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妖娆的蓝色窗帘在月光的撩拨下暗自浮动。我回忆起遥远的荒野,在令人欣悦的岩石之间寻觅着遗失的星光。群山排着长长的队伍,正在向古老的圣地苦行。我看见无数的流星在寂静的星空中滑过,人的卑微,和宇宙的伟大,在眨眼的瞬间合为了一体的圣灵。造物主以其神秘的声音呼唤着正在沉睡的万物。我听见亲切的呼唤,又听见严厉的呼唤,一时害怕,一时不屑;我深入内心,试图寻找到残留的光明,黄昏的竖琴在被遗忘的角落喑哑。
短暂的迷茫后,我似乎再次从梦中醒来。我拾起被雾草隐没的木柄长矛,我说,“过来,罗西南多,该启程了”——“桑乔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们要继续启程,孤单不是失败的借口,也不是理想的依靠。“走吧,罗西南多,趁着最后一颗晨星还未熄灭。”我在漫长的苦难之路上迈出了疲惫的脚步,在沉闷的风声中啜饮着神的眼泪,那灵气的露珠,圣洁的杜尔西内娅。“哦,我的爱情,我的生命”——但在眼角的皱纹里,埋藏着不为人知的泪迹。“启程吧,罗西南多;启程吧,我的生命,趁那无情的死神,尚未赶上我们的行程。”
旭日的金色光芒刺透了一切阴霾,闪亮的星空在宏伟的交响曲中逐渐消隐。飞鸟的羽翼抖落掉夜间的幻梦,它们按着既定的念想——那持续了无数个世代的想象,飞向了群山之外,苍穹之际,海的呼啸呵斥着它们微弱的心跳。我举起长矛,像一个老迈的骑士希望重返战场,那血战的激情,荣耀的嘶鸣,孤军奋战的勇气,以牧羊女的贞洁作为守护的最高目的,一切善的疯狂和恶的张狂,我不能做出后退的选择。可笑的嘲笑拖拽着我残破的衣襟,不息的怀疑被酿酒的葡萄总结为“不自量力”。宿醉使人后怕,清新的自然之风以人的眼睛为洞穴,与迷惑的谵妄进行着人道的斗争。这一刻我不愿再大谈特谈,“可怜的桑乔”,汇聚了人类所有的爱,已经没有人再来倾听我的意义。我是可怜的堂吉诃德,一如“可怜的桑乔”;我们关于人性与伦理的思念不会对事实产生任何有益的影响。
事实已经被定下。那就是永生的罗西南多,我唯一的依靠,心中的最大支柱,那来自恶神之血的神驹——帕加索斯的后裔。我笑它从来不发一言,青草和蹄下的泥土是它全神贯注的所在。而唯有这样的专注——我选择它,不是为了它天赋的白翼尚未被一道神圣的命令释放,而只是为了它平凡的坚信,那以愚蠢为代价而越发勤恳的乡下力量,这是我们成功的资本,即使已经失去了自由——不,我们仍然自由,这心中的暗流,在世间的洪流中,不会混为一体。它们生来泾渭分明。因此我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一对颜色互异的鸽子,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令人激动的灵感之源,我们生之于此,生活于此,在未知的终点——也许永远不会有一个终点,矛盾的裂变就这样诠释着我们的目光和手势。正是这黑与白的结合,让我们坚信某个可能性的实例;我们断然拒绝去思考与它相似的另一可能性,我们坚持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就此一种,它不会再出现其他的形式。我们——我,我与令人发笑的罗西南多,若那气愤的长矛也能算作一种价值——我们只把一种偏执的意志,这密闭的铁皮屋内最具活力的东西,当作必要的食物与水,当作本原的动力与实体。不再需要任何人,不再需要任何累赘的物质,即使是“具备次要决定权的桑乔”和他那弯曲的背上满载的包袱。
倘若玩转一回词语的含义,而今的终点又被视为任何人的起点;不过我们不能再谐谑了,饥饿不会手下留情,七天的滴水未进也会使人在睡前翻来覆去。我们中意了一生的玩世不恭,此刻要被暂时束之高阁。“别抱怨,罗西南多”——“想想你的女主人,我的生命,我们的主宰,是啊,圣洁的杜尔西内娅,你打了个响鼻,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要暂停一会儿,把之前放在后面的,如今要放在前面了——“别丧气,罗西南多”——“这不是什么费脑子的事情;对你来说的确有些为难,但是想想那些青草和泥土,另一条路上的味道不会比这些差”。它就这样被说服了。
假如理想的价值被高估,而天分的不明晰成了一个老道的江湖骗子,那么我们的行程就会遭到绝望的失败。在简单的思想里,往往隐藏着与伟大相比肩的意志。自以为的神赐之力,那帕加索斯的后裔,谁不知道这是一个自我安慰呢?打响鼻的罗西南多不会不知道这个意思。有时候,我的疯狂使我自己也有几分后怕。但自定义的存在又会使我很快忘记这种不愉快。毕竟,又有谁对美若天神、圣洁高贵的杜尔西内娅产生过非分之想呢?唯一的联系来自宿命,它是肋骨与肋骨、榫头与卯眼能否完美契合的最初决定者。而我对我,对我们,对我与罗西南多,对那已成为回忆的“可怜的桑乔”,包括我的心灵所仰赖的不容置疑的杜尔西内娅——我会说:“我就是伟大的堂吉诃德,我就是疯狂的堂吉诃德,我塑造历史,也塑造自身。我是与我有关的一切的主宰者。”
承认自己的疯狂和伟大,比起承认自己的理性与平庸,同样具有高贵的意义,换句话说——假如语言从来都是清晰的话,甚至同样具有美的意义。有时,即使堂吉诃德在梦醒之初也会一时失去自授的君权,但是难道这世间的一切厮杀和伪善不总会在某一刻显露其不得已的虚妄吗?我们怀疑一些已定的事实,因此而怀疑与之相反却是同生的梦幻,这是一种来自药物作用的迷幻,并非来自我们高贵的疯狂或是正义的平凡所作出的民主式裁断。对我们而言——对堂吉诃德或是任何一个人而言,自身才拥有最终的决断权;每一个存在——它必然是独立的,也正是其本身的独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