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童木絮语

还是七月那会儿,朋友告诉我嘉德艺术中心有一个“阿童木展”,我的第一反应是——

一定要去看啊!去看看这个老朋友!!!

上网查了一下票价,我陷入了冷静的思考:我们的关系有那么铁吗……

后来,蒙友赠票,还是去看了这个手塚治虫先生的作品特展。

◆ 当然,之前的犹豫不是因为心疼钱,钱不是问题。

◇ 问题是没钱?

◆ 不不,这不是钱的事。

当我们还是懵懂孩童的时候,曾与阿童木短暂结伴,大家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嬉戏打闹,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开心着。但没过多久,他转学了。那个年代通讯很不发达,小孩子又很容易找到新的玩伴,便也无暇去体会那份失落。

时过境迁,阿童木同学如今更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除了他那永葆童稚的形象,他的故事我们原本知道多少,又还记得多少呢?

◆ 所以,之前的犹豫是有些担心看展的性价比。

◇ 嗯,还是因为没钱……


阿童木展现场2_腾讯视频

在电视上看长篇动画片,我们是伴随改开起步的一代,破题之作就是《铁臂阿童木》。

我第一次看电视动画片,确切地说是看到,大概是在1981年的某个傍晚,当时父亲带我去奶奶的好姐妹家作客。

那位奶奶家是一个半地下室的套间,房内的布局、光线,乃至那略带潮意的空气、电视机摆放的位置和朝向,都随着荧屏中闪动的黑白画面一起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这个记忆碎片文件夹的标题是:

《现在演的这个叫<铁臂阿童木>,走吧,咱们该回家了……》


阿童木展现展厅中播放的《铁臂阿童木》初版动画片,登陆我们童年的就是这一版

那倒不是我第一次看动画片,因为父亲曾带我到儿童影院看过迪士尼动画片《白雪公主》。那时的电影票啊,五分钱一张。至于电影情节,我的记忆中只剩下一些银幕画面的色彩斑斓。

在电视机寥若晨星的年代,阿童木动画片我只看过那一次。1982年《森林大帝》登陆中国荧屏时,奶奶家添置了一台12吋黑白电视,总算随机看了几集。

还是多年以后才知道,敢情这是一部彩色动画片,好在雷欧是个小白狮子。

《森林大帝》主题曲的一些旋律我现在还记得,还有一个深刻记忆是,周日早早守在电视机前盼来的,却是小雷欧的不幸遭遇,这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还是有些过于凄惨了。而且每周只播一集的动画片,自家没有电视机的话,很难看到它苦尽甘来。

后来,回想起父亲带我在影院看过的《龙子太郎》,发现比惨这事也是无止境的……

本次展出的《森林大帝》画稿复制件


本次展出的《森林大帝》原画稿

与动画片本身相比,我们这拨儿孩子倒是对《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歌更有感情。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经常有日本青少年友好访华团过海而来,在天津新港靠岸后,这座城市就成了他们访华的第一站。那时候有一个非常质朴但效果明显的固定交流项目,就是访华团的孩子们与天津市的少年儿童在市体育馆召开联谊大会。

在我们的小学时代,经常有机会去参加这类联谊,红领巾、白衬衫、蓝裤子/花裙子是出场标配。中方小观众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在正式演出的间隙,挥动彩纸花环在看台上拉歌营造气氛,《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樱花》等等都是当时的保留曲目。

听到我们的歌声,对面看台上的日本小朋友总是先爆发出一片惊叹,然后报以如潮的掌声。接下来,他们会用《春天在哪里》等曲目来友好回敬。

每当两国孩子下到场地里欢快地跳起集体舞,我们就知道活动要结束了。他们手拉手随着音乐一圈儿一圈儿地旋转,我们在看台上拍手应和。在这样的仪式感中,我们欢送了一个不会再来的年代。

有关阿童木的故事情节,我的确切记忆完全来自小学那几年里看的一套连环画。

在那个少儿读物“方兴”的年代,光是引进版漫画已经够得上盛宴。科学普及出版社自1981年5月推出了《铁臂阿童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左右开始出版全套《丁丁历险记》,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年3月起陆续出版《机器猫》……

这些奇趣宝库陪伴我从童年走到青少年时代,其中的人物性格、叙事方式等等更是长久影响,或者说塑造着我。

如今回头看去,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正好与一个方兴未艾的年代重合。那时虽谈不到丰饶,但正逐渐变得够用,应该懂得过犹不及之苦的时候,我们又及时长大了。

科学普及出版社版《铁臂阿童木》的封面(网络图片)


这是我看的第一本《丁丁历险记》,后来常见的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陆续出版的全集,但最初的这一套《黑岛》是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网络图片)


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天津市和平区少儿图书馆幸运地发现了刚刚上架的这本《机器猫》,这也是人美版的第一本(网络图片)

谈到那时出版行业的“未艾”,最让我们头疼的是那种细水长流的神秘出版方式。

当时成套的少儿图书很少有一次性出齐的,资讯渠道又非常狭窄,很难知道一套书总共有多少本,什么时候能出齐,更别奢望能知道一些“小人书”作者的个人资料了。后来我琢磨着,这些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最夸张的一次是,我家门口新华书店的柜台里常年大大咧咧地摆着一本《丁丁历险记·神秘的雪人(上)》。盼望(下)的过程非常富有哲理,它让我深刻地认识到,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半部论语不可能治天下。好在几年后传来喜讯,张确实得救了,雪人也平安无事。

科学普及出版社出的那套《铁臂阿童木》连环画是15本,每一本的封面图案完全相同,这个辨识度极高的设计真是省事且有效。

当年要看全这套连环画殊为不易,“有钱买不到”和“没钱买不起”这两大困难此起彼伏。根本不知道下一册几时能出,所以有钱也买不到,至于买不起,甭说孩子,即便大人想买也得琢磨一下。

与当年的工薪收入水平比较,当年的图书价格算是很高了,买书的性价比就成了重要问题。比如,1981年出版的《月亮和六便士》,全书17.6万字,定价八毛,而《铁臂阿童木》连环画每本三毛一。当时大人们的月薪普遍在60元左右,手里有一块钱,是买三本小人书来哄孩子,还是买一本更耐读的文学名著呢?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我在小学毕业前竟然看全了15本《铁臂阿童木》,虽说是遇到哪本看哪本,但最终情节还都能在记忆中连上。

本次展出的《铁臂阿童木》画稿复制件


AI最初的幻想——刚看到阿童木展海报上标注的这个主题时,我甚感迷惑,或者说有些不以为然。

这套漫画并不是硬科幻,虽然阿童木是核动力机器人,但他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更像个童话人物。用AI这把尺子去丈量阿童木的故事,是不是离题太远了?

还有一个问题,阿童木展海报的一角,有“铁臂阿童木 中国公映40周年”的字样。我上网查了一下,这部动画片是1980年12月登陆央视的,那今年应该是39周年才对。难道是按虚岁算的?

◆ 39还是40,有那么重要吗?

◇ 当然。

除了一个文字工作者的执念,这还事关面向中老年人群的,人文关怀。虽然我们每日大抵只是忙于干瞪眼儿看着时光如流沙般从指缝间滑落,但若还能为如此的挥霍感到些许心疼,能省出一年总是好的。

但39抑或40也没那么重要,毕竟它们都像朴树梦中的那只气球,早已飞到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后再也找不到。不过,那个已不知在何处的气球,我永远记得它的样子,还记得一些它飘然而去的轨迹。

2003年,我还过着平日在北京工作、周末回天津家中的生活。某个周一的早班火车通勤路上,我在站台上看到一个人的T恤衫背后印着巨大的阿童木面孔。那就像在街头偶遇旧友,带着一种“久违了”的惊喜驻足片刻也就过去了。

转眼又是十六年,如今再听到对方的音讯不免更加情怯——闰土与迅哥儿是否依然少年?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看展前,我到网上重温了当年看过的阿童木漫画,又看了一些手塚先生的生平资料。

这是一个如今的我为童年记忆画面配上字幕的过程,片尾打出的字幕是:

书有重读日,人无再少年

我欣然接受这个事实,并且无意从头来过。过去的日子能一眼回望到底可称幸福,毕竟凡发生过的都是成长,都成就了我现在的一部分。而且,它们还让我未来的日子不至于一眼就望到底。

展厅入口的手塚治虫先生大幅照片

于我而言,每每提到阿童木,首先想到的总是“阿童木今昔”这个词。这是一个阿童木大长篇的标题,故事篇幅在那套15本的连环画中正好占2/3。小时候看到“今昔”这样的大词儿不免肃然起敬,加上涉及时空旅行的故事情节曲折而感伤,便成就了这样的过目难忘。

那是在2017年的某一天,一艘外星飞船坠入东京湾,引发的大爆炸造成时空扭曲,把阿童木和外星来客斯卡拉送回了1969年3月3日。在那个年代,阿童木的战力无可匹敌,但科技发展的局限让他得不到能量补充。他在与各路反派的一场场斗争中耗尽能量,最终倒在了自己诞生的十年前。

又到了2003年,也就是我在北京站看到阿童木图案T恤衫的那年。按照正常的时间线,他应该在这一年的4月7日初次睁开双眼看到这世界。但天马博士费尽了心思,躺在工作台上的崭新的阿童木依然只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只有斯卡拉知道其中的奥秘——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不能存在两个阿童木。

她引爆了长眠在谷川岳荒野的阿童木,与此同时,阿童木在天马博士面前睁开了双眼……

没错,“只有奄奄一息过,那个真正的我,他才能够诞生。”

(网络图片)

目光空洞的阿童木在荒烟蔓草中逐渐朽坏,三十多年来,这个占据连环画一整页的画面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这次看展前的重读,重新审视这个孤零零的记忆碎片时,我明白了它挥之不去的原因。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段话一直让我记忆深刻,他在纪念英国探险家斯科特一行罹难南极的历史特写文章结尾写道:

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最伟大的悲剧,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

1942年离世的茨威格应该不会想到,九年后,一位日本漫画家创造的漫画形象将完美呼应这番针对勇气的歌颂。

并不令人意外的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让这种呼应表现为一种殊途同归。手塚先生描绘的阿童木之壮丽毁灭与重生,明显带有日本传统文化特有的物哀审美。

所谓“物哀之美”,很难言传,大致是一种有点儿惨了吧唧儿的美吧。这种哀伤、怜悯、同情、共鸣、爱怜等情绪混杂的心态,恬淡而深厚,转瞬但持久。

在阿童木穿越时空抵达的1969年,最新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川端康成。他在获奖演说的开头引用了一首13世纪的和歌:

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

四季如常,人生无常,一切终将归于平静,但韵律仍在。这种不动声色的白描与感叹所展现的,正是物哀之美。

日本传统美学中还有一种“侘寂”之美,它偏于强调带有缺憾的美,有人形容它是“沐浴在时间光泽下,简洁安静中的质朴的美”。

静卧荒野渐渐朽坏的阿童木不就是这样的吗,当你回想之前他为真善美而搏杀的一幕幕,这种落差与反差映衬的苍凉与残酷之美更令人动容。

川端康成认为,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他非常赞同作家古贺春江的观点,“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了,死就是生。”他们的同胞手塚先生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阿童木在物哀与侘寂之美中浸润十年后获得了重生。

或许有人觉得,这种审美不过是有闲阶级吃饱了撑的闲得难受无病呻吟。但实际上,它与物质多寡无关,它只是想在风动的时候邀你一起心动。

类似情境在整套阿童木漫画里出现过不止一次,就我所知的,《小红肠兵团》那个故事中有过同样的画面。当时,阿童木被小红肠兵团的邪恶博士封冻在北极的一座冰山里,所幸后来被兵团队长四十四号所救。

(网络图片)

小红肠兵团的士兵是机器躯体与犬神经系统的结合体,四十四号原本是阿童木的老师胡子爷爷的爱犬。上世纪80年代初,天津市区还几乎见不到宠物狗,关于大狗的聪明、忠诚,以及有大狗为伴的美好,是四十四号给我打下了最初的心理基础,后来,当然还有丁丁身边的白雪。

《小红肠兵团》的情节与登月有关,此外,丁丁带领的团队、机器猫和他的朋友们也都到过月球。当年看过的儿童文学中,印象深刻的还有苏联作家尼·诺索夫的“全不知三部曲”,其中第三部的书名是《“全不知”游月球》。

这些应该不是巧合,毕竟要说古今中外的人们有什么事能达成一致,对月球的好奇和向往肯定算是一个。这些发生在月亮上的故事,有的发生在亮面,有的在月之暗面,有的在月球内部,还有些登月者遭遇了或友好或邪恶的月球文明,它们无一不是奇趣想象与现实细节的美妙结合。

与登月工程有关的两册《丁丁历险记》出版于1953年和1954年,其中的很多技术细节都与后来的阿波罗登月计划非常相近。但更令人惊叹的还是1865年出版的《从地球到月球》,因为100多年后人们才有机会知道,凡尔纳的描述并不是无边的幻想,它们大多非常接近事实。

当然,由于时代局限,凡尔纳只能想到乘坐大炮发射的空心炮弹登月。众所周知,载人大炮的威力最多只能把乘客从西安崩到北京来看一郭年糕的《连环套》,不这么抓紧时间的话,连吊票都买不到了。

电影《哆啦A梦:大雄的月球探险记》(网络图片)


《丁丁历险记·月球探险》(网络图片)


《“全不知”游月球》,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4年版(网络图片)


1903年日本东京出版的《月界旅行》,即凡尔纳的《从地球到月球》,这部译著是鲁迅先生出版的第一本书(网络图片)

说到凡尔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的一套“凡尔纳选集”为我敞开了又一道大门。

当时中学图书馆里的这套书破旧而零星,好在这回中国青年出版社明白了“酒好也怕巷子深”的道理。这套选集出齐的那年,它在《中国青年报》上做了个订购广告,正上高中的我刚巧看到了发到班里的那期报纸。

那是一个在异地买书只能去邮局汇款的年代,在汇款单上小小的“汇款附言”处写上邮购书目,等啊等,终于凑齐了全套29本。

凡尔纳作品的最大特点是人物善恶分明,故事的结局也总是令人欣慰,绝大多数主人公的情操之高尚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单调。这样设定的一个好处在于,低龄读者不必费心去猜好人坏人,可以更集中精力去体会书中恣意的想象。《机器猫》如此,《丁丁历险记》大体如此,善良勇敢的啦啦啦铁臂阿童木更是如此。

《气球上的五星期》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凡尔纳选集,然后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网络图片)


《阿童木今昔》这个长篇连载完成于1969年2月28日,有趣的是,故事开头东京湾那场大爆炸把阿童木带回的是1969年3月4日——这个连载结束的四天后。对于一位著名拖稿大师来说,能够如此精准地把握连载节奏着实不易。

不过,搞创作的人面对deadline时的无谓挣扎怎么能叫拖延呢?

动笔之前,看会儿闲书放松一下不为过吧?不得再刷刷微信微博吗?或者再听段儿相声,看集网剧,逗逗猫狗,洗几件衣服,扫扫地,整理一下书架,清理一下键盘,做两组俯卧撑,去趟菜市场,回来泡杯茶,煮个咖啡……

◆ 这都是为了开创一个良好的创作局面所做的必要准备,吗?

◇ 不管怎样,有一个观点我很赞成:这不叫拖延,这叫酝酿!

以酝酿论,手塚先生是异常辛苦的。他经常同时在几家杂志上开连载,有周刊,有月刊,还有单行本,所以经常要同时画好几个故事。

这里所说的“同时”是真正的同时,比如说,面前放三页纸,这页画几笔,那页画几笔,就这样同时完成三个故事的各一页画稿。

(网络图片)

各家出版社为了及时拿到画稿,都得派专人到大师家里蹲守,大家还会根据各家的出刊时间商定一个交稿顺序。

蹲稿编辑们慢慢掌握了与大师斗智斗勇的规律:只有一个编辑在场的话,他很容易找机会溜走;如果有两个编辑在场,很可能其中一个会把大师偷偷拐到宾馆去封闭创作。

所以,最少要有三个编辑在场才能保持局面稳定……

手塚先生的儿子手塚真回忆说,有一次两个编辑为催稿打起来了,相约到室外单练。手塚先生并不规劝,而是跟他们一起到了室外,说:“我在边上看着,你们谁打赢了我就先给谁画吧。”

有一套名叫《怪医黑杰克的诞生——手塚治虫的创作秘辛》的漫画书,专门讲的是手塚先生创作中的艰辛和趣事。比如,这种13位蹲稿编辑聚在手塚先生工作室等稿的盛况(网络图片)

在正式聘请助手前的日子里,遇到创作负担过于沉重的情况,手塚先生会请一些漫画行业的年轻人过来帮忙,做些描线之类的绘画辅助工作。

1957年2月,手塚先生遭遇到要在五天内完成八本杂志连载内容的危机。好在他早有布局,事先请的三位年轻人及时赶到宾馆,四人在八个蹲稿编辑的严防死守下开始了工作。

其间,他们还假借到隔壁休息,蒙着被子偷偷完成了手塚先生向第九家杂志承诺的画稿。然后,其中一位名叫松本晟的18岁青年从宾馆的卫生间翻窗而出,将这集《我的孙悟空》的画稿及时送到机场交给了接稿人。

这位松本晟,日后以笔名“松本零士”闻名。

长篇漫画《银河铁道999》是松本零士的代表作,小时候无缘得见漫画中文版,但还是有幸看到了国内作家根据原版漫画摘译编写的小说。可惜的是,在学校图书馆借到这本书时已是出版的几年后,书店早已没有了存货。

《银河铁道999》(揭余生编译,重庆出版社1984年版)(网络图片)

为了实现换成机器身体的梦想,人类少年星野铁郎搭乘银河铁道超特急999号列车穿行于各星球。列车抵达每一站后发生的故事大多独立成篇,奇幻的情节与作者的丰富个人情感、社会体验和价值判断熔于一炉,这也正是手塚先生那个年代的漫画家擅长的表现手法。

初中的某个暑假,我第一次到北京天文馆参观,看过前厅那悠然自得的傅科摆转到后面展室,有台电视机正在循环播放一个日本原版动画片。看了几秒钟,我不禁会心一笑——这不是《银河铁道999》吗……

星野铁郎在旅途中的冷暖遭遇细节如今已然淡忘,但全书散发的那种清冷孤独的调子一直记忆深刻。以至于当年参加欢迎日本青少年访华团的联欢活动时,扩音器里报出的“星野”这个姓氏让我颇感亲切。

至于“铁郎”,还有一位——今年8月去世的动画片《黑猫警长》导演戴铁郎先生,两位铁郎的人生境遇都不免让人唏嘘。

《银河铁道999》中那些奇妙大胆的想像,让人对瑰丽的宇宙愈发心驰神往。当你凝视深邃静谧的夜空,它也在凝视你,直到一颗流星划过打破宁静。

说到人类仰望星空时的复杂情绪,小松左京的短篇科幻小说《太古巨人在哪里》给出了一个解释。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地球人成功破译了一个来自史前发达文明的文件。人们从中得知,那个世界中所有12岁以上的人在某天突然凭空消失了,剩下的孩子们不得不组织起来勉力维持社会运转。

小说中重点描写的是困守现今日本列岛一带的孩子,他们分工有序,合作无间,一时间日子还能相对平稳地继续。不过,从常识出发不难推断,这多半只能是充满善意的幻想,戈尔丁的《蝇王》才更符合实际。

无论小孩子如何看待大人主导的世界,在他们眼中,需要仰视的大人就像一个个巨人,于是便有了小说中文件解读者的“太古巨人在哪里”之问。

作为短篇小说,它并未提及那个文明后来如何继续发展,以及我们与他们有没有亲缘关系。它是这样结尾的:

“不知您是否有过这样的体会:当你仰望着黄昏的星空时,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会蓦然袭上心头,仿佛我们在遥远的过去,曾经被比我们更高大的父母抚抱过,对那遥远的天际充满了奇妙的匀想。”

 “是啊,茫茫宇宙的的确确是个迷,太古巨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关于生命、宇宙这些人类永远难以穷尽的谜题,手塚先生在杰作《火之鸟》中系统地表达了自己的一套观点。五天内要完成八个画稿那次,排在最后一个交稿的就是《火之鸟》。

为了兑现之前向《火之鸟》蹲稿编辑的承诺,他趁排在前几名的编辑不注意,偷偷画好新故事的草稿,然后托蹲稿编辑带回去找两位年轻的漫画家描线完成了终稿。

这两个青年此前刚刚完成了一个任务——与另外两人合作,帮手塚先生完成了八页《我的孙悟空》的画稿。但是因为手塚先生那边带松本零士等人假借睡觉也完成了这部分画稿,他们代笔的这份稿子最终没用上。

这四个年轻人中,有一个名叫安孙子素雄,他的笔名是“藤子不二雄Ⓐ”。

凡看过《怪医黑杰克的诞生》的人,恐怕都会为手塚先生的旺盛精力和承受巨大创作压力的能力所折服。更令人佩服的,是他那句掷地有声的名言——

不管连载一部还是十部都一样,我一定都会拖到截稿前夕才交稿!

对,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拖稿与精益求精经常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在漫长的拖稿生涯中,手塚先生免不了身体疲倦,也会有心态的疲惫,但他从没懈怠过。

他会追到杂志印刷厂去完善手稿,在印刷机旁改好一页印一页;会在赶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创作;会在去参加朋友婚礼的时候躲在隔壁房间里画;会在各种没有条件画的地方画。

一帮编辑堵在家里等稿的时候,他还把《火之鸟》的年轻责编叫到一旁问:我有三个故事走向,你看哪个更好?

责编小心翼翼地反问:哪个能最快画完?

他听罢气冲冲地走开了,但没过一会儿又转回来说:我又想到一个新的走向……

本次展出的《火之鸟》画稿复制件

手塚先生被日本人誉为“漫画之神”。

神自然要有神的样子,仅有勤奋,甚至勤奋加天分都是不够的。要做好世间的神,可能关键在于要合理地输出自己拥有的巨大能量,让它长久地温暖这个世界,并让世界因此发生一些从0到1的改变。

手塚先生的神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就创作本身而言,他刚入行的时候,日本大众眼中的漫画还等同于小人书,甚至被家长教师协会视为有害读物。手塚先生用自己题材广博的作品和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的机会,逐渐扭转了社会对漫画的偏见和成见。

他还首创性地把电影镜头语言表现手法用到了漫画绘画上,这种技法深刻地影响着后来的漫画家。

手塚先生在东京住过的常盘庄公寓被称为“漫画圣地”,很多年轻画手为了有接近他学习的机会而搬过去住,他们中的很多后来成为了一代漫画大家。

很多人都知道,“藤子不二雄”是两个人共用的笔名,一个是曾为手塚先生代笔未遂的藤子不二雄Ⓐ,另一个就是《机器猫》的作者藤子·F·不二雄。1954年前后,他们先后去东京发展漫画事业时,就租住在常盘庄内手塚先生刚刚搬离的那个房间里。

两位藤子不二雄初见手塚先生时的惊喜(网络图片,出自藤子不二雄Ⓐ《漫画之道》)


《机器猫》中向手塚先生致敬的情节(网络图片)


为祝贺藤子不二雄出道25周年,手塚先生手绘了他们创作的漫画形象(网络图片)


除了个人创作成就,手塚先生的巨大影响力还体现在对日本动漫产业的塑造上。

上世纪60年代,电视机大量进入日本家庭,他看准这个趋势,率先开始制作专门在电视上播出的低成本动画片。

《铁臂阿童木》是日本电视系列动画片的开山之作,它和随后问世的《森林大帝》《悟空的大冒险》等片确立起来的日本动画片的美术风格、制作流程和盈利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被沿用至今。

虽然宫崎骏一直指责手塚先生确立的低成本动画片制作体系是粗制滥造,但如果没有这样一条产业链的发生发展,也就不会有如今的日本动漫产业生态,极富个性魅力的宫崎骏作品势必面对毛将焉附的问题。

本次展出的《铁臂阿童木》画稿复制件


漫画之神也有自己的偶像——中国经典动画片《铁扇公主》的导演万氏兄弟。《怪医黑杰克的诞生》一书的最后两章专门讲了手塚先生的孙悟空情结以及与中国同行的友谊。

1941年公映的《铁扇公主》是全球第四部也是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手塚先生说,正是这部影片激发了他投身动画电影事业的勇气,其中的孙悟空形象也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

入住常盘庄后,他开始的第一个新连载就是《我的孙悟空》,之所以叫“我的”,正是为了向万氏兄弟致敬。

本次展出的《我的孙悟空》画稿复制件


1980年11月,手塚先生率领日本动画作家协会代表团到中国访问时,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万籁鸣、万古蟾二位老人,并应邀一同观看了最新出品的美术片《牧笛》。那次见面中,他还留下一幅《阿童木牵手孙悟空》作为友好的纪念。

1981年4月,动画电影《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形象设计者严定宪在赴日参加中国美术电影动画展时见到了手塚先生。当时,中日漫画家在一家居酒屋聚会,席间他们二人即兴联手创作了一幅孙悟空与阿童木握手的漫画。

这次嘉德艺术中心的阿童木展上有他们会面握手的大幅照片,但不知为何没有配发那幅画作的资料。

手塚先生到访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时赠送给万籁鸣先生的《阿童木牵手孙悟空》(网络图片)


1981年4月,手塚先生与严定宪先生的联手创作(网络图片)


这次重温科学普及出版社版《铁臂阿童木》连环画时,我第一次察觉到一个问题:画面怎么那么粗糙呢?

上图为日版,下图为中国大陆版(网络图片)

看了《怪医黑杰克的诞生》后才知道,敢情那个年代中国还没有复关,这套盗版连环画是中方画师毫无心理压力地对着原作描出来的。

这套侵权出版物面市不久,手塚制作公司就得到了消息。公司高层建议手塚先生通过外交渠道向中方提出抗议并提出经济赔偿,他本人也是气得发抖。但他愤怒的点与众不同——

简直不像话,他们怎么能这么画!

那时候,中国市场上还没有32开本的漫画书,这套《铁臂阿童木》是以常规的连环画开本呈现的,尺寸只有日本漫画书的一半,所以原版漫画中的每一页都被截成了两页。有些原画稿的构图是纵贯全页的,中方重绘时就改变了构图。

《怪医黑杰克的诞生》详细介绍了问题所在(网络图片)

手塚先生的一大开创性贡献是将变焦、广角、俯视等电影镜头语言引入了漫画领域,这个侵权版本做的重新编排破坏了原作的完整性和艺术价值,一贯精益求精的他发怒自然毫不奇怪。

有人提议连绘画问题一起向中方提出抗议,但手塚先生的回答让大家大跌眼镜——

不,我亲自来修改原稿好了!我来重画,用更好、更有趣的画面让中国读者乐在其中!

中文版《铁臂阿童木》木已成舟,他便组织大家按照中国连环画开本的尺寸整理《森林大帝》的画稿,去掉对话圈里的日文,补画构图更改后缺失的部分,然后把这部作品送给了中方。

1982年国内出版的那套六本《森林大帝》连环画,就是真正的原作手笔了。

手塚先生重绘并赠送版权后出版的《森林大帝》,广播出版社1982年版(网络图片)

1984年,手塚先生在广岛举行的亚洲漫展上再次见到《牧笛》的导演特伟时,欣然接受了四年后做上海动画电影展评委的邀请。

到了1988年,虽然上半年接受了胃癌切除手术,但他还是在11月如约到中国参加了活动,回国时从成田机场直接住进了医院。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确定了电视动画片《手塚治虫物语——我是孙悟空》的拍摄方案,并在剧本上亲笔写下“我是孙悟空”。

从“我的”到“我是”,手塚先生源于少年时代的孙悟空情缘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本次展出的《我的孙悟空》原画稿​


本次展出的《铁臂阿童木》原画稿


1989年2月手塚先生去世的时候,穿越时空回到1969年的阿童木已经在湄公河底的淤泥中沉睡了近20年。

那是1970年的一天,他在拯救一个遭受美军飞机攻击的北越村子时耗尽了能量,几经辗转,最终顺水漂流并沉到了河底。

手塚先生安排阿童木回到1969年是一个不乏巧合的奇妙安排。那年7月,美国宇航员登上了月球;8月,为期三天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书写下一个时代神话;10月,日本成立了宇航研究开发机构。

之前一年的世界更是热闹无比:布拉格的春天,马丁·路德·金遇刺,法国“五月风暴”,苏联出兵捷克,美国深陷越战泥潭,我国的红色海洋一浪高过一浪。

作为一位极具人文关怀精神的漫画家,手塚先生在用自己的方式呼唤爱与和平。

与现实有所不同的是,他笔下描绘的那个六七十年代,AI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但机器人只是人类役使的工具。它们被控制者用来作恶时并无拒绝的权利,良知也只能给它们自己带来粉身碎骨的结局。

读者跟随阿童木目睹了一场又一场这样的悲剧,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尽浑身解数却无法扭转乾坤。

人类与机器人应当如何共处?这个思考贯穿着《铁臂阿童木》的始终。重看漫画的过程中,我也理解了展览主题“AI最初的幻想”的意味。

本次展出的《铁臂阿童木》画稿复制件

需要人类认真考虑去如何对待的,是那种拥有自主意识的高智能机器人。

1950年,“AI之父”图灵在一篇论文中提出了图灵测试方案,能顺利通过这个测试的机器将被认为拥有了人类智能。他还预测,2000年会有机器通过图灵测试。

图灵的预想显然有些乐观了,直到现在,无论人类围棋高手难以匹敌的阿尔法狗,还是灵活得骇人的波士顿动力机器狗,抑或其他用到尖端科技的机器人,都只是凭借输入数据快速得到精准运算结果的高科技设备。对于这种哲学意义上的僵尸,拥有者和使用者会爱惜,但谈不到尊重,自然也谈不到如何与之相处的问题。

在图灵测试方案诞生的1950年,阿西莫夫出版了短篇科幻小说集《我,机器人》。他在这本书的引言中归纳了自己此前提出的“机器人三定律”,这三条为保护人的利益而提出的机器人行为准则,直到今天依然是AI领域公认的重要准则。

几乎是同时,手塚先生也在思考人与机器人的关系走向问题。

1952年开始连载的漫画中,具备自主意识的阿童木有着纯真的心灵和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面对这样的机器人,总会有人无法回避内心的道德拷问并站出来大声疾呼。于是,在《阿童木今昔》这个大长篇的结尾,机器人实现了与人类平权。

无独有偶,1974年阿西莫夫发表的短篇科幻小说《双百人》,也讲述了一个机器人历经曲折获得人权的故事。

这里有一个问题,神经科学家已经确认很多动物都具备不同程度的意识,既然它们没有因此获得人权,那拥有何种自主意识的智慧体能与人类平起平坐呢?

对此,我有一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判断标准——会关心与自身生存和繁衍无关的事。

阿西莫夫和手塚先生这样的创作者,对于机器人终将达到这个意识判别标准深信不疑。他们更关心这个时点之后的事,热切地盼望碳基文明与硅基文明携手共进的时代。AI最初的幻想,就是从如此的想象力和善念开始的。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古今中外的很多文学作品中,非人类角色的最大愿望是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对这个问题我曾非常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源于作者,或者说源于人类的狂妄自大心态:人总以万物之灵自居,所以一厢情愿地觉得其他智慧体都想当人。

但重读阿童木时我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书写世间欢乐与悲苦的作家,从安徒生、蒲松龄、科洛迪,到手塚治虫、阿西莫夫,他们不会看不清人类的本质,他们借小美人鱼、树精狐仙、匹诺曹、阿童木、机器人安德鲁这些形象所推崇与讴歌的,是人的自由意志与高尚灵魂。

在《双百人》中,希望享有自由人权利的机器人安德鲁在面对法官质询时,彼此有这样一番对话:

“安德鲁,你为什么想要自由?自由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您愿意做奴隶吗?安德鲁道。

但是你不是奴隶。你是十分好的机器人——我听说你是一位天才的机器人,具有举世无双的艺术表现力。如果你得到自由,你能多做些什么呢?

先生,也许不能比我现在做的更多,但是能得到更大的乐趣。据说在这间审判室里只有人才是自由的。在我看来,似乎只有想要自由的人才可能是自由的。我想要自由。

正是这句话使法官受到启发。在他的判决中的警句是,“对于具有先进的头脑、能够掌握自由的概念并且渴望自由的任何物体,没有拒绝把自由给它的权利。

这件事终于由世界法庭所确认。


阿西莫夫与手塚先生还有许多相像之处,比如令人目眩的创作量和创作题材的多样性。同时,他们都极具人文主义精神,并在各自的创作领域中享有崇高地位。

作为全球顶尖的科幻文学大师,阿西莫夫奠定了现代科幻文学的经典范式,作品涵盖几乎所有经典的科幻小说主题。他还是一位科普大师,用《暗淡蓝点》作者卡尔·萨根的话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讲解员。”

阿西莫夫的智商高达160,曾长期担任门萨俱乐部副主席。如此聪明的头脑不会只满足于写小说和做科普,他的研究兴趣之广博、创作精力之旺盛都令人叹为观止。

简单地说,主流的“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把人类出版的全部书籍分为十大类(计算机科学、资讯与总类,哲学与心理学,宗教,社会科学,语言,自然科学,技术应用科学,艺术与休闲,文学,历史,地理与传记),阿西莫夫一生出版的超过500部著作,分布在除“哲学与心理学”之外的其他九个大类中。

在这些方面,手塚先生可谓不遑多让。

在42年的漫画家职业生涯中,他创作了700多个题材多样的故事,总计绘制手稿大约15万页,平均每天画10页。他的创作题材也是涵盖广泛,科幻、侦探、自然、历史、神话、医学、宗教、哲学等无所不及,它们最终结集为400卷的《手塚治虫漫画全集》。

手塚先生还是日本类型漫画的重要开创者,业界公认的第一部少女漫画就是他的手笔。

手塚先生与他创造的部分漫画人物形象(网络图片)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漫画读物的内容往往相对浅显,娱乐性和速食性都比较强,但手塚先生的作品能够轻松地粉碎人们的这种成见。

比如1954年开始创作的《火之鸟》,至今被公认为日本漫画的最高杰作。他生前完成的12个故事,由一只拥有永恒生命、可以在不同时空任意穿行的凤凰串联起来,时间线跨越几亿年。

《火之鸟》全书情节之大开大合是令人瞠目的——开篇故事发生在公元二三世纪的日本国始祖邪马台国,第二个故事转到了公元三十一世纪的地下城,第三个故事回到四世纪的日本,第四个故事又到了宇宙飞船里……出场的角色,既有史书有载的真实人物,也有神话人物、未来世界的宇航员、克隆生物,还有半人半机器人、外星人、妖怪……

但在五百年一次浴火重生的凤凰眼中,这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死循环式的轮回。

在这样的大格局里,手塚先生充分展开了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对复杂人性的剖析,对科技和生态前景的反思。他想告诉大家,宇宙间众生平等,要善待所有生命,要善用自己的生命;同时,无可避免的死亡也是生命的一环。

在“二战”时期度过青少年时代的手塚先生有着鲜明的反战思想,他创作的《多罗罗》是一部反思战争与人性的优秀作品。

故事发生在战乱不断的日本幕府时代,主人公百鬼丸和多罗罗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一路斩妖魔、战强权,展现出人性不灭的光辉。讽刺的是,与他们为敌的,还有被他们拯救的穷苦村民,人性中的贪婪、自私与冷漠便是这般如此。

本次展出的《多罗罗》画稿复制件

所谓“文无第一”,阿西莫夫与手塚先生的创作都是从宏大的时间尺度和辽阔无垠的空间视角来观察世界,思考人生,探索宇宙。支撑起这一切的,是激情燃烧的头脑和满怀慈悲的心灵。

对常人来说,不要说创作,仅仅是读完他们的全部作品就算得上一项艰巨任务了。更令人钦佩的是,他们在忙于创作的同时还有时间和精力不断充电,补充各个领域的最新知识,产生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在这方面,他们一路读到博士的专业背景发挥了重要作用。

阿西莫夫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生化博士,多年的学术思维训练和专业知识积累,让他写起硬科幻和科普文章来得心应手。

手塚先生就更有意思了,他是学医出身,17岁考入大阪大学附属医学部后开始尝试漫画创作。开始连载《铁臂阿童木》那年,他考取了行医执照。

当医学与漫画在手塚先生这里相遇,便有了大获成功的《怪医黑杰克》,还顺便开创了医学漫画这个门类。

在漫画界大展拳脚的时候,手塚先生也没有放下对医学的追求。1961年,他获得了医学博士学位,也是在这一年,他开始重点研究电视动画。

手塚医生读片中(网络图片)

手塚先生是弃医从文的优秀代表,这样的人物,我们耳熟能详的还有几个。首先一位自然是鲁迅先生,晚于手塚先生出道的一位,是罗大佑。

1980年,也就是《铁臂阿童木》登陆中国大陆荧屏那年,大学毕业的罗大佑考取了医师执照。当时的他可能是有点儿社恐,便选择了做放射科医生。他在看X光片的日子里出的第一张专辑《之乎者也》,直到今天乃至可见的未来,都是华语流行音乐的珠穆朗玛峰。

当青年手塚面临职业选择犹豫不决时,他的母亲鼓励他去东京的漫画圈闯天下。罗大佑就没这么幸运了,他的父母兄姊都从事医学类工作,父亲更是严令他不能放弃医生职业。因此,他大学毕业后挣扎了七年才做出抉择。

在弃医从文的队伍里,我们知道的最新成员是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他在川大华西药学院上学时开始自学动画制作,毕业后转行苦熬16年才有了今年的辉煌。

“一个人要是做的事情不开心的话,他的生活都不会开心的。请记住这一点,你如果做的事情不开心的话,你一辈子不会开心。”

这是2002年的最后一夜,罗大佑在北京“围炉”跨年演唱会上面对全场观众吐露的心声。很高兴,我在观众席中。

15年后的同一天,我又在罗大佑“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北京演唱会的看台上,体会着物是人非的欣慰。

2017年12月31日,罗大佑“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北京演唱会

从医学到文艺,大师们的劈叉式跨界并不意味着他们求学年代的大好时光最终只换来一纸文凭。是医学专业训练带来的敏锐、冷静和严谨,让他们在剖析社会问题、审视芸芸众生时如虎添翼。

年轻人,想成为好的艺术家吗?先努力考医学院吧。

没机会学医又想成为漫画家该怎么办呢?可以买顶漫画家的帽帽儿,你看那些老派儿漫画家都有一顶贝雷帽。

由手塚先生兼任漫画家协会帽儿协分会主席是没人会质疑的,他说过:“贝雷帽我几乎每年都会丢掉一个。有时忘在酒吧,有时在进到温泉前才慌张地摘下,最后忘在浴室外面。有时还会误把帽子当作烟灰缸,搞得破破烂烂最后只好丢掉。”

手塚先生与严定宪先生的帽帽儿(网络图片)


藤子·F·不二雄先生也是帽帽儿酷爱者(网络图片)

连机器猫和大胖的妹妹创作漫画时也是要戴贝雷帽的(网络图片)


多年前,我还发现一个成功的捷径——络腮胡子,哪怕不留起来。

左上至下:卡斯特罗、梵高、何塞·马蒂、格瓦拉、海明威;右上至下:柯本、卡帕(网络图片)

如果你有一个学医出身又爱戴贝雷帽的大胡子朋友,请珍惜啊。


有个已经不存在的微博ID发过这样一段文字:

说的真好,这也如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所说,“人类需要通过自己的感官来反复地与超凡世界建立联系。”

问题是,大麦哲伦星云只能在南半球看到。好的,我们会看到的,青春期也从未走远。

还记得1997年春天的某个深夜,那时有一扇朝北的窗等着我们去望见星斗。宿舍兄弟们被闹钟叫醒,挤在三楼东侧水房中的破窗框前向外张望,只见西北方暗蓝的天空中,一个硕大明亮的天体正在缓缓移动。

海尔-波普彗星,据说地球上的生命下次见到它的年份是4385年。

关于仰望星空的意义,阿兰·德波顿说:

不管这些星辰对科学有什么价值,它们作为矫治人类妄自尊大、自哀自怜、莫名焦虑等病症的药石,对我们的价值最终也不会小。

……这些星系例如螺旋星系M101,该螺旋结构体坐落于大熊座左下角,距离地球两千三百万光年。它们浑然不觉我们身上的形形色色,只是壮丽地存在着;它们全然不察我们内心的所忧所虑,却仍能抚慰我们的灵魂。

不过,M101太过暗淡了,还是实际点儿,来看看有时能在城市中用肉眼看到的河外星系吧。

比如,距离我们这些银河系居民最近的大星系M31——仙女星系。

从地球上观察,仙女星系其实有七个满月那么大,但因为其大部亮度很低,肉眼看上去更像一颗不太清晰的小星星。在北京市中心最晴朗的夜空中,用普通单反相机拍摄到的仙女星系不过如此


这一团射入我们瞳孔的光子来自254万年前,它从仙女星系出发时,恐龙时代刚开始不久

人类认识宇宙的过程,是一个自信心被按在砧板上不断挨锤的过程。

也是,当人们逐渐意识到宇宙的中心不是五道口,不是东亚的那个半岛,不是地球,甚至也不是太阳的时候,除了眼神愈发谦卑之外还能如何呢。

◆ 原来每日照常升起的太阳,不过是银河系几千亿颗恒星中毫不起眼的一个。银河系可真大啊!你看这样儿够谦卑吗?

◇ 不,不,远远不够。

1924年,组织上宣布由天文学家哈勃担任本届雷神。当时,他通过观测和计算发现,人类300多年前首次发现的M31仙女座大星云并不是尘埃云,也不在银河系中,它是远离银河系的一个独立星系。

接下来的几十年,各位接班雷神砸了一锤又一锤——仙女星系中有大约1亿亿颗恒星;在人类能观测到的宇宙范围内,分布着不少于2万亿个星系,全部恒星加起来不少于10^24颗……

宇宙中的恒星比地球上的全部沙粒之和还多得多,“恒河沙数”这词儿已经远远罩不住了。

仙女星系(网络图片)

仙女座大星云跨越式升级为仙女星系的事实让人类意识到,原以为是宇宙本宙的银河系,不过是漂浮在无尽空间中的一粒微茫尘埃。这消息令人感伤,唯有宇宙不动声色。

人类很像破壳而出的雏鸡,原以为蛋壳内就是整个世界,终于有一天有能力啄破蛋壳后发现,原来道场外的世界如此广阔。接下来的不知哪一天,人类肯定还会在有意无意间敲开新一层蛋壳,结果发现外面还是一层蛋壳……

要说仙女星系还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位于它中心的大仙女星是999银河列车的终点站,星野铁郎曾幻想着在那里给自己换一个永生的机器身体。

从地球到仙女星系近250万光年之遥,在漫长的去程中,星野铁郎与同伴经历了无数艰险。在故事的结尾,他并没换成机器身体,以血肉之躯又登上了从大仙女星始发的999列车,在宇宙间开始了新的漫无止境的旅程。这回他是孤身一人,但此前收获的友情和成长让他对生命的意义有了全新的认识。

关于生命的来源,或者说宇宙间万物的来源,BBC纪录片《万物与虚无》是这么说的:137亿年前发生的宇宙大爆炸产生了等量的物质和反物质,在爆炸现场冷却的过程中,物质与反物质捉对湮灭,是极少数漏网的粒子创造了这个物质世界。

从宇宙中所有星系上的尘埃,到构成我们所有人身体的微粒,所有这些,都来自时间开始的那个瞬间留下的残骸。这已经不是“众生平等”能概括的,说“万物平等”才对。

从这个角度说,具备自主意识的机器人与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确无不同,只不过从表面上看,一个是芯片通过线缆驱动机器躯体,一个是大脑通过神经系统操控血肉之躯。也有由动物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控制的机器躯体,比如小红肠兵团的队长四十四号。

在宇宙中漫游的星野铁郎总有一天会意识到,机器身体并不比自己的肉体更好。因为宇宙在加速膨胀,星系之间的距离在不断加大。大约1000亿年后,在银河系智慧生命的眼中,银河系外会是一片永恒的黑寂。到那时,999银河列车再也无法到达下一站。永生的旅客会发现,随之而来的只有终极无聊,生而会死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手塚先生笔下的火之鸟也一直无法理解人类对永生的迷之渴求,“你们想要什么?是不死的力量,还是活着的幸福?”

如果火之鸟是霍金那样物理学家,它可能还会这样说:死亡不过是能量和粒子的重新分配,只要时间足够长,你就会经历宇宙中所有的生命形态,你甚至还有机会体验身为一颗流星、一缕清风、一滴雨水的感受。

日升日落,潮涨潮息,每一次湮灭都连接着一次新生。与其费尽心思抗拒这样的循环,倒不如把握住每一次生的过程,利用每一次生机去体会世间的生机,完成好这一世的使命。

仰望星空时,为何内心会感觉清澄或是怅惘?如果不是因为太古巨人,那或许因为在遥不可见的地方,有曾经与你在一起的粒子在召唤。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彼得·汉德克,他担任联合编剧的电影《柏林苍穹下》中有这样一段旁白: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总是满脑子奇怪问题:

为什么我是“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我在“这”而不是在“那”? 

时间的起点在哪儿?

宇宙的尽头又在哪儿?

是否阳光下的勃勃生机不过是幻景?

是否我看见的、听见的、闻见的,

只是海市蜃楼般的表象?

魔鬼真的存在吗?

坏人真的有吗?

我到底是什么?

我以前又是什么?

我是一直如此?

还只是现在如此?

我什么时候将不再是这样?

天文学家也是哲学家,天文学家和哲学家都是长不大的孩子,长不大的孩子都是天使,天使是《柏林苍穹下》的主角。

你看,科学与宗教终究会在峰顶见面的。

(网络图片,出自《火之鸟·凤凰篇》)


多年以前,天津一档电台节目的DJ曾对我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当时我非常不解以致不屑——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人生有那么多的理想可以去追寻,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后来我发现,如果说生命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乐子,最多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去迎接一个又一个偶然吧,满怀期待的或不期而遇的。

这世上,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是属于自己的这段时间,你来时它开始了,但你离去时它未必跟着一起消散。这个时差,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死者倘不埋在活人心中,那就真真死掉了。

埋在人心中的,是来自虚空的粒子,它们有的如花火闪烁,有的历久弥新,能一直传递下去。

手塚先生的作品就像缓释这些粒子的胶囊,它的效力与时间碰撞,慢慢产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这样了不起的胶囊和胶囊制造者灿若群星,让我们在仰望夜空时不至感觉黯然寂寞。

如果宇宙间真有过太古巨人突然消失那样的荒谬,我们就更多了些盼头,比如,盼望另一种形式本杰明·巴顿奇事的发生——初生时的我们拥有自己暮年的智慧,当身体衰老不堪时,头脑又如寻常婴儿般清澈。

倘能如此,我们和这世间都能少些麻烦。不能的话,就盼着有一份幸运,让人在你童年的心田播下一粒粒种子吧。最坏的结果是颗粒无收,但凡好点儿,就会有些种子不知不觉地生根发芽,成长为你日后借以遮荫的慰藉。

在尽信书的小时候,每当看到课本的正文或脚注里说谁谁如何,便会想,原来这个人是这样啊。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自己也变得像课本中谈论的人物那样复杂了。

这样是好是坏?

在一定程度上,这取决于你有没有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第一次被那些童话打动的时候。为孩子认真创作文学艺术作品的人们,他们善于在看似简单的内容中埋藏彩蛋,让这些故事的深度和厚度足以护佑孩子终生,并在一代又一代孩子间传递。

那些听着安徒生童话入眠的日子是好的,你能梦到刚换上新装的滑稽皇帝;

那些为阿童木的遭遇忧心的日子是好的,你相信他当然能笑到最后;

那些度日如年盼着报刊亭摆出新一期《童话大王》的日子是好的,你只顾着沉浸在天马行空的想象里,书中的荒诞与讽刺一笑便放在了脑后;

那些无心领会鲁迅作品滋味的日子是好的,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还有心思回望那些日子也是好的,如今更懂这些夹带私货高手的你,已经能分得清忍受与享受的你,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英雄主义。

这一程,从少年到白头,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实在没辙就蒙C。切记切记,答完题不要随便改,因为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

二白,康德说有两件事物越思考就越觉得震撼与敬畏,一个是头上的星空,一个是心中的道德准则。你觉得呢?

我觉得还应该加上金枪鱼罐头和鸡肝!

……那水煮鸡胸呢?

也算!也算!

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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