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重梦境

夕阳把庆春路的梧桐叶染成金红色时,程苗苗的电动车突然刹在了消防栓旁边。李海川的后背重重撞在她安全头盔上,鼻腔里涌进她洗发水的茉莉香,混着车载香水刺鼻的菠萝味。

“说了别买庙后巷那套房子!”程苗苗的声音被呼啸而过的洒水车碾碎大半,“上个月看房踩到狗屎,想起来就难受的要命!”她右手松开油门,镶着水钻的美甲在车把上刮出细痕。李海川盯着后视镜里她涨红的脸,发现她左耳垂的珍珠耳钉掉了一颗——那是他攒了几个月工资买的生日礼物,珍珠滚进电动车踏板的缝隙时,她曾蹲在路边找了半小时。

电动车碾过减速带时,车篮里两杯古茗奶茶剧烈摇晃。两个人买的是五分糖的龙井青团,此刻吸管上凝结的水珠正顺着塑料杯壁往下滑,在杯套上洇出深咖色圆点,像一滴陈年的茶渍。

程苗苗突然向左急转,他的膝盖撞到储物箱,金属锁扣发出“咔嗒”脆响,震得箱子里验房用的激光测距仪滚到脚边。“下个月房租涨五百。”李海川话音未落,程苗苗突然拧紧车把加速,米色风衣下摆卷进后轮辐条,电动车猛地歪向路边水果摊。他慌忙用脚撑地,帆布鞋底在柏油路上擦出两道黑印,鞋头蹭破的裂口露出灰白棉絮。五米开外的鲜丰水果店里,老板娘举着手机拍抖音,镜头恰好录下程苗苗漆皮短靴踩碎地砖缝隙里冒出的蒲公英,白色绒球粘在鞋底,像一团未化的雪。

路灯在六点零七分亮起,飞蛾扑向暖黄光晕时,李海川摸出手机。锁屏是去年冬天在湖滨银泰拍的合影,程苗苗围着他织歪了针脚的姜黄色围巾,鼻尖冻得发红却笑得眼角弯弯。他转身时踢到路沿石上的空奶茶杯,塑料杯翻滚着撞上消防栓,残留的珍珠椰果洒在蚂蚁队伍中间,黑压压的小点瞬间淹没了半颗珍珠。

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泛着油绿,李海川数着“光绪年造”字样的地砖时,裤兜被什么硌着了。掏出来是个透明塑料袋,里头的上海青还沾着泥水。

“刚好想做个青菜,不用菜场了。”他对着巷口白炽灯举起塑料袋,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斑,晃得眼角发酸。转角杂货店玻璃窗上贴着褪色的娃哈哈AD钙奶海报,冰柜上摞着当天的《钱江晚报》,日期栏印着“2025年5月10日”,头条新闻是地铁三号线塌方——可他明明记得昨天刚看过这条新闻。

手机日历显示5月9日。

老庙飞檐上的铜铃无风自动,叮当声像一串散落的硬币。李海川摸钥匙时碰到裤兜里的黄瓜,两根带刺的旱黄瓜躺在帆布兜里,表皮蒙着层白霜,断口处渗出的汁液把布料染成深绿,像程苗苗上周打翻的抹茶拿铁。他想起上周末看的那套二手房——院墙外堆着建筑垃圾,中介小刘抹着汗说:“李哥,这庙供的是文昌帝君,风水镇宅!”可防盗门把手上还挂着前租客的快递盒,收件人姓张,胶带边缘已经翘起,露出里面粉色蕾丝睡衣的一角。

黑影蹿出来时带着鱼腥味,李海川后退撞上牛奶箱,生锈铁皮在背上硌出方格印。那东西蹲在墙头,脸像剃了毛的暹罗猫,身子却是楼下王大爷养的京巴犬,尾巴上系着程苗苗失踪三天的粉色发绳。黑毛白斑的前爪按着半截啃剩的黄瓜,绿汁顺着墙皮往下淌,在青砖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

“汪汪!”自家泰迪的吠叫刺破梦境。李海川猛地坐起,床垫弹簧发出熟悉的呻吟。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二十,程苗苗背对他蜷在床沿,真丝睡裙滑到腰际,后腰的玫瑰纹身在月光下泛着靛青——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后她去纹的,当时她说:“刺青比承诺靠谱,至少不会说没就没。”

右臂像泡在柠檬汁里的跳跳糖,李海川试着活动手指,麻痹感从指尖爬到肩胛骨。他转头看程苗苗,她海藻般的长发铺满鹅绒枕,发梢还卷着下午烫染时用的塑料杠,空气里飘着染发剂的氨水味。床头柜上的香薰机亮着暖黄光晕,薰衣草精油混着她常用的樱花身体乳,在空调风里织成粘稠的网。

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李海川抹了把嘴角,指尖触到冰凉水渍,月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出菱格花纹,那些光斑突然扭曲成旋涡状。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像小时候玩玻璃弹珠在铁皮盒里晃荡,那时母亲总在隔壁房间咳嗽,咳声和弹珠声此起彼伏。

惊醒伴随着心脏骤缩般的疼痛。晨光在亚麻窗帘上晕出蟹壳青,李海川保持着胎儿蜷缩的姿势,右肩睡衣湿了巴掌大的水渍,凉意渗进皮肤像程苗苗冷战时的眼神。厨房传来破壁机的轰鸣,空气里浮动着豆浆的焦香——程苗苗总掌握不好水和豆子的比例,就像他们永远算不准生活的配方。

手机在枕下震动,中介小刘发来新消息:“李哥,房主同意再降五万!这次真是白菜价!”照片里,防盗门把手的快递盒换成了“李海川”的名字,签收日期是今天。纸箱边角沾着黄瓜汁,绿色污渍晕染了快递单上的条形码。

浴室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李海川赤脚冲进去时,程苗苗正举着吹风机发呆,镜面裂纹从左上角辐射开来,像张巨大的蜘蛛网。裂纹中心粘着半根黄瓜,断口处滴落的汁液在瓷砖上汇成小水洼,水面漂着只溺死的七星瓢虫,红色鞘翅像两粒凝固的血珠。

“这虫子……”程苗苗声音发颤,“上周在验房报告上见过。”她指甲掐进掌心,指缝里还沾着染发剂的紫色残渣。李海川想起那天,中介小刘指着卫生间霉斑说“通风好容易散”,程苗苗当场翻开验房手册,红笔圈着的正是“虫害风险”。

再次醒来,窗外传来熟悉的犬吠。李海川推开窗,看见自家泰迪在啃食墙根的上海青,狗绳上系着的粉色发绳沾满泥浆。更远处的庙门口,穿橙色保洁服的大爷正在清扫青石板,竹扫帚划过光绪年间的刻字,扬起细碎的苔藓末,落在香炉未燃尽的纸灰上。

晨风卷过程苗苗新染的栗色发梢,她轻声说:“昨晚梦见你买了那套房。”李海川望着消防栓旁干涸的奶茶渍,几只蚂蚁正在搬运珍珠残渣。“我也做了个梦,”他伸手替她摘掉肩头的柳絮,“梦里我们都还在为五万块较劲。”

保洁大爷的扫帚声渐渐远了,庙檐铜铃叮咚一响。两人同时转头,看见快递员正往那套房子门口堆放纸箱,最顶上的包裹渗出深绿汁液,在晨光里亮得像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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