吧?”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士兵喊道,“给我杀进城去,一人一个诺福斯大妞!”
近卫军中响起了雷鸣般的呐喊声。
“这是多么草率的战前演讲啊,而且,他们居然都不脸红。”瑟皮亚小声嘟囔着。
“这有什么,我亲爱的妹妹,我只是适当地调动一下他们的本能而已。”
哈提斯一拍胯下马,向前飞驰而去。
“你和葛立温就在后面观看好了,时间应不会太久。”
看到王子殿下带头冲锋,近卫军们各个争相恐后。他们所面对的,是刚刚击破了前锋部队的诺福斯军精锐。
“这简直是由疯子王带领的一群疯子。”瑟皮亚评论说。
“指挥官的个性总会在部下的身上得以体现,公主殿下。”被叫做葛立温的太监回答说。
“谁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呢。但看他那副吹上天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有数的。”
诺福斯军中,斯莱曼德公爵不断催促着部队进攻。
“冲啊,冲啊,你们这群懒蛋,你们这些胖得不能再胖、肥得不能再肥的猪,跑起来,追上去,干掉他们!”
公爵大人就要从马背上跳起来了。
“大人,新的敌军攻上来了。好像这次带队的是哈提斯王子本人。”
听完传令官的报告,公爵大人两眼放出一道红光。
“来得正好!”他叫道,“继续进攻!预备队,全部压上去,把他们打垮,从他们的脑壳上踩过去!”
战斗持续进行着。新填补上来的敌军似乎比之前的那群废物要耐打些,一时间竟难以分出胜负。被进攻命令压在头上的诺福斯士兵拼命向前冲着,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挡在外面。他们撞在一起,挤成一团,误伤友军的情况越来越多。很多人还没有看清敌人的模样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骑兵的突袭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马略将军指挥的骑兵们分成两队,从后方向诺福斯军发动了攻击。只顾向前的诺福斯士兵顿时陷入了混乱。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些骑马的敌人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他们的数量有多少。他们只知道这场仗他们打输了,他们被包围了。
“所有诺福斯人,都得死。”
哈提斯骑马返回本阵,一脸春风得意。
“这就是今天的主菜,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巨大的诺福斯馅饼。是否合诸位的胃口啊。”
“把诺福斯士兵当作馅料,还真是魔鬼的作风啊。”瑟皮亚说。
两个人咯咯笑了起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该是攻占诺福斯城了吧。不知道那个叫做佐伊娜的,让她成为我的胯下之臣会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还要抢人家的公主,你真是比魔鬼还要魔鬼啊。”
“殿下,奴才以为以当前之兵力,贸然攻城似有不妥,还望殿下……”
哈提斯不耐烦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那么佐伊娜的事情先放一放,在附近找几个乡下姑娘凑合凑合吧。”
“找‘几个’姑娘?你可真是天下最魔鬼的魔鬼啊。”
“闭嘴,你自己不也是兴奋得不得了吗?”哈提斯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会儿了,记得替我告诉马略,让他快点打扫战场,俘虏什么留着太麻烦了,扒光了直接放掉就好了。”
“你真的自己上去打了?”瑟皮亚好奇地问道。
“开玩笑,我当然是要珍惜我的性命啊。只要本殿霸气的身影出现,那些诺福斯人就完全支撑不住啦。”
哈提斯策马奔回营帐。
“记得给我找几个姑娘,葛立温,不然割掉你的卵蛋!”
“奴才早已不需要那种东西了,殿下总是忘记这个事实。”太监笑道。
终于结束了,他终于听不到那些野兽的喊叫声了。普莱斯默默感谢着死神的仁慈。他现在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总算可以拜托这个世界漫长的折磨了。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普莱斯想着。
他最后回忆起来的,是当他被撞下战马时,马略将军冲他怒吼时的那张脸。
好像要要女孩子来抱抱自己啊。
他闭上了眼睛。
“哦,葛立温,你快来看,这里还有个活着的家伙。”
有人在说话,他听见了。那是天使的声音吗?是的,一定是天使,只有天使才会用这样美妙的声音说话。普莱斯高兴极了,却又很想哭。他终于进天堂了,他被天使们所接纳了,可他只有十四岁啊。万能的主啊,为什么有些人可以活到胡须雪白的年纪,而他就只能在凡间作短暂的停留呢?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戳着他的脸。那是天使的宝剑吗?他想着。如果这是对有罪之人的考验的话,那就请尽量考验我吧。我确实有罪,我应该是杀过人的。刚刚的那次冲锋,他应该撞倒了不止一个不幸的的诺福斯人。他忏悔着,他祈祷着主的仁慈。他希望那些诺福斯人的亡灵能够放他一马。都已经是黄泉路上的兄弟了,就不要再互相为难了啊,他在心里呐喊着。
他真的喊了出来,但并没能发出声音,而是吐出了大一口脏血与泥土的混合物。
“交给你了,葛立温。这里实在是太恶心了。”
那个声音发出了似乎是厌恶般的声音。普莱斯感到奇怪,天使会说出诸如“恶心”的词语吗?还是说他惹得那个天使讨厌了?
“马略将军?哦,马略将军,您每次都出现得恰到好处。您赶紧来看看这个人……”
普莱斯赶紧自己的脸上被打了一巴掌。
“唔——”
“还活着吗?还活着的话就赶紧爬起来,像这个样子太丢人了。”
普莱斯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马略将军那如同死神一般的双眼。
“是的,将军……我这就,这就起来……”
他又吐出一口血,感到难受极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嘴巴里是臭烘烘的腥味,而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是疼的。
“刚才的那个,那个女孩……”
“哪有什么女孩?”将军毫不客气地打断说,“尽管你是第一次上战场,但你的表现还远远不够格……”
我居然还活着,他想。难道说活着比死掉还要令人痛苦吗?
他又一次晕了过去。
“看上去是个很坚强的小伙子,将军,您也不要对他太过苛刻了。”站在一旁观看的太监说道。
“那可未必,葛立温大人。如果他能好好练习一下骑术,也不至于受这么严重的伤。只有他一个人是被自己骑的战马甩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