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李昕欣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六年来，一切都变了。家庭不再是曾经的家庭，爱情不辞而别，曾肩并肩的伙伴，在举杯祝福后都走散。原来长大是一个渐渐失去的过程，而现在，她一无所有。

2015年12月27日，李欣昕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狼狈如斯。

昨天下班时候，倾盆大雨呼啸而来，李欣昕冲到雨中想打车回家，一辆又一辆载客的出租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她的裤子，李欣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体温与冰冷的裤子对抗。今天早上，荆棘般的闹钟撕破她的梦，她刚想坐起来，却重重地摔在床上，李欣昕意识到，她生病了。她竭力伸出手把手机拿到被窝里，看看时间，七点半，吓得她赶紧从床上弹起来，体位性低血压让她眼前一黑，意识全无。过了好像一个世纪，眼前的浓雾渐渐消散，她摸摸自己滚烫的额头，如果强行去上班的话，只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但现在太早了，主任应该还在睡觉，打电话请假就是作死，多年来的摸爬滚打、头破血流让她学会了谨小慎微，在云诡波谲中苟且。其实现在也不早了，她只有一天时间来恢复，明天有公开课。她翻开从大学里带出的唯一一本书，拿出银行卡，这是她最爱的一张银行卡，因为所有余额都是她辛苦劳动所得，是她存在的证明，是明天的希望，书合上，《Jane Eyre》。

一个人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等待，挂号、就诊、检验、诊断、划价，整个上午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到中午时，被药剂刺激的免疫系统与病魔的战斗让她全身乏力，头痛欲裂，不知是泪眼朦脓，还是生病引起的视觉重影，她在医院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形单影只，他们用恶毒的余光打量她这个”异类”。孤单像重度雾霾笼罩着她，她快窒息了，想呼救，却发现身影和声音都湮没在尘嚣之中。医院旁的餐厅贵得吓人，卫生条件也不尽人意，李欣昕刚将手放在桌上，又赶紧拿开，她不清楚桌上残留的是什么，汗液、汤汁、油、脓……她将饭菜塞进嘴里，味同嚼蜡，扁桃体肿大让她难以下咽，但她还是逼迫自己咽下，她别无选择。下午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休息了几个小时，期间，她一直警惕地抱着自己的包。过道人来人往，但她还是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美梦。梦中，自己躺在温暖的病房里，枕边是芬芳、洁白的康乃馨，母亲嘘寒问暖，父亲在一旁哀怨，兄长拿着单据匆匆来往。梦醒了，李欣昕从温暖的春风中坠入冰湖，康乃馨在眼前被西装革履的男士抱走，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哀怨，只有单据杂糅在怀中的包里。

李欣昕的目光随着康乃馨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她站起来准备离开，因为心里回想着梦中康乃馨的芬芳，没注意眼前，刚走出半步，她差点撞到了一位孕妇。所幸孕妇有意避让这个心不在焉的女子，倒是吓坏了李欣昕和孕妇的丈夫。李欣昕缓过神来，确认孕妇没有异常，然后看向孕妇的丈夫，准备道歉。就在她看到那个男人眼睛的一瞬间，所有的病痛、孤独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喧闹的医院被人按下了”静音”，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变重、变快。李欣昕曾在书上读到All the encounters are reunion before a long separation.但这久别重逢却让她瞳孔放大，热泪盈眶，准备说对不起的嘴被她硬生生咬住，死死咬住，唇齿间溢出炽热的液体，她感觉不到嘴唇上的疼痛。她曾经无数次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睛，但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再见，过往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心如刀绞。李欣昕察觉到尴尬和失态，慌忙走开，身后传来孕妇的笑声：“看把小姑娘吓得。”那个男人回了一句：“是啊。”是啊，你还是那么从容、冷静，李欣昕在心里感叹。

下午输液，李欣昕几乎全程注视着滴管里的液体逐滴滴落，就像她逝去的青春，曾经一点一点在她手心流逝，现在又一点一点的融进她身体。傍晚出医院，她瞥见楼下的宝马僵尸车，锈迹斑斑，落叶和灰尘掩盖了窗户，原来色衰爱弛，荣华还是芳华终究会被时间所遗弃。

回到家，应该说是回到出租屋，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热闹的广州，但家里经济有限，只能为他兄长买房子，她就一个人北上，来到她念大学的城市，C城。虽然家庭和睦，父母、兄长也时常接济和看望她，但她清楚地明白，她始终是个女儿。李欣昕看着锅里糊着昨天的面渣，池子里是从上周积累的碗碟，她用筷子敲敲碗，又戳戳锅，把筷子掷进洗碗池，像她在大学时和男朋友玩的标枪一样，筷子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李欣昕贪婪地吸着泡面，就像大学时她贪婪地往哲怀里钻，彼时金黄的夕阳穿过楼宇映在他们身上，拥抱的温度，融化了她的心。哲是她大学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她第三任男朋友。有人说，完美的青春是三次恋爱，懵懂的初恋，彻骨的热恋，莫逆的挚爱。李欣昕真的想过和他过一辈子，在哲将兼职赚来的钱放在她手里的时候，欣昕仿佛看到哲捧着璀璨的钻戒跪在她面前，说着海誓山盟，要她嫁给他。

李欣昕坐在飘窗上，身上裹着棉被，脖子上系着围巾，她明知道应该早点休息，但她就是改不了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休息前看看窗外的冷清与热闹。她看到街边卖烤红薯的老婆婆在寒风中目光呆滞，其实她也是目光呆滞地看着老婆婆的，但老婆婆的眼中有对生活的希望，对家人的守望，她没有。她看到青年男女互相依偎，城市万家灯火与满天星光交相辉映。

突然，手机响了，是赵婷打来的，李欣昕心中泛起疑惑与狂喜。“你个小妮子又在和谁没羞没臊呢？快给老娘开门，我来捉奸了！”李欣昕没回话，把手机扔在床上，跳出被窝，蹦跶着到门边，手刚接触到门把手又缩了回来，向外面戏谑地喊：“你等一下啊，我们，不是！我收拾一下啊，不太雅观。”说着就挪动椅子，开关鞋柜，发出“打扫战场”的声音。门外没回话，照理说赵婷应该开句玩笑之类的，李欣昕意识到不对，赶紧把门打开。门外亭亭玉立的女子正是李欣昕一年未见的赵婷，经过爱情的滋润，赵婷褪去了稚嫩，白色毛衣将胸衬托得硕大，碎花冬裙下两条纤细的腿被长筒袜勾勒出优美的曲线，蓬松的头发间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脸上似有泪痕。李欣昕一看就知道赵婷情路不畅，赵婷一看就知道李欣昕病魔缠身，四只眼就这么相互凝望，空气的流动戛然而止，两人只意识到彼此眼中蕴含的经年苦痛和怀念，两人笑了，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笑得非常放肆，笑声在楼道里哀传久绝，恐怕没有人知道，这笑声里充满了深情和……原来你过得并不好！

赵婷推开李欣昕，向房间里窜去，“那谁啊，穿衣服没有啊，出来和本丈母娘打声招呼啊”。赵婷四处翻查，确认没人之后惊异地望着李欣昕，“你把他扔窗外去了？”李欣昕指了指桌上的泡面桶：“事妈，那是泡面，不是珠光晚餐。”赵婷这才释然，把李欣昕拉过来，苦口婆心地教育李欣昕，我给你说啊，“养闺女不容易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当妈的也不想你遇人不淑啊。”李欣昕把赵婷推到沙发上，“所以说你是来现身说法了？这是怎么了？”本来赵婷刚刚把注意力转移到对李欣昕的戏虐上，被李欣昕这么一说，瞬间被戳到痛处，泪眼朦胧。

赵婷倚在李欣昕臂上，向她讲述这一年来的物是人非。

下一章【连载】《昔我往矣》Chapter 2 颠沛流离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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