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那不是梦,是真的。”
池又从梦里惊醒,捂着心口的手指如同枯木。
池又有一个女儿。
那是池又与入狱后自杀的男友在一起留下的唯一证据。
女儿叫初攸宁,是男友在很久以前就起好的。攸宁出生那天,阳光明媚,一改夏日阴雨,小城也显得氤氲美丽。池又躺在病床上看那小小的宛如飞花轻梦,那么安静地看着自己,不哭不闹。外头阳光透过浓郁的椿树和浅绿色的纱窗,暖暖的撒到她们身上。池又有些恍惚,女儿黑色的眼睛,像极了去世的男友。
攸宁随爸爸,很聪明,她一年内学会了翻身,学会了爬,学会了走路和跑,学会了叫爸爸。池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了翻身,只是在某个有着清新空气和美丽阳光的早晨,睁开双眼,就看到乖巧的女儿面向自己,冲自己微笑。
池又捂住嘴,险些哭出来。
对于母亲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正是看到儿女在一点一点成长吗?
攸宁生得粉雕玉琢,她最爱牵着妈妈的手,用那双干净又清澈的深黑色眼眸,弯成小月看着她,然后脆生生的喊妈妈。
“妈妈,我想要学画画!”三岁的奶团子双眼亮晶晶的,含着期待映在池又的眼里,池又微笑:“好啊。”奶团子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她搂着池又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又笑着跳开,白裙子在阳光下似蝶翩然跹跶,好看的很。
池又在攸宁出生后有了一个匆忙却稳定的工作。两口人生活在向阳的四十平米的小屋里,阳台上风景很好,站在那里可以看到远处的青河和绿得匆忙的一片片椿树。
这也是他留给她的,只是她不知道。
池又趴在阳台想事情,有些出神,攸宁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支着画板。攸宁在绘画方面有着极好的天赋,她用铅笔小心勾勒出妈妈的身影。妈妈真好看啊,攸宁咬着铅笔头想。
池又回过神来后,看女儿乖巧的坐着,整个人显得安静可爱。
“攸攸,我们去看爸爸吧,好不好?”“好啊。”女孩子奶声奶气地回答,然后笑眯了眼睛。
他被葬在郊外的坟冢,山清水秀,天高云远,他就住在这里,安详的睡了好几年。
池又跪在墓碑前一滴接一滴的掉眼泪,攸宁懵懂站在一旁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墓碑上黑白的爸爸没有笑。
爸爸一定很爱妈妈,攸宁咬了下手指头。
攸宁听到妈妈低低呢喃。
“都是我的错……”池又抑制不了的呜咽,“明明应该死去的是我……”池又突然想起和男友逛街的情景,她围着精品街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在后面跟着,只要回头一看,就能看到他黑色深邃的眼眸中的平淡欢喜。
池又心口滞了一下。
攸宁学着妈妈小心翼翼的给爸爸上了一炷香。“但是爸爸,我觉得妈妈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攸宁小声。
池又站起来时,攸宁拽了拽她的衣袖,池又低头,看到女儿双眼莹莹:“妈妈,我可以亲亲你吗?”池又心里一酸,把攸宁抱进怀里。
“当然可以,我的公主。”
回到家里以后,池又和攸宁躺在床上。“妈妈,”攸宁突然说,“我想抱着你。”池又揽她入怀。过了一会儿,攸宁抬起脸,在池又脸上亲了一口:“妈妈,我觉得爸爸一定一定很爱很爱你,我也是。”
池又一怔,然后埋进女儿怀里,失声哭出来。
“嗯。妈妈也爱你们。”
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的归属和落脚点,有人属于天空,有人坠入泥土,有人藏于深海,有人活在人间。
“妈妈,那不是梦,是真的。”池又听到攸宁说。
池又呕吐起来。
每到周末,池又都会挤出时间来陪攸宁,有时候会去青河畔走走,看看垂钓者悠闲适然,有时候又会去椿树林喂喂松鼠和小鸟,或去逛逛一家新开的店,或去放郊外的风筝。街角那家花店开了好多年,里面有许多不知名的花。
池又喜欢绣球花,攸宁喜欢满天星。娘俩儿都喜欢那种一丛一丛的显得很喜庆的花。
池又扛回一盆翠绿翠绿的薄荷,攸宁则欢天喜地的抱回了那一碗还没有开花的满天星。
“绣球花好贵啊妈妈,那么一簇就要快一百,还是没根、活不了几天的。”攸宁低低的抱怨,池又好笑的揉乱了女儿柔顺的头发,“没关系了,我也很喜欢薄荷啊。”
攸宁翘起嘴巴,乖巧的嗯了一声。
满天星和薄荷被安置在阳台,攸宁盯着满天星发呆,看妈妈忙碌地打扫屋子,她跑到妈妈身边,握紧了小拳头:“妈妈,长大后我要送给妈妈许多许多的绣球花!我要让妈妈活在绣球的海洋里!”
池又弯着腰拖地的身子猛地一僵。
“嗯。”池又的声音干涩。
好啊,长大后。
后来攸宁上了大班,池又工作更加繁忙,只好将攸宁送去了全托幼儿园。某天天朗气清,正巧是攸宁的生日。
池又接了攸宁,又去买了蛋糕,买了蔬菜和水果。家里的肉还有不少,买了黄瓜和胡萝卜,做宫爆肉丁?池又在心里盘算着。
攸宁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积极主动的帮妈妈分担重量。
“啊,”攸宁抱起一个大西瓜,“好沉哎。”池又低头看她:“放下吧,过来提黄瓜。”攸宁放下,撇撇嘴巴。
池又没有想到家门口坐着一个不速之客,看到他的一瞬间,池又手中的蛋糕掉到地上,摔得七零八碎。
“局长……”池又的声音发颤,王竟扶着墙站起来,尽管身体已经老去,目光却不显老态依旧锐利。“池又,你可别忘了他。活在梦境里,再美好也不是真的。”
池又僵住了。
王竟看着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骄傲的男子冲自己低下头颅:“求你了,王叔。”他心软了,然后亲手葬送了那个人的生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王竟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提着袋子站在母亲身后的警惕的女孩,相似的面容让他愣了一下,然后他迅速离开,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攸宁拽拽妈妈的衣袖,池又低下头看看女儿,又看了看那块地上的蛋糕。
真像。真像她那颗……心。
池又笑了,有点虚幻:“走吧攸攸,我们再去买一个吧。”攸宁懵懂的点了点头,牵住了妈妈的手。
池又曾是警察,初九也是。但池又和初九不一样。
池又一边剿灭着毒贩,一边贩毒。初九的妹妹因为她染上毒瘾痛苦死去。池又有些怕初九,怕他明明知道一切却无动于衷。初九仍然会牵着她的手,会吻她,陪她逛街吃饭,可池又觉得他暗中找到了证据。
那天晚上,初九对她说:“阿又,收手吧。”池又知道这个大公无私又冷漠的男人要亲手把她送进监狱了。夜晚霓虹满街,星垂天边近在眼前,池又说:“嗯,好。”然后她偷着哭了。
可是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他锒铛入狱的消息。局里的人带着惋惜和憎恶讨论着:“……听说是死刑。”
池又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疯狂的向所有人解释自己才是那个贩毒的人,才是那个害死初九妹妹的人,她不顾众人诧异痛苦哀嚎。
就在所有人都要信了的时候,那个人说:“她大概是不想让我这样死去。”池又震惊地看着玻璃对面的人,那个人穿着灰色囚服却依旧温柔,他眉眼深邃,宠溺撒在黑眸里,落了一地。
他说:“忘了我吧,我不值得。”她再也没能说出话。
那晚池又昏昏沉沉吐了一地。后来她再也没有忘记那天她爱的那个人的眼神。
池又睡着的时候感觉很冷,梦里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她像一颗坠落在海里挣扎的星星,怎么也看不到希望。直到有小小的温热的一团裹到身上,才好像脱离海水,回到天空。
她又梦到了初九的眼眸。
第二天醒来看到女儿依偎着自己,缩着身子,显得好小好小的,池又捂了捂眼睛,盖住了降落未落的泪。
攸宁逐渐长大,八岁的女孩子就已经细心漂亮到惊人了。
池又总感觉女儿长得太快,怕是不久就要张开翅膀,离开这个狭窄的小窝。工作日渐繁忙,将女儿送去封闭式的幼儿园又担心照顾不好,便请了保姆照顾尚且年幼的女儿。保姆孙佑是个很阳光的女生,二十八九岁,风华正茂,笑起来眼睛眯成缝,是温暖的样子。
本以为忙过一段时间就能放松一些,好让她自己照顾女儿,不料这一忙就是好几年,孙佑也从她家里待了下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雾又浓又多,天亮的也很晚。
周末池又也不再陪着攸宁去河边了,每天都劳累至极,回家亲吻女儿一下就恨不能瘫到女儿身上死睡过去。
孙佑总拗不过攸宁,只好在周六早晨带着攸宁起大早去散步。
周六的早晨潮湿昏暗,人也稀少,攸宁牵着孙佑的手兴致勃勃的走。
冰好厚啊。攸宁想。
池又大抵是感冒了,早晨起早脑子昏昏沉沉,看天色还昏暗便看了下手机,六点多。又看到了孙佑发来的消息,说是带攸宁去散步了,不要担心。池又来不及思考便觉困意来袭,她支持不住地昏睡过去。
池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在昏暗的水中漂浮,天空很黑很黑,她沉入水中,看到了女儿如水一般沉静的面容。她微笑着看着池又。
池又突然慌了起来。心口滞了一口气,她猛地醒过来,大汗淋漓。
池又心里直发慌,看天已大亮,又吃了药却也不见好。
手机有很多通一个人打来的电话,池又犹豫着没有回,下一刻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音乐声让池又心更慌了。她忙不迭接通电话,对方冰冷的声音传进仍然昏沉的大脑里。
“……溺水昏迷……市中医院……手术……”
手机掉到地上。
池又呆呆地立在那里。
她突然哆哆嗦嗦地往外跑去,打开门王竟站在门口,她好似没有看见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下去,不顾王竟在身后的呼喊。
她得去市中医院。
她要去市中医院!
她的女儿……在等着她啊!
池又守了女儿好多年。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她被王竟送到医院,医院人如流水来来往往的场景。她一步一步走好像走了一个世纪。
手术室的灯亮着,门口的孙佑和朋友静默又悲凄,而她站在走廊里,孤单得像一个黑色影子。
她晃了一下,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手术成功了,可她的女儿没有醒来。梦里一片黑暗,她无助地来回走,当她看到微笑的女儿时,她欢喜的跑过去:“攸攸,我梦到你昏迷不醒了,还好那只是梦。”
女孩微笑着:“妈妈,那不是梦,是真的。”
池又惊醒。又做了那个梦。池又把头埋在病房的被子上,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整个屋里都是刺目空洞的白色,与外头的春意盎然勃勃生机相比显得死气沉沉。
三年了。池又想。
有人把手盖到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枯糙发黄,攸宁昏迷的第一个月里她迅速的瘦成了骨架子。
池又没有动。
“妈妈。”
池又还是没有动,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倏地攥紧了。
攸宁睁开双眼,瞳孔没有焦距却有明亮的光,里面微微漾着不知自何处的温柔笑意。她枯瘦苍白的手指轻轻搭在妈妈的头发上,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不是梦哦妈妈,”攸宁微笑了一下子,“妈妈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天使和白色羽毛的鸟,有绿树成荫的小路,有旷野上的风车,可是没有你。梦里的爸爸笑得可好看了,他叫我回来陪妈妈。”攸宁停住,“爸爸很爱很爱妈妈哦,我也是。”
池又捂着被子呜咽起来。
“妈妈,我不离开你。”
池又抱住攸宁,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她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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