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立夏”的“夏”是“大”的意思,是指春天播种的植物已经直立长大了,农作物进入旺季生长。
这个万物,我想应该不包括人。农作物顺应自然规律蹭蹭地生长,可人总要跟规律反着干。这或许是人与其他动物的重要区别之一。人当然也长高、长大,从青春痘到老年斑,这抗拒不了。但人心仗着隔肚皮,容许自己一直在襁褓之中甜睡,不会站立,更不会行走。
这两天搭顺风车,遇到两个司机。一个27岁,开的是红色凯迪拉克,经营各类小生意。因我们是陌生人,所以他敢说,我敢听。他叹口气说,他前天才和老婆离婚。他的朋友们都很诧异,觉得他这是把自己毁了。他苦笑,说只有经历了的人才能明白,是真的累了。他与妻子相恋8年、结婚3年,自婚后妻子就不工作了,常常黏着他。有一次他要开会,让她在附近商场和朋友逛逛,她没有朋友,就坐在咖啡厅等他,不停地发消息催他。她倒也去过一次同学会,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当大家谈论这些年自己的工作、创业经历时,她像一张白纸。谈及孩子问题,他说,家里人都在催他们生孩子,可他觉得自己都还没长大,想有更多自己的时间,不愿意生。
第二个司机,29岁,开黑色宝马。他来自仙桃,在西安读大学,走南闯北,见识丰富。他大学时给自己立了个目标,谈恋爱。大学里他属于样样都好的类型,但入社会后发现,比他更好的人太多。他渐渐感到,自己缺乏能力、金钱去维持爱情。他问我,择偶时最看重哪些标准。我坐直了,数了七八上十个中华传统优良美德。他又问,那么女生应当具备哪些特质呢?我说,和男生一样。又想了想,我说,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最重要的特质,应该是独立。
前段时间和陈先生吵了史上最凶的一次架,痛定思痛之余,得出了“任何不完整的人格创造出的感情都是假象”这一结论。因为不完整,所以不独立,所以去寻求依赖。我发现我有太多的期待,期待得不到回应时,便陷入一种虚空,想要更紧地抓住一些我想看见的应然,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安全。但这样只会制造冲突、斗争,而离实然越来越远。例如,我不相信自己具备某种特质,却要强迫别人让我相信,这可能吗?症结不在于对方的回应,真正的答案要回到自己。
独立太重要了。生活中,依赖却随处可见。依赖有许多种表现形式,期待、控制、强迫、仰望。凯迪拉克司机的妻子,没有自己的生活,想把自己挂在丈夫身上。没工作倒也无妨,核心在于她没有用独立的意识去生活。他的父母期望他生孩子,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他头上。伴侣相互凝视,十指紧扣、海誓山盟,仿佛承诺就能把爱锁进永恒。老师向孩子们灌输理想和知识,让学生们依附于对自己的仰望。这些造就了依赖,依赖助长恐惧,恐惧影响理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去真正倾听自己、儿子、伴侣、学生的心声,没有一个人把对方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这是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吗?我的儿子为什么不想生孩子,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他的想法?承诺是否真的能让我的另一半幸福,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承诺是福是祸?我的每一个学生有哪些特质,我足够了解吗,我该怎样助他成为真正的自己?
很少有人这样问。但有很多人,以亲人、长辈、爱人、朋友这些名义,道德绑架我们口口声声说爱着的人。我们依赖于别人对我们观点的认可,也要求对方依赖于自己制造的所谓真理,然后称之为关系。太多关系,建立在各种各样的利益交换之上。我们应该想想,当利益关系不存在了,人与人之间还剩下什么?
许多人在爱中尔虞我诈、欲擒故纵、猜疑揣度,想的是自己拿不拿得住、如何控制所爱的人。这不是爱,这是用上了三十六计、十八般武艺的战争,冠以爱的名义。当我们争名逐利,我们不是爱自己的工作,而是依赖于名利。当我们要求爱人的承诺,我们不是爱对方,而是依赖于对方给的安全感。爱没有野心,爱是奉献。存在依赖的关系是一潭死水,唯有人格独立,才能让爱之河流奔腾不息。
《天道》里芮小丹的爱令人动容。她思考生存问题时,独立而自在,丝毫不给依赖留有余地。枪口下死里逃生后,她心中只有对于可能再也见不到丁元英的悲痛。她既没有亲历死亡的恐惧,也没有成就英雄的豪迈,只有爱,只有对生命的敬畏。没招没术的感情,剩下的就该是造物主给的那颗心了。
与人相处时,不须摆出亲人、长辈、爱人、朋友的姿态,不须有所期待。忘掉那些关系制造出的分别,将自己、将对方还原成两个纯然的人。不要想着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也无需一味要求对方接受什么。即使有冲突,就去纯然地面对,在每一段关系中锤炼独立,借每一次争吵的机会点亮自性之光。
用天真的眼睛去看吧,用天真的心去爱吧。
爱,就与之一起如立夏时节的作物一样,独立生长吧。