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脚低低抬起,又实实地落下,从房间中移动到了走廊。我是一块金属吧,可能是一台大机器里的一个老部件,除了在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尖锐叫声外,便一无是处了。
走廊里的灯没开,人们奔忙着,像一串在水煮开时的嘟噜噜冒出的气泡,像一群与孩子丢出的石头擦肩而过的受惊的鸟,像一片被冲出的食肉动物偷袭的藏羚羊,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有人狠狠地撞了我,我却丝毫不觉疼痛,只麻木地望向前方——我将其归为因为年久失修而导致的后遗症,事实上,面对一张张笑得夸张的血盆大口,我也感知不到任何的声音。
我抬腿,又放下,零件与零件之间生生地碰撞。我生锈了,我的零件生锈了,我哪儿都生锈了。眼前的人们越奔越快,越奔越快,嘴巴大张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撞到我身上。零件好脆,它们接连断开了。我无法移动。我支撑不住了。我快要断了——
他们忽然静止了,不再奔忙,甚至不再呼吸。她盯着地面,迈着猫一样的步伐,轻松而优雅地绕开层层人群。她放缓了步子,不经意地望向我,两片杏色的唇瓣分开,笑起来,露出了尖尖的牙——猫,像猫,像猫一样有攻击性,像猫一样挠人心尖。
她缓缓地靠近我,我的零件不再咔咔作响,却像是要融化一样,被她的目光渐渐腐蚀。她杏色的唇瓣又抿到了一起,同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愣怔着,呆呆地低头看去。
——一把电锯正在我的皮肤上疯狂地雕刻,破碎的组织如同木屑一般四处飞溅。
她注视着我,浅棕色的眼瞳清澈见底,如同两块玻璃柜台中的水晶,同时又浑浊不堪,任何情绪在其中都难被捕捉。
——它继续慢慢往下走,血液开始喷涌,让我想起家附近广场上的喷泉,源源不断地洒出朵朵花瓣。
我的脑中冒出碎片般的句子。“双颊瘦削仿佛餐风饮露,吞下一些影子就算吃饱。*”她又瘦了,不好好吃饭对胃不好。
——它锯开层层迭迭的肌肉,脂肪,各种组织,有的鲜红,有的乳白,好似没有搅拌充分的草莓奶昔,色泽甜腻。
她呼吸时,胸口的曲线就有了起伏,像涓涓细流的波浪,像少女舞动时的裙摆,我的目光随之一上一下,只是片刻,就有如吸毒般的飘飘欲仙了。又有一些句子从大脑的沟壑之间被挤了出来。“呵,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而醒来,心里充满甜蜜的激荡,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终于能看见苍白的骨头,血液还在走廊的墙壁上泼洒鲜红颜料,疯狂作画。
我呼吸困难,喉咙着火,快要支持不住。她还在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她。“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他们忽然又动起来了。我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他们夸张的笑声,起初是极轻的咝咝声,像稀盐酸遇到碳酸钙;又变成了呱呱声,像身处蛙声一片的池塘;渐渐地变成哐哐声,像愤懑的鼓手奋力敲击;最后变成的隆隆声,像一辆火车从我的身上碾过......我变成人了,不再是一块金属,大机器里的部件。我能感觉到我的双腿,酸痛的腰,僵硬的脖子,头发丝儿,和——被电锯锯断的手臂。我一激灵,猛地低头看去,她正抓着我本应断掉的手腕。她收起笑容,松了手,走了。我望着我的小猫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摩挲着“断腕”上的皮肤,上面已经被抓出了几条红痕,又迅速地退去。我的手完好无损,却好似断了一样,灼热的疼,顺着神经一路疼到心脏,疼得它不禁雀跃起舞。
*:摘自济慈的诗,翻译源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