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前四五个年头,由于外出求学,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偶有回家。家里的村落地处北方,因此四季分明,那样短暂的停留,自然无法留下完备的印象,以致我都忘却春播秋收的景致了。
如今,由于患病的缘故,才有暇多次回到我成长的村落。我清楚地记得,家门口的农田里,犁耙在三四月间初次破开泥土,红皮的花生被埋在了土下。如今成熟的花生已被连根拔起,犁耙再次破开泥土,黄色的麦种正在土皮下复苏。
时不时传来马达轰鸣的声音,在我睡目惺忪的目光里,他们时而走近时而远去。我也许只是抬眼一瞥,看看来来往往追名逐利的人们,我曾也是其中的一员,熙熙攘攘,四处奔忙,从不曾静下心来,想想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到底需要什么。回首却看到,夕阳那金色的光芒撒在灰色的地面上,微风扬起的灰尘走过它曲折向上的旅途,快速地坠落。
我和那无力向上的灰尘多么相像,无论我追求怎样的高度,仍旧摆脱不了落下的命运。佛说:人生一芥子。我仿佛能做的,不是摆脱灰尘一般的命运,而是以何种姿态走过这一生。可我透过我那满是灰尘的无框眼镜,看着远方的树影和山色,早已泣不成声。
2
遵从医嘱,我很少乱动。好几次了,我都想爬上左边的山坡。如果是从前,那有何难,我会三步两步攀上去,踩着沙沙作响的枯枝败叶,去眺望远方空旷的原野。可现在我只能作罢,那是一种冒险,至少母亲也不赞成我那么做。
可我知道,那里的景色让我神往。如能受允前往圣境,我会看到成片的柿子树已经挂满了金黄色的果实,漫山遍野的野菊花铺满了整个山丘。如果没有人去打扰,那里必定是喜鹊们的天堂,我看着喜鹊们欢快地上下翻飞,迎着风盘旋而上,为了啄食同一个柿子而佯装打闹,时不时投出羡慕的目光。
可遗憾的是,我只能天天吞食大把的药物,苦涩的感觉让我十分怀念林间的美味。甘甜柔滑的柿子,酸爽可口的野枸杞,还有那株让孩子们守望的巨大枣树。谁会想到,当初能够勾起我食欲的东西,现在出现在回忆里也依旧是如此甜蜜。
有时候,我抚弄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试图让它舒服,偶尔也会咳嗽两声,就像是发出声声叹息,我感到失落极了。可当我看到在浓密的树荫下,依旧生长着无数的茸茸细草,它们可畏的生机让我佩服。这样的情景激励了我,比任何一本哲学著述都要让人感同身受,因我不是智者,有时我看不懂哲学家那些洪亮的词句,耀目的诗节,但此刻理解苦难对我有多么重要。否则我会一直生活在苦闷之中无法自拔,我会将苦难无限放大,直到能压倒我的地步。
3
美丽的村庄,她是多么宁静安详,被农田包围着,在浓密的林子里隐隐露出了屋角。一排排低矮的房舍,就隐藏在鸟语花香的深处。我看到了烟火的味道,从那一孔孔旧烟囱里,笼住了那条穿过村庄的小河。
这崎岖草间的泥路我重新走过,也许之前的我会是跑着跳着,不知名的小花会仓皇地将她未熟的种子,托付在我深浅不一的脚步上。我知道,她一定对我心存怨恨,因我拖着病体,自然无法走远,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天气:春日的碧目,游转在玫瑰花色的云团里,透过白杨树的嫩枝顶,懒洋洋地洒落下来。我的目标就是不远处河边的小石头,我想坐在上面,吹一吹暖暖的晨风。好吧,不知名的小花,不要在风中疯狂地摇晃着脑袋,我发发慈悲,把你的种子撒在流淌地河水里,让它随流水远去如何?
犹如步入山谷,脚步止于山径之末,泉水叮咚,缓缓的水流浸湿岸边,发出清晰冷冽的声响,就好像心脏的搏动。睡梦中尤闻妙曲,美好的琴音伴着歌声,悠扬地回荡在翠郁的林间。
河水永无休止地流动,我也同样忍受着时光的缓缓流逝。我看着水中的自己,他抖动着,做着怪诞的表情。我知道逝者如斯,我的鬓发正慢慢脱落,坚硬的胡须时不时刺破面皮。我正忍受着时光的折磨,如同用霸道油墨去玷污一张白纸。可我又能奈何,即使是再纯洁炫目的白,也抵不过一滴墨的浸染。
不过,这叮咚的流泉就这样淌过了肮脏的池底。带起的泥沙普通磨难,可它很快沉落,她依旧是澄澈的,多么让人不可思议。
4
又回到我窄小的房间,靠墙有两个柜子,用来盛放我的衣物和书籍。一张大床,可以任由我疼痛地在上面打滚,而不至于落在床下,直到疲惫让我沉沉睡去。
和病魔的抗争有时候会持续到梦中,像一个水泡在大海里浮动,我被命运抛给了无情的海风,我甚至无法回到原地,漫无目的游荡在浪花的缝隙,我多想就此放弃,在惊涛骇浪中粉身碎骨,可我每次抬起眼睛,在我澄蓝的眼睛里,却倒映出晴空,暮霭和霞红。
我的目光始于此地,也终将终于此地。我是多么地不甘心,在我的胸腔发出怒吼的声音,一颗心在拼命地跳动,终于带着满头大汗从噩梦中惊醒。
窗外是一片宁静,微风吹送着菊花的残香,在月下的树影里回荡。我咳嗽两声,妄图祈祷上天赐予舒稳的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