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傍晚时分,阴了一天的空中飘起了翻卷的雪花。我慢慢地迈步,小心踩着地面上一层薄霜似的雪,走出医院大门,去对面食堂。
我和妻子在这所医院陪护病重的岳父,不觉已经两周多了,我的任务之一,就是一日三次,到医院对面的食堂打饭,顿顿不落。开始时,还真不适应,一般医院食堂,大都与医院一体,前后楼的事,可这个医院不是,得出了大厅,走过阔大的前院,出了正门,然后再横穿一条马路,还得再爬上五层台阶,这才到食堂门口。常言说,轻车熟路,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远了,而且我也找到了几处能把弯儿走直的捷径。这常常让等在病房的妻子不解,说你脚底抹油了吗,怎么越来越快了?
02
对妻子有些风趣的话,我本想笑一笑,但看到病床上岳父细若游丝的呼吸,妻子憔悴的面容,我脸上的肌肉只是紧了一下,好像心里挂着一个“称砣”,一瞬间就把后面的内容压没了。这段时间以来,每日每夜紧绷着的神经,跟着时尔凶险时尔平缓的病情折腾,照顾完全不能自理的岳父吃喝拉撒,可以讲夜无一更闲,日无一刻宁,让我们身心疲惫不堪。看来,与病魔作斗争,不但是医生与病人的事,而且也是对陪护人身心素质的极大考验。
然而,这种天天与死神打交道的特殊经历,让我对生命、对生活,有了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许多习以为常的事情,看来得重新反思才行。比如,“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就需要琢磨。
03
其实,久病床前无孝子,是从“无笑容”开始的。比如眼下我岳父的病,时轻时重,一不小心就进入病危状态,让我们看不到治愈的一点希望。在这近乎让人窒息的绝望之中,还始终能保持恭谨的脾性,不辞疲倦的意志,甚至脸上还挂着微笑服侍,还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连孔子都说“色难”,算是参透了人的心思。甚至可以说,儿女病床前的笑,比阳光宝贵,比金子难得。
可是我觉得,我们快绷不住了,即便是作为亲生闺女的妻子,也不免长吁短叹。你想,天天看着亲人在床上痛苦,而又无能为力,又得不到休息,开始安慰病人的笑容,就会渐渐被满脸愁绪替代。我觉得,下步出现喝斥老人的事,还真说不定呢。
04
这么想着,我走到了食堂门前。正准备拾阶而上时,前边一个白色的身影随着一声“哎哟”,突然向我侧前方倒来,我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接着脚下一阵忙乱,终于站稳了。原来是一个年轻的护士,脚底踩雪打了滑。她转过身来,惊吓得涨红了脸,正正护士帽,对我作揖似地弓一下腰,脸上绽开一朵花,那是羞怯而又灿烂的笑,说多谢了,大叔。
我挥挥手,说不客气,快排你的队打饭吧。说完,我也紧跟在她的后边排上了队。
排队时间还长,她回头与我搭讪,似乎想为刚才的失态辩护一下。说我是重症监护室的,都是那个瘫痪的24床给弄的,不知家属给吃得什么好饭,一下午,不是拉就是尿的,弄得我手忙脚乱,简直要崩溃。说完,脸上显一片厌烦之色。这个表情,与刚才她的那个笑容,简直有天壤之别。我听了也不能说别的,只能叹息,感同身受地对她说,唉,理解,你们的工作真不容易。然而……我欲言又止。
05
在医院这段时间,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像小燕子一般,天天穿梭在病房、病床、病人之间的小护士们。我知道,虽然他们当着我的面,说些牢骚话,但在病人那里,却是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地叫着,让人感觉很温暖。只是在病房里,我们难以看到这些“白衣天使”的笑,他们大多数时间,脸上都捂着大口罩,只剩下两只眼晴。所以,刚才这个差点倒进我怀里的小护士,一则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手脚麻利、快人快语的姑娘,二则觉得她的笑容,真得很美。
06
临到她打饭时,她又叫了起来,说怎么这样啊,四个人的饭,这让我怎么带?原来应该每天都有的馒头,今天却换成了面条,四个碗,再加上菜,她一个人确实不好办。我说,你放心打,我来帮你拿吧。
等我们两手挂得满满,踩着吱吱叫的积雪,一步一探往回走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数落了起来。说他们的家属,不像大叔您,天天陪着自己的亲人,他们很不像话,凭着有几个钱,把半死不活的老人,扔在医院里就不管了,一个月也来不几次,这样可好,这些老人再也出不了院,早晚得死在我们手里了。她越说越激动,那不平的情绪,让她原本姣好的面容,现出狰狞之相,好像她负责的那些病人,都是专门找她碴的冤家对头。
我只有默默叹息。我不但理解她的苦衷,而且有点替她们打抱不平,觉得不应该在她们这样如花似玉的年龄,承受这样繁重的事务。可我又想,是不是更应该理解的,是被病痛折磨中的病人?其实,这才是我一直想对她说的话,然而,我却说不出来。
终于到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她喊同伴来接过饭去,然后又向我表示感谢,接着又露出了她那个令人难忘的笑,――那一朵羞怯而又灿烂的花。
07
我摆摆头转身离去,却突然站住了。我回转身,把她叫了回来。
我说,跟你商量个事。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不好意思,我都忘了,大叔您是陪护家属,肯定有病人在住院,这医院上上下下的我都熟,有什么需要,您尽管说。
我摇摇头,说,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她听了我的话,有些疑惑,甚至恐慌地看了看四周,毕竟我们刚认识一会儿,毕竟只是一个举手之劳的答谢问题。
我笑了,知道我的说法吓着了她。便紧接着告诉她,这个你能做到,而且很容易——就是我想用你对我的感谢,换你一个笑容!
她到底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脸上腾起一片绯红,可是突然用双手捂着脸,转身跑进了洗手间。
08
我怔住了,忽然觉得自己太冒失了,闯了一个祸,你凭什么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姑娘,提这样有点莫明其妙的要求,就是因为你帮了人家一点小忙吗?简直胡闹。
正在我六神无主,瞎自埋怨的时候,那姑娘却从洗手间里款款走了出来。她破啼为笑,不好意思地说,大叔,你这样说,让我有点难看,但毕竟还是为我好。我想明白了,这是我的工作,与其厌烦地抱怨它,不如欢喜地对待它,总之,是我不该……
她接着背过手去,优雅地走到灯下明亮的光芒里,面对着我,认真地并齐双脚,像一个中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爽快地说,同意,成交。
然后她仰起脸,就是那笑,那一朵羞怯而又灿烂的花,又出现了,而且有梨花带雨之态,愈加动人。
我也认真地躬躬身,对着她说,好,谢谢你!
说完,我们不禁莞尔,几乎同时说出:交易成功!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地绷着脸,忍着涌上嘴角的笑意,好像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秘密。
09
我这才了了一桩心事似地,转身而去。我感到一身轻松,多日来挤在心里的抑郁一扫而光,笑容重回到了我的脸上。
回到病房时,妻见我面带喜色,受感染似地,脸上也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窝。可还是用眼角剜着我,问这次时间为什么这么长,去买饭呢,还去拣宝贝去了呢,怎么回事?
我笑着摇摇头,对她说,会告诉你的,现在快给爸喂饭吧,饭要凉了。
我走到窗前,发现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刚刚来临的夜晚,却被素裹的大地映着,天光亮堂,如明月照临。
这时,我心里奇怪了,明明我把笑换给了那个小护士,怎么我脸上也有了微笑?
突然,妻惊呼,快去叫医生,爸好像又昏过去了。
我知道,与病魔的战斗还在继续,而我却焕发了精神,像个休整过的战士,信心满满的一步跨出病房,宛如重新走上了与死神较量的战场。
医生——,走廊里响起了我洪亮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